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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0月30日 星期四

「蜂造之蜜出山岩土穴者十居其八,而人家招蜂造釀而割取者,十居其二也」

https://hk.news.yahoo.com/blogs/sandwich/%E5%A4%A9%E5%B7%A5%E9%96%8B%E7%89%A9-%E7%9A%84%E7%AB%A0%E6%B3%95-021558079.html

《天工開物》的章法
三文治 2014年10月29日星期三
陳雲

古人愛讀筆記,中有人間樂趣,也有奧秘筆法可學。最尋常處,往往最神奇。如明人宋應星《天工開物》就有好多樸實文筆,妙趣無窮。該書第六卷《甘嗜•蜂蜜》一章曰:

凡釀蜜蜂,普天皆有,唯蔗盛之鄉則蜜蜂自然減少。蜂造之蜜出山岩土穴者十居其八,而人家招蜂造釀而割取者,十居其二也。凡蜜無定色,或青或白,或黃或褐,皆隨方土、花性而變。如菜花蜜、禾花蜜之類,百千其名不止也。

白話譯文是:

釀蜜的蜜蜂普天之下到處都有,但是在盛產甘蔗的地方,蜜蜂自然就會減少。蜜蜂所釀造的蜜,出自野蜂在山崖和土穴裡釀造的佔十分之八,出自人工養蜂來割蜂巢的蜜,就佔十分之二。蜂蜜沒有固定的顏色,青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褐色的都有,隨各地方的花性和種類的不同而變異。例如,菜花蜜、禾花蜜等,名目何止成百上千啊!

白話翻譯,盡去古文奧秘,只是給今日讀者速讀而得其大意而已。

原文第一句是從普遍到精細(from general to specific)的論述法。開章是四句一對,「凡」、「普」、「皆」都是普遍的用語;下句的「唯」,就引介出精細事理。「蔗盛」是作者自造的詞彙,用來陪襯「之鄉」,令四字詞的骨架延續到下句。「鄉」是地方、一方之土,用來對照「普天」。這句可以改為「蔗盛之鄉則蜜蜂自少」,「唯」字也不要,文辭很古樸,像漢唐文章,但這種章法太嚴肅,論學問、談朝政可以,不宜用在這種論工藝的民間小文之上。

「蜂造之蜜出山岩土穴者十居其八,而人家招蜂造釀而割取者,十居其二也」,這句看見古文也能做出長句,描述複雜事物,翻譯為現代白話才真費文辭!這句可以濃縮為「蜂造之蜜出山岩土穴者十居其八,而人家招蜂造釀而割取者十居其二」,不過這樣就太緊湊,讀得不舒服,故此後句拆開兩句,用一個「也」字來舒張文氣。這句要留意古文的主詞是隨意變動的,用語氣詞來聯繫,「蜂造之蜜」和「人家招蜂造釀而割取者」,前句主詞是蜂,後句是人,聯繫的語氣詞是而、者。

後面的文句,句法尋常,但節奏長短有度,由短而長,讀來很舒服。末句「如菜花蜜、禾花蜜之類,百千其名不止也。」如改為「如菜花蜜、禾花蜜之類,百千其名,莫可止也」就弄巧反拙,趣味索然了。

2014年9月20日 星期六

好中文,讀佛經

https://hk.news.yahoo.com/blogs/sandwich/白話也可修飾.html

白話也可修飾三文治 2011年5月11日星期三 
陳雲

上星期談到,得獎港產片《打擂台》內(二〇一〇年公映)有一粵語口號,很「有型」的:「唔打就唔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這句粵白,轉為通行中文白話,就是「不大就不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再修飾一下,換了《水滸傳》風格的北方方言,可以寫做「不打不輸,打就要贏」,語氣再倔一下,改為「不打不輸,打要打贏」,更見粗曠。整個修飾過程,就是削去虛詞,剩下骨幹。此後,文雅一番,便可以過渡到文言:「不戰不敗,戰以必勝」。

畫家學大師的油畫,可以觀察寫生或速寫的底稿。今日的修補壁畫技術進步,也可以用微波之類,連壁畫都可以一層一層探測,追尋畫師的草稿。文章也是一門文字工藝,有跡可循,可以考察作家手稿的塗改痕跡的。可惜,很少作家留下手稿或捐獻手稿,唯有自己做自己的。清代的經學家阮元《文言說》謂:「寡其詞,協其音,以文其言。 」將無用的虛詞泛語削去,音韻協和起來,再修飾文句,即是先做草稿、再削稿、復朗讀,後增潤,經歷四個階段,便可以寫得好文章。

王朝時代,士人吟詩作對,要依照《切韻》或《廣韻》,傳承漢音漢韻,故文章大多可以誦讀。佛經翻譯,更必須兼顧音韻諧和,方便依照梵韻誦經,例如玄奘翻譯的《心經》中間,「無苦集滅道」一句,便節省了集、滅、道之前的三個「無」字,比舊譯簡潔;但結尾的「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無」後面又增了個「有」字,襯托聲韻,成為四六之句。梵音誦經,例如「海潮音」之類,抑揚兩句交替,一句便不能多於八字,否則便要用半音來誦讀,不利安靜。六字讀得安適,四字更可以在中間拖曳,放緩呼吸。是故佛經都是短句為主,道經亦然。

王羲之「蘭亭集序」開首一句:「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禊,粵音讀如關係之係hai6,水邊祭祀,去除不祥也)。

中間,有兩個「之」字。第一個是襯字,可有可無;第二個是辨義之用,不可或缺。「暮春之初」,若寫為「暮春初」,雖也明白可解,卻斷了四字文句的節奏。古文並無現代中文之標點,寫「暮春初」,便與下句粘連,可以斷讀為「暮春,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況且,前句有兩個四字句,後句忽然減為三字,除非是特意顯露跌宕驚奇,否則不宜為之。

現代的中文標點,有助斷句和辨義,然則過分依賴,卻令人忽視文句自身的節奏和韻律,落得個冗長不堪,文氣不張,不能用短句層層遞進意義,看得不舒服。故此,寫了文章之後,時間充足的話,仍須返回中文無標點的老日子,開聲誦讀或默默誦讀一次,做到「協其音」。

2014年9月10日 星期三

愛瘋廣告陳雲陶傑示範

陳雲:美國的iphone 6 推出,用三種風格的中文,分開中、港、台三地!我懷疑美國的翻譯員有讀陳雲的《中文解毒》和《急救中文》。
iPhone 6 isn’t simply bigger — it’s better in every way. Larger, yet dramatically thinner. More powerful, but remarkably power efficient. With a smooth metal surface that seamlessly meets the new Retina HD display. It’s one continuous form where hardware and software function in perfect unison, creating a new generation of iPhone that’s better by any measure.

陳雲向大家示範,何謂中文:

iPhone6 發布的英文原文:

iPhone 6 isn’t simply bigger — it’s better in every way. Larger, yet dramatically thinner. More powerful, but remarkably power efficient. With a smooth metal surface that seamlessly meets the new Retina HD display. It’s one continuous form where hardware and software function in perfect unison, creating a new generation of iPhone that’s better by any measure.

香港蘋果網站的漢譯:

iPhone 6 豈止大了,而且每一方面都更為出色。尺寸大了,卻更為纖薄。更加強大,卻極之節能。光滑的金屬表層與全新的 Retina HD 顯示器相互接合,渾然一體。硬件和軟件功能相輔相成,完美協調,帶來全方位表現更出色的新一代 iPhone。

陳雲的香港城邦漢譯:

iPhone 6 豈止變大了,而且各方面都變得更好。尺寸增大,但更纖薄。功能更強,卻極節能。平滑的金屬表層,接合嶄新的 Retina HD 顯示器,尤其天衣無縫。硬件和軟件形神合一,相輔相成,締造出無與倫比的新一代 iPhone。

http://hk.apple.nextmedia.com/realtime/supplement/20140910/52887341
【即時文摘】蘋果的雙語(陶傑)
建立時間: 0910 21:01
美國iPhone 6第一批全球發行,九一六普天同慶,因美國特殊關愛,香港榮登全球第一批開售國家地區之列,又因美帝國主義圍堵中國,香港有份,中國沒有,不知是不是曲線支持港獨,美國人很壞,將香港跟中國的母體硬生生拆出來。要等下一批。
美國人玩這一手,令崇美的中國人吃醋大怒。不過不要緊的,愛國要有骨氣,用國產小米好了。iPhone 6面積大,選在秋涼推出,讓中國人可以放在大衣內袋,不必塞進褲袋。
美國人的市場學做得好。蘋果官方網的介紹文字,英文只有一種,寫得簡潔優美,英美加澳,全球的英語國家都通用。
但是中文呢?不,新加坡叫華文,中國叫漢語,由於中國人四分五裂,蘋果很聰明,分別針對港台中,用了三種版本。
因為三個華人地區,中文的污染墮落程度不同,美國人看出來了,為免港台中互相踐踏,一篇英文,中文用了三種譯法。
譬如第一句:iPhone 6 isn't simply bigger —— it's better in every way. Larger, yet dramatically thinner.
這一句香港譯本:「iPhone 6豈止大了,而且每一方面都更為出色。尺寸大了,卻更為纖薄。」香港人講粵語,粵語保留中文古風,「豈止」這兩個字,是文言,但在粵語中仍普及。
台灣譯本:「iPhone 6不只外型變大,更在各方面都顯著提升。更大,卻更纖薄。」注意港版中文的「豈止」,與台灣國語的「不只」之分別。
然後是中國大陸譯本:「iPhone 6之大,不只是簡簡單單地放大,而是方方面面都大有提升。它尺寸更大,卻纖薄得不可思議。」大陸中國人語言嚕囌,除了「簡簡單單」,還有「方方面面」,美國人用上了中國人慣用的共產黨和梁班子詞彙。英文原文:Larger, yet dramatically thinner.沒有主詞、賓語、動詞,卻自成一句,對於學英語的中國人,不合英文文法,但這是英文與時俱進的一個很美麗的例子。
到了大陸中國人的歐化漢語裏,反而要加一個「它」字。「它」就是It。人家英文早已省It了,中國人還跟屁在惡性歐化後面,要加一個「它」字。對語文感覺精細的人,看見這等「漢譯」,比較一下,除了冷笑一聲,評論一句「賤骨頭」,還為美國人精細的市場頭腦,翹大拇指。美國,你好嘢,怪不得每一個中國人心裏都愛你。 

2014年9月3日 星期三

秦漢,記述常態,多用四字,遞進整齊;失常之事,或解釋原委,加虛詞,變為五、六字,用不整齊,引起注意。

https://hk.news.yahoo.com/blogs/sandwich/%E4%B8%AD%E6%96%87%E5%8F%A5%E5%9E%8B%E7%9A%84%E5%B8%B8%E6%85%8B%E8%88%87%E8%AE%8A%E7%95%B0-015339748.html?.b=blogs%2F%3F.b%3Dhong-kong%252f&.cf3=all+blogs&.cf4=4&.cf5=%E4%B8%89%E6%96%87%E6%B2%BB&.cf6=%2Fblogs%2F&.h=%E5%B0%88%E6%AC%84

中文句型的常態與變異三文治 2014年9月2日星期二 
陳雲

先秦文章在漢代定型,故此漢代整理出來的古文,容易學到古文章法。秦漢文章質樸無華,並無唐宋文章之工巧。韓愈《答李翊書》嘗言「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韓愈說自己讀古書的目的,「愈之所志於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耳。」

韓愈慕三代兩漢之道,固然可喜,然而三代兩漢之辭,也甚可觀。即使尋常醫藥方技之書,閒來閱讀,也可學到古文風格。

例如醫者必須讀的《黃帝內經‧素問》,第一章<上古天真論>(《四部叢刊初編‧重廣補註黃帝內經素問》本),文辭就遵從古風:

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廼問於天師曰:「余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今時之人,年半百而動作皆衰者,時世異耶?人將失之耶?」

岐伯對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今時之人不然也,以酒為漿,以妄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滿,不時御神,務快其心,逆於生樂,起居無節,故半百而衰也。」

「昔在黃帝……成而登天」,述說黃帝生平,用四字短語連續遞進,是常態句型。迺(同乃)是虛詞,帶出新的事情,就是問醫術於岐伯(天師)。本來可以用「問於天師,曰」的,但這就平板了,不能帶出對比強烈的問句及答案。對比強烈的問句,是「上古之人」與「今時之人」的健康與壽命,截然不同。

岐伯的答案,敘述古人養生之道,是人類常態,故此用穩定的四字短語。解釋因果,則加上虛詞「故能」、「而」。講到今時之人,由於也是解釋,語氣婉轉,用「今時之人不然也」,而不用「今時之人,則不然也」。今時之人的生活不健康,故此用「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來打破連續四字句型。

先秦兩漢之文,記述常態之事,多用四字短語,連續遞進,句式整齊;當講述失常之事,或解釋原委,則加入虛詞,變為五、六字短語,用不整齊句式,引起讀者或聽者注意。

這種經典的中文句型,不單古文可用,白話也可用。學習這種句型,當從古文入手。白話文遷就現代語氣,虛詞好多,即使是短句,也不可能四字四字這樣遞進的。長短對比,也就不明顯了。

2014年1月28日 星期二

試看著名詩人黃庭堅如何與蘇軾兄妹論詩

http://b5.secretchina.com/news/13/02/02/484985.html
試看著名詩人黃庭堅如何與蘇軾兄妹論詩(圖)
2013-02-02 13:00作者: 彭漪漣

相傳北宋著名詩人蘇軾、黃庭堅和蘇軾的妹妹蘇小妹在一起評文論詩。蘇小妹說:“有這麼兩句:‘輕風細柳,淡月梅花’,如果當中各嵌一字,該填什麼字才恰當呢?”提出了一個用詞恰當的問題。而用詞恰當的問題,不僅涉及到用詞的生動、形象問題,也涉及到用詞的準確問題。而用詞的準確與否問題,首先是一個涉及對語詞所表達的概念,即詞項的內涵是否明確的問題,也就是語詞的運用能否恰如其分地適應具體情境需要的問題。而這顯然屬於邏輯問題。

  柳與梅

下面,我們來看蘇軾、黃庭堅是如何回答蘇小妹提出的問題的。

蘇軾經過一番思索,提出了加“搖”、“映”兩字,於是這兩句便成了:

輕風搖細柳,淡月映梅花

應當說,這兩個字是嵌得相當不錯的,是頗合原句的意境的。但蘇小妹卻說:“這是常人用的俗字,平直,無味。”換句話說,即缺乏詩句應有的含蓄和詩味。於是,蘇軾又改用“舞”和“隱”兩字。這樣,兩句詩便成為:

輕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

顯然,一個“舞”字,一個“隱”字,動、靜結合,把“輕風”與“細柳”、“淡月”與“梅花”之間的關係,描繪得頗為生動、形象而富有詩意。然而,蘇小妹對此仍不滿意。

一旁的黃庭堅見蘇軾的兩次填字都遭否定,就一再請蘇小妹自己填字。蘇小妹說:“前加‘扶’,后增‘失’,就成了‘輕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淡雅,不俗。”

蘇、黃二人聽了,不覺撫掌叫好。“扶”也是動態的,但較之“舞”,更有形體感,使無形的風人格化了;“失”也是靜態的,但較之“隱”更具有月下景象的朦朧美,更有意境的真實感。確實樸實,而毫無誇飾,但又能最恰如其分地描繪出“輕風”、“淡月”下的“細柳”和“梅花”的淡雅和秀麗,因而,也就可以說較之蘇軾所嵌各詞來說,是更為恰當的語詞了。從邏輯的角度說,也就是適應詩句所描繪的具體意境,其概念的運用更為準確了。

2014年1月17日 星期五

余光中: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

余光中〈怎樣改進英式中文?──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
輯自《明報月刊》(1987年10月號)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七十年間,中文的變化極大。一方面,優秀的作家與學者筆下的白話文愈寫愈成熟,無論表情達意或是分析事理,都能運用自如。另一方 面,道地的中文,包括文言文與民間文學的白話文,和我們的關係日漸生疏,而英文的影響,無論來自直接的學習或是間接的潛移默化,則日漸顯著,因此一般人筆 下的白話文,西化的病態日漸嚴重。一般人從大眾傳媒學到的,不僅是流行的觀念,還有那些觀念賴以包裝的種種說法;有時,那些說法連高明之士也抗拒不了。今 日的中文雖因地區不同而互見差異,但共同的趨勢都是繁瑣與生硬,例如中文本來是說「因此」,現在不少人卻愛說「基於這個原因」;本來是說「問題很多」,現 在不少人卻愛說「有很多問題存在」。對於這種化簡為繁、以拙代巧的趨勢,有心人如果不及時提出警告,我們的中文勢必越變越差,而道地中文原有的那種美德, 那種簡潔而又靈活的語文生態,也必將面目全非。
    中文也有生態嗎?當然有。措詞簡潔、句式靈活、聲調鏗鏘,這些都是中文生命的常態。能順著這樣的生態,就能長保中文的健康。要是處處違拗這樣的生態,久而久之,中文就會污染而淤塞,危機日漸迫近。
    目前中文的一大危機,是西化。我自己出身外文系,三十多歲時有志於中文創新的試驗,自問並非語文的保守派。大凡有志於中文創作的人,都不會認為善用四字成 語就是創作的能事。反之,寫文章而處處仰賴成語,等於只會用古人的腦來想,只會用古人的嘴來說,絕非豪傑之士。但是,再反過來說,寫文章而不會使用成語, 問題就更大了。寫一篇完全不帶成語的文章,不見得不可能,但是很不容易;這樣的文章要寫得好,就更難能可貴。目前的情形是,許多人寫中文,已經不會用成 語,至少會用的成語有限,顯得捉襟見肘。一般香港學生目前只會說「總的來說」,卻似乎忘了「總而言之」。同樣地,大概也不會說「一言難盡」,只會說「不是 一句話就能夠說得清楚的」。
    成語歷千百年而猶存,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例如「千錘百鍊」,字義對稱,平仄協調,如果一定要說成「千鍊百錘」,當然也可以,不過聽來不順,不像「千錘百 鍊」那樣含有美學。同樣,「朝秦暮楚」、「齊大非偶」、「樂不思蜀」等語之中,都含有中國的歷史。成語的衰退正顯示文言的淡忘,文化意識的萎縮。
    英文沒有學好,中文卻學壞了,或者可說,帶壞了。中文西化,不一定就是毛病。緩慢而適度的西化甚至是難以避免的趨勢,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長補短。但是太快 太強的西化,破壞了中文的自然生態,就成了惡性西化。這種危機,有心人都應該及時警覺而且努力抵制。在歐洲的語文裏面,文法比較單純的英文恐怕是最近於中 文的了。儘管如此,英文與中文仍有許多基本的差異,無法十分融洽。這一點,凡有中英文互譯經驗的人,想必都能同意。其實,研究翻譯就等於研究比較語言學。 以下擬就中英文之間的差異,略略分析中文西化之病。
    比起中文來,英文不但富於抽象名詞,也喜歡用抽象名詞。英文可以說「他的收入的減少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中文這麼說,就太西化了。英文用抽象名詞「減 少」做主詞,十分自然。中文的說法是以具體名詞,尤其是人,做主詞:「他因為收入減少而改變生活方式」,或者「他收入減少,乃改變生活方式」。
    中文常用一件事情 (一個短句) 做主詞,英文則常用一個名詞 (或名詞片語)。「橫貫公路再度坍方,是今日的頭條新聞」,是中文的說法。「橫貫公路的再度坍方,是今日的頭條新聞」,就是英文語法的流露了。同理,「選 購書籍,只好委託你了」是中文語法。「書籍的選購,只好委託你了」卻是略帶西化。「推行國語,要靠大家努力」是自然的說法。「推行的國語,要靠大家的努 力」卻嫌冗贅。這種情形也可見於受詞。例如「他們杯葛這種風俗的繼續」,便是一句可怕的話。無論如何,「杯葛繼續」總嫌生硬。如果改成「他們反對保存這種 風俗」,就自然多了。
    英文好用抽象名詞,其結果是軟化了動詞,也可以說是架空了動詞。科學、社會科學與公文的用語,大舉侵入了日常生活,逼得許多明確而有力動詞漸漸變質,成為面無表情的片語。下面是幾個常見的例子:
  apply pressure: press
  give authorization: permit
  send a communication: write
  take appropriate action: act
在前例之中,簡潔的單音節動詞都變成了含有抽象名詞的片詞,表面上看來,顯得比較堂皇而高級。例如 press 變成了 apply pressure,動作便一分為二,一半馴化為靜止的抽象名詞 pressure,一半淡化為廣泛而籠統的動詞 apply。巴仁 (Jacques Barzun) 與屈林 (Lionel Trilling) 等學者把這類廣泛的動詞叫做「弱動詞」(weak verb)。他們說:「科學報告不免單調而冷淡,影響之餘,現代的文體喜歡把思路分解成一串靜止的概念,用介詞和通常是被動語氣的弱動詞連接起來。」
    巴仁所謂的弱動詞,相當於英國小說家歐威爾所謂的「文字的義肢」(verbal false limb) 。當代的中文也已呈現這種病態,喜歡把簡單明瞭的動詞分解成「萬能動詞+抽象名詞」的片詞。目前最流行的萬能動詞,是「作出」和「進行」,惡勢力之大,幾 乎要吃掉一半的正規動詞。請看下面的例子:
  (一) 本校的校友對社會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二) 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作出了十分熱烈的反應。
  (三) 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研究。
  (四) 心理學家在老鼠的身上進行試驗。
不管是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樣的語法都是日漸西化的現象,因為中文原有的動詞都分解成上述的繁瑣片語了。前面的四句話本來可以分別說成
  (一) 本校的校友對社會貢獻很大。
  (二) 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反應十分熱烈。
  (三) 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詳加研究。
  (四) 心理學家用老鼠來做試驗。(或:心理學家用老鼠試驗。)
    巴仁等學者感概現代英文喜歡化簡為繁、化動為靜、化具體為抽象、化直接為迂迴,到了「名詞成災」(noun-plague) 的地步。學問分工日細,各種學科的行話術語,尤其是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夾槓」,經過本行使用,外行借用,加上「新聞體」(journalese) 的傳播,一方面固然使現代英文顯得多彩多姿,另一方面卻也造成混亂,使日常用語斑駁不堪。英國詩人格雷夫斯 (Robert Graves, 1895-1986) 在短詩(耕田) (Tilth) 裏批評這現象說:
  Gone are the sad monosyllabic days
  When "agricultural labour"still was tilth;
  And "00% approbation", praise;
  And "pornographic modernism", filth-
  And still I stand by tilth and filth and praise.
    「名詞成災」的流行病裏,災情最嚴重的該是所謂「科學至上」(scientism)。在現代的工業社會裏,科學早成顯貴,科技更是驕子,所以知識分子的口 頭與筆下,有意無意,總愛用一些「學術化」的抽象名詞,好顯得客觀而精確。有人稱之為「偽術語」(pseudo-jargon)。例如:明明是 firstst step,卻要說成 initial phase:明明是 letter,卻要說成 communication,都屬此類。
    中文也是如此。本來可以說「名氣」,卻憑空造出一個「知名度」來,不說「很有名」,卻要迂迴作態,貌若高雅,說成「具有很高的知名度」,真是酸腐可笑。另 一個偽術語是「可讀性」,同樣活躍於書評和出版廣告。明明可以說「這本傳記很動人」,「這本傳記引人入勝」,或者乾脆說「這本傳記很好看」,卻要說成「這 本傳記的可讀性頗高」。我不明白這字眼怎麼來的,因為這觀念在英文裏也只用形容詞 readable而不用抽象名詞 readability。英文會說:The biography is highly readable,卻不說 The biography has high readability。此風在臺灣日漸囂張。在電視上,記者早已在說「昨晚的演奏頗具可聽性」。在書評裏,也已見過這樣的句子:「傳統寫實作品只要寫得 好,豈不比一篇急躁的實驗小說更具可看性?」
    我實在不懂那位書評家以不能說「豈不比一篇……更耐看 (更動人)?」同理,「更具前瞻性」難道真比「更有遠見」要高雅嗎?長此以往,豈不要出現「他講的這件趣事可笑性很高」一類的怪句?此外,「某某主義」之 類抽象名詞也使用過度,英美有心人士都主張少用為妙。中國大陸文章很愛說「富於愛國主義的精神」,其實頗有語病。愛國只是單純的情感,何必學術化為主義? 如果愛國也成主義,我們不是也可以說「親日主義」、「仇美主義」、「懷鄉主義」?其次,主義也就是一種精神,不必重複,所以只要說「富於愛國精神」就夠 了。
    名詞而分單數與複數,是歐語文的慣例。英文文法的複數變化,比起其他歐洲語文來,單純得多。請看「玫瑰都很嬌小」這句話在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裏的各種說法:
  The roses are small.
  Les roses sont petites.
  Die Rosen sind klein.
  Las rosas son chiquitas.
  Le rose sono piccole.
每句話都是四個字,次序完全一樣,都是冠詞、名詞、動詞、形容詞。英文句裏,只有動詞跟著名詞變化,其他二字則不分單、複數。德文句裏,只有形容詞不變。法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的三句裏,因為做主詞的名詞是複數,其他的字全跟著變化。
    幸而中文的名詞沒有複數的變化,也不區分性別,否則將不勝其繁瑣。舊小說的對話裏確有「爺們」、「娘們」、「ㄚ頭們」等複數詞,但是在敘述的部分,仍用 「諸姐妹」、「眾ㄚ鬟」。中文要表多數的時候,也會說「民眾」、「徒眾」、「觀眾」、「聽眾」,所以「眾」也有點「們」的作用。但是「眾」也好,「們」也 好,在中文裏並非處處需要複數語尾。往往,我們說「文武百官」,不說「官們」,也不說「文官們」、「武官們」。同理「全國的同胞」、「全校的師生」、「所 有的顧客」、「一切乘客」當然是複數,不必再畫蛇添足,加以標明。不少國人惑於西化的意識,常愛這麼添足,於是「人們」取代原有的「人人」、「大家」、 「大眾」、「眾人」、「世人」。「人們」實在是醜陃的西化詞,林語堂絕不使用,希望大家也不要使用。電視上也有人說「民眾們」、「聽眾們」、「球員們」, 實在累贅。尤其「眾、們」並用,已經不通。
    中文詞不分數量,有時也會陷入困境。例如「一位觀眾」顯然不通,但是「觀眾之一」卻嫌累贅,也欠自然。「一位觀者」畢竟不像「一位讀者」那麼現成,所以,「一位觀眾來信說……」之類的句子,也只好由它去了。
    可是「……之一」的氾濫,卻不容忽視。「……之一」雖然是單數,但是背景的意識卻是多數。和其他歐洲語文一樣,英文也愛說 one of my favorite actresses, one of those who believe……, one of the most active promoters。中文原無「……之
一」的句法,現在我們說「觀眾之一」實在是不得已。至於這樣的句子:
  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
  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
目前已經非常流行。前一句雖然西化,但不算冗贅。後一句卻惡性西化的畸嬰,不但「作為」二字純然多餘,「之一的」也文白來雜,讀來破碎,把主詞「劉 伶」壓在底下,更是扭捏作態。其實,後一句的意思跟前一句完全一樣,卻把英文的語法 as one of the Seven Worthies of Bamboo Grove, Liu Ling……生吞活剝地搬到中文裏來。
所以,與其說「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以嗜酒聞名」,何不平平實實地說「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以嗜酒聞名」?其實前一句也儘有辦法不說「之一」。中文本來可以說「劉伶乃竹林七賢之同儕」;「劉伶列於竹林七賢」;「劉伶躋身竹林七賢」;「劉伶是竹林七賢的同人」。
    「竹林七賢之一」也好,「文房四寶之一」也好,情況都不嚴重,因為七和四範圍明確,同時邏輯上也不能逕說「劉伶是竹林七賢」,「硯乃文房四寶」。目前的不良趨勢,是下列這樣的句子: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名著之一。
  李廣乃漢朝名將之一。
兩句之中。「之一」都是蛇足。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其同儔同類,每次提到其一,都要照顧到其他,也未免太周到了。中國文學名著當然不止一部,漢朝名將當 然也不會祇有一人,不加上這死心眼的「之一」,絕對沒有人會誤會你孤陋寡聞,或者掛一漏萬。一旦養成了這種惡習,只怕筆下的句子都要寫成「小張是我的好朋 太之一」,「我不過是您的平庸的學生之一」,「他的嗜好之一是收集茶壼」了。
    「之一」之病到了香港,更變本加厲,成為「其中之一」。在香港的報刊上,早已流行「我是聽王家的兄弟其中之一說的」或者「大衛連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喜歡的導演其中之一」這類怪句。英文複數觀念為害中文之深,由此可見。
    這就說到「最……之一」的語法來了。英文最喜歡說「他是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好像真是精確極了,其實未必。「最偉大的」是抬到至高,「之一」卻稍加 低抑,結果只是抬高,並未真正抬到至高。你並不知道「最偉大的思想家」究竟是幾位,四位嗎,還是七位,所以彈性頗大。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並無多大不同。 所以,只要說「他是一個大名人」或「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夠了,不必迂而迴之,說什麼「他是最有名氣的人物之一」吧。
    在英文裏,詞性相同的字眼常用and來連接:例如 man and wife, you and I, back and forth。但在中文裏,類似的場合往往不用連接詞,所以只要說「夫妻」、「你我」、「前後」就夠了。同樣地,一長串同類詞在中文裏,也任其並列,無須連 接:例如「東南西北」、「金木水火土」、「禮樂射御書數」、「柴米油鹽醬醋茶」皆是。中國人絕不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以及茶。」誰要這 麼說,一定會惹笑。同理,中文只說「思前想後」、「說古道今」。可是近來and的意識已經潛入中文,到處作怪。港報上有過這樣的句子:
      在政治民主化與經濟自由化的發展道路,臺北顯然比北京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致在政經體制改革的觀念、行動、範圍及對象,更為深廣更具實質……
這樣的文筆實在不很暢順,例如前半句中,當做連接詞的「與」、「及」都不必要。
「與」還可以說不必要,「及」簡直就要不得。後半句的「更為深廣更具實質」才像中文,「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簡直是英文。「及」字破壞了中文生態, 因為中文沒有這種用法。此地一定要用連接詞的話,也只能用「而」,不可用「及」。正如 slow but sure在中文裏該說「慢而可靠」或者「緩慢而有把握」,卻不可說「慢及可靠」或者「緩慢與有把握」。「而」之為連接詞,不但可表更進一步,例如「學而時 習之」,還可表後退或修正,例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可謂兼有 and 與 but 之功用。
    目前的不良趨勢,是原來不用連接詞的地方,在 and 意識的教唆下,都裝上了連接詞;而所謂連接詞都由「和」、「與」、「及」、「以及」包辦,可是靈活而宛轉的「而」、「並」、「而且」等詞,幾乎要絕跡了。
(※英:但也不要不當而而而!)
  介詞在英文裏的用途遠比中文裏重要,簡直成了英文的潤滑劑。英文的不及物動詞加上介詞,往往變成了及物動詞,例如 look after, take in皆是。介詞片語
(prepositional phrase) 又可當作形容詞或助詞使用,例如 a friend in  need, said it in earnest。所以英文簡直離不了介詞。中文則不盡然。「揚州十日、嘉定三
屠」兩個片語不用一個介詞,換了英文,非用不可。
    「歡迎王教授今天來到我們的中間,在有關環境污染的各種問題上,為我們作一次學術性的演講。」這樣不中不西的開場白,到處可以聽見。其實「中間」、「有 關」等介詞,都是畫蛇添足。有一些聖經的中譯,牧師的傳道,不顧中文的生態,會說成「神在你的裏面」。意思懂,卻不像中文。
    「有關」、「關於」之類,大概是用得最濫的介詞了。「有關文革的種種,令人不能置信」;「今天我們討論有關臺灣交通的問題」;「關於他的申請,你看過了沒 有?」在這句子裏,「有關」、「關於」完全多餘。最近我擔任「全國學生文學獎」評審,有一篇投稿的題目很長,叫「關於一個河堤孩子的成長故事」。十三個字 裏,「關於」兩字毫無作用,「一個」與「故事」也可有可無。
    「關於」有幾個表兄弟,最出風的是「由於」。這字眼在當代中文裏,往往用得不妥:
  由於秦末天下大亂,(所以) 群雄四起。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我向窗內看了一眼。
  由於他的家境貧窮,使得他只好休學。
英文在形式上重邏輯,喜歡交代事物物的因果關係。中文則不盡然。「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其中當然有因果關係,但是中文只用上下文作不言之喻。換了 是英文,恐怕會說「因為清風徐來,所以水波不興」,或者「清風徐來,而不興起水波」。上列的第一句,其實刪掉「由於」與「所以」,不但無損文意,反而可使 文章乾淨。第二句的「由於好奇心的驅使」並沒有什麼大毛病 (註四),可是有點囉嗦,更犯不著動用「驅使」一類的正式字眼。如果簡化為「出於好奇,我向窗內看了一眼」或者「為了好奇,我向窗內看了一眼」,就好多 了。第三句的不通,犯者最多。「由於他的家境貧窮」這種片語,只能拿來修飾動詞,卻不能當做主詞。這一句如果刪掉「由於」,「使得」一類交代因果的冗詞, 寫成「他家境貧窮,只好休學」,反覺眉清目秀。

    英文的副詞形式對中文為害尚不顯著,但也已經開始了。例如這樣的句子:
  他苦心孤詣地想出一套好辦法來。
  老師苦口婆心地勸了他半天。
  大家苦中作樂地竟然大唱其民謠。
「苦」字開頭的三句成語,本來都是動詞,套上副詞語尾的「地」就降為副詞了。這麼一來,文章仍然清楚,文法上卻主客分明,太講從屬的關係,有點呆板。若把「地」一律刪去,代以逗點,不但可以擺脫這主客的關係,語氣也會靈活一些。
    有時這樣的西化副詞片語太長,例如「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還是去赴了約」,就更應把「地」刪掉,代之以逗點,使句法鬆鬆筋骨。目前最濫的副詞是「成功 地」。有一次我不該為入學試出了這麼一個作文題目:〈國父誕辰的感想〉,結果十個考生裏至少有六個都說:「國父孫中山先生成功地推翻了滿清。」這副詞「成 功地」在此毫無意義,因為既然推而翻之,就是成功了,何待重複。同理,「成功地發明了相對論」、「成功地泳渡了直布羅陀海峽」也都是饒舌之說。天下萬事, 凡做到的都要加上「成功地」,豈不累人?

    白話文一用到形容詞,似乎就離不開「的」,簡直無「的」不成句了。在白話文裏,這「的」字成了形容詞除不掉的尾巴,至少會出現在這些場合:
  好的,好的,我就來。是的,沒問題。
  快來看這壯麗的落日!
  你的筆乾了,先用我的筆吧。
  也像西湖的有裏外湖一樣,麗芒分為大湖小湖兩部分。
  他當然是別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對的。
喜歡用「的」或者無力拒「的」之人,也許還有更多的場合要偏勞這萬能「的」字。我說「偏勞」,因為在英文裏,形容詞常用的語尾有-tive, -able, -ical, -ous等多種,不像在中文裏全由「的」來擔任。英文句子裏常常連用幾個形容詞,但因語尾變化頗大,不會落入今日中文的公式。例如雪萊的句子:
  An old, mad, blind, despised, and dying king──
一連五個形容詞,直譯過來,就成了:
  一位衰老的、瘋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視的、垂死的君王──
一碰到形容詞,就不假思索,交給「的」去組織,正是流行的白話文所以僵化的原因。
白話文所以囉嗦而軟弱,虛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濫的虛字正是「的」。學會少用「的」字之道,恐怕是白話文作家的第一課吧。其實許多名作家在這方面都很隨便,且舉數例為證:
     (一)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 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二) 最後的鴿群……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淒冷的天空為夜色的來襲,或是 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溫暖的木舍。
     (三)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裏傳出它們焦 急的叫聲。
第一句的「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和「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都是單調而生硬的重疊。用這麼多「的」,真有必要嗎?為什麼不能說「參差而斑駁」呢? 後面半句的原意本是「彎彎的楊柳投下稀疏的倩影」,卻不分層次,連用三個「的」,讀者很自然會分成「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第二句至少可以省掉 三個「的」。就是把「灰暗的淒冷的天空」改成「灰暗而淒冷的天空」,再把「夜色的來襲」和「風雨的將至」改成「夜色來襲」、「風雨將至」。前文說過,中文 好用短句,英文好用名詞,尤其是抽象名詞。「夜色來襲」何等有力,「夜色的來襲」就鬆軟下來了。最差的該是第三句了。「白色的鴨」跟「白鴨」有什麼不同 呢?「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亂用「的」字,最是惑人。此句原意應是「顏色不潔的都市河溝」(本可簡化為)「都市的髒河溝」,但讀者同樣會念成「有 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
    目前的形容詞又有了新的花樣,那便是用學術面貌的抽象名詞來打扮。再舉數例為證:
  這是難度很高的技巧。
  他不愧為熱情型的人。
  太專業性的字眼恐怕查不到吧。
「難度很高的」是什麼鬼話呢?原意不就是「很難的」嗎?同理,「熱情型的人」就是「熱情的人」;「太專業性的字眼」就是「太專門的字眼」。到抽象名詞裏去兜了一圈回來,門面像是堂皇了,內容仍是空洞的。
    形容詞或修飾語 (modifier) 可以放在名詞之前,謂之前飾,也可以跟在名詞之後,謂之後飾。法文往往後飾,例如紀德的作品 La Symphonie pastorale與 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形容詞都跟在名詞之後;若譯成英文,例如 The Pastoral Symphony,便是前飾了。中文譯為「田園交響樂」,也是前飾。
    英文的形容詞照例是前飾,例如前引雪萊的詩句,但有時也可以後飾,例如雪萊的另一詩句:One too like thee--tameless, and swift, and proud 。至於形容詞片或
子句,則往往後飾,例如:man of action, I saw a man who looked like your brother。(※英:此例極佳,請注意!)
    目前的白話文,不知何故,幾乎一律前飾,似乎不懂後飾之道。例如前引的英文句,若用中文來說,一般人會不假思索說成:「我見到一個長得像你兄弟的男人。」 卻很少人會說:「我見到一個男人,長得像你兄弟。」如果句短,前飾也無所謂。如果句長,前飾就太生硬了。例如下面這句:「我見到一個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 點像他的陌生男人。」就冗長得尾大不掉了。要是改為後飾,就自然得多:「我見到一個陌生男人,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點像他。」其實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後 飾的,例如司馬遷寫項羽與李廣的這兩句:
  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這兩句在當代白話文裏,很可能變成:
  項籍是一個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同時才氣過人的漢子。
  李廣是一個高個子,手臂長得好像猿臂,天性就會射箭的人。
後飾句可以一路加下去,雖長而不失自然,富於彈性。前飾句以名詞壓底,一長了,就顯得累贅,緊張,不勝負擔。所以前飾句是關閉句,後飾句是開放句。
    動詞是英文文法的是非之地,多少糾紛,都是動詞惹出來的。英文時態的變化,比起其他歐洲語文來,畢竟單純得多。若是西班牙文,一個動詞就會變出七十八種時態。
中文的名詞不分單複與陰陽,動詞也不變時態,不知省了多少麻煩。(阿房宮賦) 的句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就這麼一個「哀」字,若用西文來說,真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樣來。
    中文本無時態變化,所以在這方面幸而免於西化。中國文化這麼精妙,中文當然不會拙於分別時間之先後。散文裏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議論未定,而兵 已渡河。」詩裏說:「已涼天氣未寒時」。這裏面的時態夠清楚的了。蘇軾的七絕:「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裏 面的時序,有已逝,有將逝,更有正在發生,區別得準確而精細。
    中文的動詞既然不便西化,一般人最多也只能寫出「我們將要開始比賽了」之類的句子,問題並不嚴重。動詞西化的危機另有兩端:一是單純動詞分解為「弱動詞+ 抽象名詞」的複合動詞,前文已經說過。不說「一架客機失事,死了九十八人」,卻說「一架客機失事,造成九十八人死亡」,實在是迂迴作態。
    另一端是採用被動詞語氣。凡是及物動詞,莫不發於施者而及於受者。所以用及物動詞敘述一件事,不出下列三種方式:
  (一) 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二) 新大陸被哥倫布發現了。
  (三) 新大陸被發現了。
第一句施者做主詞,乃主動語氣。第二句受者做主詞,乃被動語氣。第三句仍是受者做主詞,仍是被動,卻不見施者。這三種句子在英文裏都很普遍,但在中 文裏卻以第一種最常見,第二、第三種就少得多。第三種在中文裏常變成主動語氣,例如「糖都吃光了」,「戲看完了」,「稿寫了一半」,「錢已經用了」。
    目前西化的趨勢,是在原來可以用主動語氣的場合改用被動語氣。請看下列的例句:
  (一) 我不會被你這句話嚇倒。
  (二) 他被懷疑偷東西。
  (三) 他這意見不被人們接受。
  (四) 他被升為營長。
  (五) 他不被准許入學。
這些話都失之生硬,違反了中文的生態。其實,我們儘可還原為主動語氣如下:
  (一) 你這句話嚇不倒我。
  (二) 他有偷東西的嫌疑。
  (三) 他這意見大家都不接受。
  (四) 他升為營長。
  (五) 他未獲准入學。
同樣,「他被選為議長」不如「他當選為議長」。「他被指出許多錯誤」也不如「有人指出他許多錯誤」。「他常被詢及該案的真相」也不如「常有人問起他該案的真相」。
    目前中文的被動語氣有兩個毛病。一個是用生硬的被動語氣來取代自然的主動語氣。另一個是千篇一律只會用「被」字,似乎因為它發音近於英文的 by,卻不解從「受難」到「遇害」,從「挨打」到「遭殃」,從「輕人指點」到「為世所重」,可用的字還有許多,不必套一個公式。
    中文的西化有重有輕,有暗有明,但其範圍愈益擴大,其現象愈益昭彰,頗有加速之勢。以上僅就名詞、連接詞、介詞、副詞、形容詞、動詞等西化之病稍加分析,希望讀者能舉一反三,知所防範。
    常有樂觀的人士說,語言是活的,有如河流,不能阻其前進,所謂西化乃必然趨勢。語言誠然是活的,但應該活得健康,不應帶病延年。至於河流的比喻,也不能忘了兩岸,否則氾濫也會成災。西化的趨勢當然也無可避免,但不宜太快、太甚,應該截長補短,而非以短害長。
    頗有前衛作家不以杞人之憂為然,認為堅持中文的常規,會妨礙作家的創新。這句話我十分同情,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了。「語法豈為我輩而設哉!」詩人本有越 界的自由。我在本文強調中文的生態,原為一般寫作說法,無意規範文學的創作。前衛作家大可放心去追逐繆思,不用礙手礙腳,作語法之奴。
    不過有一點不可不知。中文發展了好幾千年,從清通到高妙,自有千錘百鍊的一套常態。誰要是不知常態為何物而貿然自詡為求變,其結果也許只是獻拙,而非生巧。變化之妙,要有常態襯托才顯得出來。一旦常態不存,餘下的只是亂,不是變了。

2014年1月15日 星期三

情詩,動人處,在於意象,在於場面,在於比喻,在於排列,在於節奏,在於收結……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70826/10070968

牀單人上風波惡

一九九七年,張小嫻寫《荷包的單人牀》,講開布藝店的女主角愛上一位醫生,醫生卻忘不了意外死去的女朋友,最終,女主角絕望了,苦澀地,對拖著一腳泥水的醫生說:「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這段話,作者為故事而寫;但書在台灣出版了,竟有妄人在網上造謠,說是印度詩人泰戈爾手筆。
張小嫻在新作《重量級情話》自序說:「一位台灣讀者特地跑到圖書館翻查所有泰戈爾的作品,證明泰戈爾並沒有寫過這段話……沒想到,互聯網的威力實在太驚人……甚至傳到大陸去。」這不是互聯網的威力,這是嫉妒心的威力。
瞧,像我這種滯銷作家,就從沒有人誣我寫的詩剽竊,反而有識貨的,悄悄抄了去換文學獎揚威。
我手邊沒泰戈爾詩集,但小時讀過不少,印象中,多短而清淺,像「在這個世上,我只想跟你說,我愛你。」這一類溫柔,卻不耐咀嚼的句子,比比皆是。
張小嫻的「情話」,要是分行排列,也可以說是情詩。情詩,內容離不開「怨」「慕」「盼」三幅被;這三幅被,或單用,或重疊使用,視乎劇情需要,或作者發燒的熱度,早翻不出什麼新意。情詩,動人處,在於意象,在於場面,在於比喻,在於排列,在於節奏,在於收結……全屬於寫作技巧和風格的範疇。泰戈爾詩中的「我愛你」,在張小嫻的小說裏重現,當然不等於抄襲。
張小嫻對泥腳醫生說的「情話」,有自創的場面,自創的節奏;這些句子,是她寫的。
茶杯裏的風波,本來不值一提;但這風波,多少反映人性的醜陋。多年前,我寫的企鵝童話第一集,就好像有這麼一段:「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愛與恨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而是你在狼的肚子裏,而我在狼的肚子外。」企鵝講道理,借用了小嫻的句式;只是借,不是偷,從來與泰戈爾老先生無涉;你敢誣我打劫印度人,請等著收律師信。

鍾偉民
網頁:http://www.pedra.chinesestones.name

2013年12月11日 星期三

文化符碼

http://memo.cgu.edu.tw/Secretariat/news/43/information/information_6.htm

人文藝術講座~ 詞的美感特質
葉嘉瑩教授演講稿
通識中心 劉德玲助理教授整理

  謝謝林老師的介紹,她說了許多溢美之辭,我其實都不敢當。我今年已經八十二歲,教書整整六十年了。今天很高興能夠來到長庚大學跟大家見面,我跟長庚大學是有一段因緣的。我跟包校長之間有一段特別的親戚關係,我是包校長的舅媽,包校長是我的外甥。另外一段因緣,就是吳德朗主委當年在台大的時候,我曾經教過他。他在最近出的書裡還提起我,我也很感謝他。我當時很欣賞那班醫學院的同學,他們雖然學的是醫科,但是文科的程度都非常好,這也是我今天特別來長庚講課的另外一個原因。今天我要講的題目是詞的美感特質。

* 詩詞之別與詞的源起

  一般人都認為詩詞是抒情寫景的,是押韻的美文。其實,詩詞的分別很大。 詩的起源很早,詩經是最早的詩歌總集,當時是派人到各地方採詩,採選各地的歌謠、民歌,然後配樂,所以詩經有一部份是可以歌唱的,不過詩經的詩歌是先有了歌詞,然後配樂。中國詩歌的傳統,詩是言志的,《毛詩.大序》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就是自己心中有一種感動然後用言詞表述出來。我們內心所受的感動有幾種情形,一種是外在景物的形象,例如看見春天花開、秋天葉落,就有「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感慨;有時是我們人世間的聚散場合,例如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一詩。所以感動人的有二種現象:一種是大自然的現象;一種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因為 心中有所感動,所以抒發在詩歌裡。

  詞的產生環境與詩不同,詞是先有音樂的樂調,然後配合這個樂調來填寫歌詞。所以詩屬於作詩,是創作;詞是填詞,要先有一個音樂的曲調,然後按著曲調填寫歌詞。最早期的歌詞是配合流行的音樂而歌唱的曲調,而這流行的音樂是隋唐以來從外族流傳進來的胡樂,結合了魏晉以來的本土音樂—清樂,以及民間的宗教音樂—法曲,它是結合了這三種音樂所形成的一種新樂曲,可惜當時沒有錄音,我們現在無法聽到這樣的音樂。但是根據中國古書上的記載,那種音樂是非常美妙的,當時流傳得很廣,但是在當時傳唱這些流行音樂的都是一些市井之徒,而不是當時有學問的文人詩客。這些流行歌曲,只要你熟悉它的曲調,你就可以把你的生活感情用這個曲調唱出來。這些曲子的內容,歸納起來,有征夫思婦、有醫學和兵法的內容。婦人思念征夫而唱的曲子;賣藥的郎中把藥材編成曲子;帶兵的將官把兵法也編成曲子,所以它的內容很廣泛,內容廣泛的原因正是因為這些市井之徒沒有受到「詩言志」傳統文學思想的束縛,可是這些市井之徒,他們的文化水準、教育程度不高,他們唱出來的歌詞,在文人詩客看來是不典雅的,所以沒有知識份子把這些流行歌曲刻印編寫成書,一直到晚清,在敦煌的石窟裡,這些歌曲才被發現,我們才知道原來當年有這些流行歌曲。

* 《花間集》-最早的文人詞集

  最早被文人詩客所承認並且刻印出來的一部詞集是《花間集》,我在加拿大、美國教書的時候,要用英文講課,如何把「花間集」翻譯成英文?集是 collection,花間是 songs among the flowers,《花間集》就是《The Collection of Songs among the Flowers》,換成新的一種語言,就有一種生動、鮮豔的感覺,songs among the flowers該是怎麼樣的歌詞呢?在《花間集》前面,就有人為它寫了序言,寫序的人是晚唐五代時後蜀的一個詞人歐陽炯,他的序說:「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可見他所收集的不是市井之間的俗曲,而是詩客的曲子詞。為什麼他要編輯這些文人詩客所寫的歌詞呢?他說:「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意思是說:編了這個集子以後,大概就可以使那些有才華、天分很高的英哲們,像建安時期曹丕、曹植、建安七子等貴族的詩人文士,他們在乘車遊園聚會的時候,就用這些歌詞請一些南國佳麗歌女來歌唱,以增加他們遊玩時的歡樂,而美麗年輕的歌女們也不必再唱那些淺俗的蓮舟曲子。

  《花間集》這些美麗的歌詞,是文士詩人詩客的曲子詞,是很文雅的歌詞,這文雅的歌詞寫些什麼?我們現在講這個文學新的批評是 context criticism,context 就是相關的語言環境,你在什麼樣的語言環境寫作的這樣的作品,它是在一個歌舞宴樂的場合,都是一些貴族公子、文人雅士聚集的場合,它能夠唱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嗎?在《花間集》裡,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用女子的口吻,用女子的形象寫作的都是美女跟愛情。

  中國文學有一個傳統,詩要言志,裡面要有一些教化,如果都是寫美女跟愛情,這樣的歌詞有什麼意義呢?於是就有人慢慢從歌詞裡面,發現原來除了表面所寫的歌女與愛情以外,我們可以找到詩裡隱藏的一些意思,《花間集》裡面第一個作者就是溫庭筠,溫庭筠是晚唐的詩人,跟李商隱齊名,他寫了一首歌詞: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寫美女,溫庭筠是男詩人,可是他寫的是女子的形象,什麼叫「小山重疊金明滅」呢?小山從字面上看是山的重疊,一山後面還有山,可是這個小山重疊怎麼會有金明滅呢?「鬢雲欲度香腮雪」,鬢雲就是雲鬢,是女子像烏雲一樣的頭髮,他沒有說雲鬢,他說鬢雲,不是烏雲一樣的頭髮,是頭髮的烏雲,鬢雲欲度就是 cross,掩的意思,從女子的腮邊掩過去,什麼樣的香腮雪,是雪白的這樣的女子香腮,鬢雲欲度香腮雪,那麼這一個美麗的女子鬢雲欲度香腮雪,所以他不是外面山水的一個小山,一個可能是眉毛,畫一個眉毛像一個山的樣子,可是小山重疊就是畫兩條眉毛在臉上,這是不合理的,所以他不是眉毛,有人說是枕頭,因為古人的枕頭是硬的,枕頭像是一個小山,可是枕頭也不能重疊,所以也不是枕頭。那麼是什麼呢?應該是屏風,屏風它可以摺疊,看起來像是山的樣子,下面有金明滅,屏風在貴族家庭,上面有很多金翠的裝飾,金碧輝煌的裝飾,所以小山重疊。當早晨的太陽昇起,日光從窗間照進來,就照到屏風上,那屏風上金翠的裝飾,就明滅的閃光,睡在床上的女子被光線驚醒了,他在枕頭上一轉頭,就是「鬢雲香腮雪」,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女子就驚醒了,驚醒以後,就懶起畫蛾眉,蛾眉是女子美麗的眉毛,因為這個女子是貴族的女子,也不用工作勞動,所以懶起畫蛾眉,「弄」有玩弄的意思、欣賞的意思,弄妝所以梳洗遲。

  弄妝完畢,就在頭上戴花,花戴好後要照鏡子,所以前面的鏡子裡面有花光人面,後面的鏡子反照過去,也是花光人面,這就是「花面交相映」。女子畫眉、梳妝、照鏡後就換穿衣服,「新貼繡羅襦」,襦是一個短襖,羅是一個絲織品的短襖,繡是繡花的絲羅短襖,所以他一個羅字有兩個形容詞,羅襦是繡羅襦,是新貼的繡羅襦,什麼是新貼繡羅襦呢?貼是什麼意思呢?貼是熨貼,熨貼就是燙平,新貼就是指這衣服是剛剛燙得很平的的繡羅襦;這是一個可能,當然貼還有另一個可能,就是貼繡,貼繡是一種古代的衣服繡花的方法,它不是完全用針去刺繡,它是剪一塊有花形的布,從旁邊釘起來,把它貼在上面,就是所謂貼繡,所以貼有兩種可能,有時詩歌可以有多層的意思,英文叫 meaning multiple,多層的意思,是說作者本來可以有多層的意思,有的時候作者未必有這個意思,可是讀者可以讀出很多的意思,它有 plural signification,這就是 plural signification,那麼這裡是 multiple meaning,它可以是貼繡,也可以是熨貼,而這兩個意思,可以同時存在。總而言之,是非常美的羅襦,上面燙的很平,有貼繡的羅襦,貼繡的是什麼?是雙雙金鷓鴣,這是寫閨房之中一個寂寞的孤單的女子。

  英文常常講接受美學,Aesthetic of reception,當讀者接受的時候,這個讀者就有了新的想法。清代的張惠言,在他所寫的《詞選》裡提出了他對溫庭筠這首詞的看法,他說:「此感士不遇也」,他說表面上是寫一個閨房中寂寞的女子,可是其實他所感慨的是懷才不遇的讀書人。何以見得?張惠言說溫庭筠的「照花前後鏡」是《離騷》初服的意思。《離騷》是屈原的一篇詩歌,他因為楚國的國君楚懷王不重用他,所以他憂愁憂思才寫了離騷。《離騷》裡面怎麼有初服呢?初服是什麼意思?因為在《離騷》裡,屈原常以美人自比,所謂「眾女嫉于之蛾眉兮」,他用女子的容貌之美來比喻男子的才德之美,這是一種喻託。所以,溫庭筠的詞說「懶起畫蛾眉」,就是用女子容貌的美來比喻男子的才德之美,屈原用一個女子的美貌來比喻男子的才德之美,所以屈原的《離騷》裡面寫了很多美麗的衣服,他說「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芙蓉就是荷花,這是用美麗的荷葉製成上衣,用荷花綴成下裳,所以美麗的衣服也代表美麗的才德。溫庭筠這首詞,既然說到蛾眉又說到衣服的美麗,所以張惠言就聯想到屈原在《離騷》裡「初服」的意思。

  蛾眉在屈原的《離騷》裡是以女子容貌之美來喻託男子的才德之美,像這樣的一個文化傳統,就是 culture code,這是西方的符號學,culture code 就是文化的符碼,就是這種文化的符碼引起讀者的聯想。

* Julia Kristeva 的解析符號學 ( semanalyze )

  法國很有名的學者,Julia Kristeva,她在《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這本書裡提出一個新的學說,semanalyze。這是她所創立的,它結合了兩個字,semiotic 跟 analyze,把 semiotic 跟analyze 結合起來叫做 semanalyze。semiotic 是符號學,她把符號學更詳細的分解,所以叫做解析符號學,Julia Kristeva 說語言詩歌 Poetic Language 裡面有兩種作用,一種是 symbolic function,象喻的作用;一種是 semiotic function,符示的作用。symbolic function 是什麼意思呢?symbol 是象徵,例如松樹代表堅貞的品節,十字架代表耶穌的救贖。「蛾眉」在我們中國已經是約定俗成的,它有一種 symbolic function 的作用。Julia Kristeva 還提出一個字 intertextuality,叫做互為文本,當你看到「蛾眉」,你會想到屈原的「眾女嫉于之蛾眉」,在這個文本裡有那個文本,它們彼此互為文本。

  與溫庭筠同時期的詩人李商隱也講過眉毛,可見他真的是中國文化裡面的 culture code,李商隱的〈無題〉一詩:「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一個愛美的女孩,八歲就偷偷照鏡子畫眉毛,十歲去踏青,春天芳草花開,裙邊上?的都是芙蓉花,十二歲學彈箏,戴著銀甲一天到晚不停的練習,十四歲時六親的親戚都不能見,懸知猶未嫁,大家都看不見這個女孩子,只是遠遠的聽說這個女孩還未許配。一個女孩從八歲就愛美,中國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從八歲就想找一個愛她的人,到十歲十二歲十四歲還沒找到,所以十五泣春風,就背面秋千下。我說這首詩不是寫實的,他所寫的不是一個真的女孩子,李商隱只是用美麗的女子自己做比喻,說他從年輕的時候追求才德的美好,可是一直沒有人欣賞他、重用他。所以張惠言說這是「感士不遇」。

  我在西方教李商隱這首詩,我說這是象徵,是感士不遇,外國的學生說怎麼見得呢?我解釋在中國從屈原就有這種用美女來自比的傳統,宋朝詞人秦觀,他在〈浣溪沙〉一詞裡寫一個女孩,「腳上鞋兒四寸羅,唇邊朱粉一櫻多,見人無語但回波」,這個女子腳上穿的鞋子是絲織的鞋子,腳有多大呢?比三寸金蓮大一些,是四吋,「唇邊朱粉一櫻多」,嘴唇邊塗的紅色的胭脂比一個櫻桃大一點,這個女孩子對人她不多講話,只是「見人無語但回波」,於是這個男子就說,「料得有心憐宋玉」,這個女孩子總用眼睛飄來飄去的看我,她一定是欣賞我,我像宋玉一樣有才華,「只應無奈楚襄何」,可是這個女孩子是別人的妻妾,這是用楚襄王的典故。這個女子雖然欣賞我的才華,可是她有個楚襄王在那,我沒有辦法,「只應無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麼」,說我一生一輩子有沒有機會跟她在一起,這是男子所寫的的現實的女子,是男子眼中的女子,是現在女性主義,Simone de Beauvior 說的,是男人看的,「腳上鞋兒四寸羅,唇邊朱粉一櫻多」。所以你可以區別寫實與象徵,其實是有不同的。從屈原的蛾眉代表才德的美好,李商隱的畫眉也是追求才德的美好,由此可見,中國的蛾眉是一個 culture code,追求才德美好的意思。「懶起」在中國也有傳統,所以你要熟悉中國的這些古典的傳統,就要把這些 intertextuality 找出來,它的 intertextuality 中間互為文本有這麼多材料。唐朝詩人杜荀鶴寫〈春宮怨〉: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這是寫一個被選進宮裡的女子,在春天因國君從不臨幸她,因此她閉鎖在宮中「欲妝臨鏡慵」。慵就是懶,所以稱懶起。我欲妝臨鏡慵,為什麼我懶得化妝,因為承恩不在貌,那些得到君主寵愛的人並不比我美,可是他們都得到了君主的寵愛,可見承恩不在貌。

  因此我們得知,為什麼張惠言從溫庭筠的「小山重疊金明滅」一詩裡看出感士不遇的意思,那是由於裡面有很多 culture code ( 文化符碼 ) 和很多 intertextuality ( 互為文本 ),這就是感士不遇。但是因為作者溫庭筠是男性,他所寫的詩裡面的 image 卻是女性,這是男性的作者寫一個女性的形象,所以是一種雙重性別,就是 gender,而《花間集》裡面所有寫美女跟愛情的作者都是男子,《花間集》裡面沒有一個女作者。為什麼?因為《花間集》裡的作品,是男性詩人文士交給歌女去唱的歌詞,良家婦女是不能參加的,凡參加這個聚會的女性都是歌伎酒女,所以這裡面全是男性的詞人。中國古代的男子,在士的傳統中,都有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修齊治國的傳統,不管是杜子美也好、李太白也好、陶淵明也好,都有這樣的理想。所以雙重性別,就使溫庭筠的小詞有了很深遠的意思,也引起讀者很多的聯想。這就是詞的美感特質裡的一種,這種美感特質引起讀者很豐富的聯想,因為它是雙重的性別,因為它裡面有很多文化的語碼,就是這樣的緣故。

  西方文學理論家 Lawrence Lipking 有一本著作,叫 “Abandoned women poetry tradition”,這是說被拋棄的女子是詩歌的傳統,這個 abandoned women image 是詩歌裡面一個重要的傳統,而且特別是男性詩人喜歡用這個傳統,他說因為在舊社會的現實之中,男子是統治的階層,是 dominate;女子是被統治的階層,是 subordinate。因為女子在社會上沒有獨立的身分和地位,所以被拋棄的都是女子。

  男性詩人喜歡用 abandoned women image,為什麼呢?他說男子有時也是被拋棄的,不是被女子拋棄,而是在他的工作中或仕宦上被拋棄,如科舉考不中,或作了官然後被貶官,這時他就有一種 being abandoned,就是被拋棄的感覺。所以常常借用一個女子的形象來表現這種 being abandoned 的感覺、悲哀,這就成為中外一個重要的傳統,也就是思婦的形象。南唐的中主李璟,寫了一首〈攤破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這首詞寫的就是思婦的形象,她的丈夫不在家,到前方去打仗了,菡萏就是荷花,秋天的時候荷花的香氣消謝了,寒冷的秋風從枯荷中吹起,女子的青春與花的凋殘一同老去。這個女子到了晚上,細雨夢迴,聽到外邊蕭瑟的雨聲,把她的夢驚醒了,她才知道丈夫還是離開她這樣遙遠,她醒來以後很孤獨,百無聊賴,就一直吹笙,一直吹到玉笙都寒冷了,據說吹笙的時候有一個薄膜要貼在這個口上,這個薄膜若是用燈溫暖才好聽。所以李商隱有一句詩說「東風日暖聞吹笙」,東風就是春風日光很溫暖的時候,聽到的吹笙是很美麗的。可是她在寒冷的雨夜吹笙,這笙由暖漸冷,是「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第二天天亮了,那女子面對的還是蕭瑟淒涼的、菡萏香銷的景色,她的丈夫還遠在雞塞沒有回來,所以倚在欄杆上流下淚來,靠在欄杆是遠望,遠望代表一種相思,代表一種期待,寫的是一種思婦之詞,是一個女子在閨中對她丈夫的懷念。

  王國維讀過這首詞後有了評論,他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當王國維看到張惠言說溫庭筠的詞有感士不遇之意,他就批評張惠言「固哉皋文之為詞也」。張惠言用屈原的〈離騷〉來講溫庭筠的詞,王國維說他講詞太望文生義了,溫庭筠就是單純寫一個美女懶起化妝。然而他自己也用〈離騷〉來講中主的詞,他說:「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屈原〈離騷〉說: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度蘅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屈原的〈離騷〉常常都是有寄託的。屈原說我要種九畹的蘭花,九,在中國的傳統中有多數的意思,又要種百畝的蕙草,百也是多數的意思,「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等待將來蘭花與蕙草長得茂盛,花開的時候我就可以收穫一批美麗的花草,可是沒有想到花草都枯乾了,而他說「雖萎絕其亦何傷兮」,雖然我種的蘭花和蕙草都枯死了,那有什麼好悲哀的?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種的蘭花蕙草都死去了,你們所種植的蘭花蕙草都開了美麗的花,那麼我看了你們大家開的花一樣的高興,我不會為了我的花死去而悲哀。而我現在所在意的是「哀眾芳之蕪穢」,我沒有種出美麗的花來,我不悲哀,我所悲哀的是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沒有種出美麗的花來。這是屈原見到楚國當時小人當道的感慨,為什麼整個社會沒有一點美好的東西長出來呢?

  「美人遲暮」也是源自屈原的〈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他說太陽和月亮在天上跑得這樣快,一刻也不停留,所以積日成月、積月成年是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看到草木都枯乾、零落了,看到草木的零落所以我們就恐美人之遲暮,美人也都要衰老了。每個人都會衰老,古人說的「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輕饒」。每個人都會衰老,每個人都會死亡,為什麼只說「美人遲暮」?屈原所說的美人是自比,是說才德的美醜。在建安時代,曹丕寫過一篇《典論.論文》,在這篇文章裡有提到建安七子之一的作者應 瑒,他說「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美人就是既有美好的才能,也有美好理想的人,有一天你衰老了,卻什麼都沒有完成,這才是一件可悲哀、可惋惜的事情。所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 中國文學上兩個重要的傳統:傷春、悲秋

        溫庭筠這首閨中思婦的詞,跟王國維說南唐中主的這首詞有美人遲暮的悲感,這兩首詞反映了中國文學上兩個重要的傳統:傷春與悲秋。但是傷春的傳統和悲秋的傳統其實有很大的區別。 傷春多半指女子,女子傷春就是李商隱說的「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春天是百花齊放的時候,是人追求愛情的時候,是愛情萌發的季節。李商隱有一首詩,「颯颯東風細雨來」,颯颯是風雨聲,東風是春風,「芙蓉塘外有輕雷」,在種滿芙蓉花的池塘邊有隆隆的雷聲響起來。中國有一個節氣叫驚蟄,冬天動物昆蟲都伏藏在地下,春天的一聲雷,把它驚醒了,昆蟲從土裡鑽出來了,所以「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大自然的春天來了,女子就在房裡燒香,「金蟾囓鎖燒香入」,把芬芳美好的香放進香爐內;「玉虎牽絲汲井迴」,女子用轆轤千迴百轉把井底的水打起來,這是代表這個女子在春天的時候,內心對愛情的嚮往,所以說春天是愛情覺醒的季節,是追求愛情的季節,所以傷春是追求愛情。而女子傷春代表的是什麼?是男子要追求一個欣賞任用他的人。所謂感士不遇,女子沒有人愛就等於男子沒有人欣賞重用。中國古代的詩人喜歡讚美諸葛亮,因為諸葛亮是他們所嚮往的。所以女子傷春,象徵的是男子要得到重用。 悲秋是純粹男子的悲哀,所悲哀的是什麼?是志願落空,已經衰老了卻一事無成,所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有美好的才學、有美好的理想,卻志願落空。這是傷春、悲秋的兩個傳統。

  溫庭筠的詞寫的是一個女子,而他自己是一個男子,這是雙重性別。如果是一個女作者,譬如李清照,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就是寫她描眉、寫她化妝、照鏡子。但因為是男子寫的,所以畫眉毛、照鏡子才讓人想到有另外的意思,因為雙重性別。現在,王國維說南唐中主的詞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感,這有另外的意思,不是雙重的性別,而是具有雙重語境的含意。

* 雙重語境

  據馬令的《南唐書》記載,南唐的君主大都沈迷歌舞享樂,直到李後主亡國,偏安的時候都是歌舞享樂的。《南唐書》裡面記載李璟的這首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詞完成後付予樂人王感化去歌唱,所以詞不是言志的,詞是流行歌曲。

  宋朝的筆記小說裡記載了一個故事,蘇東坡的好朋友黃山谷,也喜歡寫歌詞,一天有個學道的朋友就勸黃山谷說:「詩多作無害,豔歌小詞可罷之。」要黃山谷不要再寫這些小詞了。黃山谷就回答他說:「空中語耳」,意思是說我寫的這些艷歌小詞,都是沒那回事,就只是歌詞,歌詞是空中語。我寫一個美女,不是說我認識了一個美女,歌詞是寫給女子去唱的,所以總是寫一個相思的女子,這都是空中語。 南唐中主寫的這個 abandoned women 也是空中語,可是它有雙重語境。什麼是雙重語境呢?小環境的南唐是太平安樂的;是歌舞享受的,可是大環境呢?五代的後周,慢慢的強大起來,有一種威迫的力量,南唐馬上就要亡國了,雖然它現在還是太平的,雖然它現在還可以唱歌,可是那個威脅就近在身邊,所以它是雙重語境。小環境是歌舞享樂,大環境是危亡無日,不知道哪一天就會亡國了。所以,當他寫歌舞享樂的小詞,無形中把他的 nconscious、 subconscious,內心隱藏的這種恐懼,無形之中流露出來了。王國維作為一個讀者,他瞭解這種雙重語境,想到南唐的情勢,所以說這兩句表面上雖然寫的是荷花荷葉的凋殘,可是有種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因為當時的南唐,已經是危亡無日了,是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已經來日無多了,就是這樣的一種悲哀的感慨,隱藏在裡面。

  因為王國維的聯想使中主詞具有雙重語境,表面上是寫一個歌詞,可是它所隱藏的,可能是對南唐有一種危亡無日的恐懼。怎麼見得?你不能只說語境有就可以,凡是一切詩詞的講解,有沒有更多的意思,都要從它的文本本身來追求。 張惠言說溫庭筠詞的理由,是因為蛾眉這一個傳統,它有一個文化的語碼;而引起王國維對中主詞聯想的,雖然在寫作的環境上有雙重的語境,可是在文本上也找得到原因,我們可以從西方的符號學找出文本上的原因。

* 顯微結構 ( microstructure )

  西方講符號學,也講詮釋學,詮釋學跟符號學有一個詞語叫做 microstructure,micro 是細微的,structure 是結構,中國把它翻成「顯微結構」。如果說文化語碼的作用,一個文化成為一個 code,是不是有個傳統在那裡?它是 established,這種作用是 Julia Kristeva 所說的 symbolic function,蛾眉,是象徵感士不遇,是 symbolic function。

  王國維為什麼從南唐中主的小詞,看到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嘆?它是從 microstructure  的顯微結構裡看出來的。何以見得?外國的學生很喜歡問問題,為什麼張惠言說感士不遇?這就要用西方的理論來分析。這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的作用。這裡沒有文化的傳統,因為「菡萏香銷翠葉殘」中的「菡萏」,從來就不是文化傳統,它不是 culture code ( 文化符碼 ),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structure 就是結構,你的 grammar 的 structure,比如說有主詞、有述語、有名詞、有形容詞、有動詞、有副詞,這是一個很粗淺的 structure,代表這個結構。同樣是一個名詞,它的聲音是怎麼樣的?它的意思是怎麼樣的?如同我們說一張桌子,它的板是化學的板,還是木頭的板,這個板是什麼樣的木頭,是桃花心木還是黃楊木,它上面有沒有木的紋理,它是直紋的還是圓紋的,它是什麼紋。又譬如說作一件衣服,是毛的料子還是尼龍的料子,還是絲質的料子,它摸起來是粗糙的還是細緻的,是柔軟的還是堅韌的,這是非常細緻的感受分別,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王國維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麼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使他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聯想,我以為那是因為「菡萏」兩個字不是一個語碼,菡萏是很少見的兩個字,出自中國最古老的字書《爾雅》,菡萏就是荷花的意思,如果我不說「菡萏香銷翠葉殘」,我說「荷花凋零荷葉殘」,意思是一樣的,可是荷花凋零荷葉殘,就變成一個 daily language,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日常隨便說的荷花凋零荷葉殘,讓人的感覺 realistic,非常的寫實。可是他說「菡萏香銷翠葉殘」,不說荷花,荷花是日常的,而菡萏是那麼遙遠的、高貴的、那麼古典的,有一種距離的美感在那裡。凋零是說明香銷——香氣就慢慢減退了,細細的、一點一點的在那裡消逝。

  荷葉是一個普通的名字,若說是翠葉,就不只有了顏色的翠色,而且翠字可以聯想到翡翠、珠翠、翠玉,有很多珍貴、美好的聯想。而你看這首詞,菡萏的典雅高貴,香的芬芳美好,翠的珠翠珍貴。而中間的兩個動詞:一個是銷,一個是殘,在它的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裡面,有這麼多珍貴美好的東西,而兩個動詞多銷穢多殘破,所有的美好的東西都消逝了,所以引起王國維眾芳蕪穢的聯想,是它的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引起這樣的聯想,而且他說「菡萏香銷翠葉殘」,這些美好的東西消逝了,所以是美人遲暮,所以是「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在屈原的〈離騷〉裡面,有種國家走向滅亡的悲哀,而南唐當時果然走向滅亡,是雙重的語境結合上顯微結構,使他有這樣的感覺。

  這就是小詞的妙處,它都是寫美女、愛情的,有的小詞給人很豐富的聯想。我們以為能給人豐富聯想的才是更好的詞,就是王國維所說的:「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總之,詞要有一個境界,但是什麼是境界?王國維說得不清楚,他說詞以境界為最上,說詞裡面有境界是好的,可是後面舉了很多例證,說「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是小的境界;「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是大的境界,可是這兩個境界都是杜甫的詩,不是詞。王國維又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的要經過三個境界,那三個境界是三種經歷、三個階段:「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一個階段;「衣帶漸寬終不悔」是另一個階段;「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又是另一個階段。那是完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個階段,所以他把境界用得很混亂。

  張惠言說溫庭筠的詞裡有〈離騷〉的意思,有比興寄託。王國維批評他自大,他認為溫庭筠就只是寫一個美女的歌詞,有什麼比興寄託?可是有一些小詞的確可以給讀者言外的、很豐富的聯想,這種作用是什麼?張惠言身處清朝乾隆嘉慶的時代,他沒有像我看了這麼多西方的文學理論,如語言傳統、顯微結構等,那時候沒有這些說法。比興寄託是中國詩詞的一種傳統。詩的表面有一種意思,隱藏其中的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就是比興寄託的說法。所以他只能用比興寄託來解釋這些小詞,因此張惠言就說:

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
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
不能自言之情,
低回要眇,
以喻其致。
蓋詩之比興,
變風之義,
騷人之歌,
則近之矣。
  所謂「風謠里巷男女哀樂」,就是寫傷春怨別、美女愛情這類的歌詞。張惠言說,這些寫美女相思跟愛情的歌詞,當它發展到最高境界的時候,就可以表現「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除了寫美女跟愛情的歌詞可以傳達出賢人君子最幽深隱約、最哀怨悱惻的感情外,它表面還不能直接說出那藏在裡面的一種感情,而是透過婉轉的手法表現,以傳達一種情致,一種姿態。它不直接說出來,而讓讀者自己去猜測。這就是歌詞裡的一種美感作用,是這種美感作用讓讀者有了這麼豐富的感受和聯想。

  在《詩經》裡有許多比興的用法,例如〈碩鼠〉一詩,大老鼠就是諷刺那些剝削的人,這就是比興。「變風之義」,就是《詩經》的國風,變風就是諷刺當時的政治。騷人之歌,像《楚辭》的〈離騷〉,蛾眉是比喻才德之人的意思。然而張惠言並沒有說它就是比興、寄託的意思,他說「蓋」,就是大概、或者就是《詩》的比興變風的意思,〈離騷〉的騷人之歌吧!所以張惠言用中國傳統的比興寄託來講美女與愛情的小詞,說不定這詞有感士不遇的意思,也不一定有,所以他只是說「大概」而非確定。

   要知道小詞裡的這種作用,跟屈原的作用是有所不同的。屈原的美女是比喻才德美好的賢人,「眾嫉予之蛾眉」是在朝廷裡面被人毀謗,屈原的比喻是潛意識的,作者自己有心拿美女做比喻。可是溫庭筠寫的那個美女,是給美麗的歌女唱的歌詞,溫庭筠不一定有這個意思,他不是 conscious doing that,是文本裡面有這樣的作用,是語言的符號裡面引起讀者這樣的聯想,作者不一定有這個意思。 王國維說的「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我說那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的作用,「荷花凋零荷葉殘」就沒有這個作用,「菡萏香銷翠葉殘」就有這個作用,那是從文本、語言的符號裡面引起了這樣的作用。

* 接受美學 ( Aesthetic of reception )

       作者有心去作的就是比興,而小詞的作者寫的是美女,它不是比興,但很奇妙,就是有些小詞確實有一種美感作用,而這個作用是什麼?在中國的傳統裡面,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來說明這種小詞的美感,我想到沃爾夫綱‧伊瑟爾的接受美學 ( Aesthetic of reception )。他說如果一個作品沒有經過讀者的閱讀,它只是一個藝術成品,而不是一個美感的對象,所以沒有美感的作用。杜甫的詩寫得再好,你給一個不懂詩的人唸,是對牛彈琴,一點美感都沒有。所以他說接受美學,就是在文本被接受的時候,才會產生一種美感的作用,而這種作用,就有了一種 potential effect。好的中國小詞有一種潛能,它裡面隱藏了一種能量,會讀詞的人,對中國的古典文學傳統有修養的人,從它的文本可以看到 intertextuality ( 互為文本 ) 的人;可以從裡面把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的作用找出來的人,他就可以從小詞裡讀出很豐富的意思來,那就是由於小詞本身所蘊含的一種美感的作用,這種作用是小詞裡孕育的一種美感的潛能。這是我個人的一種看法,如果你們有什麼問題,可以再討論,謝謝大家!

問答集

問1:老師剛剛講蛾眉,唐詩裡面有「美人捲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它也有可能跟這個相關嗎?

答:是的。像李白寫了很多這種閨怨的詞。美人捲珠簾,一個美人把珠簾捲起來,所以我說你要能夠掌握它的潛能,要了解中國詩歌的傳統,你發現這個潛能的可能就越多。捲簾,在中國傳統上是很講究的,如果一個女子把簾子放下來,她認為她是被外面隔絕,她並不希望得到別人的欣賞;她要是捲起來的時候,就是有這種希望,這是一種期待。宋朝詩人陳後山,他寫了兩句詩:「不惜捲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他寫的就是捲簾。這位先生問得很好,中國確實是很多詩裡面包含了很多的傳統,除了表面寫的意思之外,如果你對中國傳統熟悉的人,就會看出很多的意思來。他說不惜捲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不惜就是我不吝惜,我可以大方的把簾子捲起來,讓你看一眼。據宋人筆記的記載,黃山谷看見了這首詩,黃山谷說這種文筆是自己驕傲自恃,這是中國古代文人自己以為很有才華,不被欣賞。我就算捲起簾子讓你們看一眼,怕你也看不清。所以李太白裡頭的小詞,同樣是寫一個女子,美人捲珠簾,你可以從外表來看,一個美女捲起珠簾,沒有愛她的人,皺著蛾眉悲哀憂愁的樣子。「但見淚痕濕」,就流下淚來,而「不知心恨誰」。這首詩表面上是寫一個孤獨寂寞的女子,但是寫的是 abandoned women,是閨中的思婦。可見傳統的詩人從捲簾裡面是有一個共同的聯想和感受的。當然,我們讀詩的人就看它一層的意思也可以,就寫一個美女,孤獨的、寂寞的女子,可是你若要知道中國的傳統 ( 如文化符碼等 ),就會有很豐富的聯想!

問2:教授您好,想請問前面講到的雙重性格部分,大陸學者楊海明教授在《唐宋詞縱橫談》      中,也有提到類似的觀念,他說「男子而作閨音」。像這樣的情況,我們如果從古代的作者來看,大概都是男性作者,我們怎麼知道男性學者的作品當中他是純粹描寫女性的生活還是藉此而比擬,比如說元稹寫過「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等等之類的,要怎麼樣去做這個判斷?

答:是的,大陸學者楊海明曾經提出一個說法,他說中國的文學裡面有很多是男子作閨音,就是男子寫女子的感情,寫女子的形象,可是,我以為楊海明先生所說的是整個傳統上的男子作閨音,他把唐宋詞裡寫的美女也都畫在那男子作閨音的同一個類別裡面了。我認為是有不同的,比如說從屈原開始,他說眾嫉予之蛾眉;像曹子建所寫的七哀詩,「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他也自比成女子,這種比喻,都是有心去比喻的。另外還有一些男子作閨音,那是代言,是男子替女子說她的話,比如說李太白「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應未閒。」他是同情這個女子,寫些同情女子的話。還有像朱慶餘寫給張籍的那首詩:「……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他說我不知道我寫的這考試的文章,合不合你主考官的意思。他自己比做一個新嫁娘,不知道我這畫眉的深淺,合不合朝廷考試錄取的標準。這都是很明白的、都是有心的。小詞之所以妙,我所以不能跟傳統的男子作閨音等量齊觀,完全是兩碼事。那些不管是替女子代言的,還是像屈原、曹子建有心來自比的,都是有心的。小詞是無心的,溫庭筠不見得有付託的意思,南唐中主不見得有什麼眾芳蕪穢的意思,是它的文本裡面因為寫作的環境,雙重性別、雙重語境,因為文化符碼、因為顯微結構,而給了讀者這樣的聯想。所以這是一種接受美學的、聯想的 potential effect的作用,跟所有傳統男子作閨音完全不一樣。小詞是不同的,因為它是歌女寫的歌詞,它是空中語,這個作者不是潛意識要寫自己的言志,是偶然從它的語言符號裡面產生的一種 potential effect,引起讀者的聯想,跟傳統的男子作閨音完全不一樣,所以只是籠統的說男子作閨音,這是不對的。

問3:運用典故,也是一種傳統的象徵嗎?李商隱用的典故很繁雜,然後眾人常常加以猜測,這樣也是一種多重意象嗎?詩人和詞人的作品,常常用到這些,算是一種刻意嗎?李商隱寫的詩,大部分都會用無題,我在讀的時候,感覺很繁雜很沈重,有很多情感,所以我覺得他是用無題來囊括整個情感,而且我覺得李商隱用無題的話,是使他的作品有多重意象的時候,一種刻意的營造,那老師您的看法呢?

答:李商隱的詩有的寫的是朦朧的,是含蓄隱約的,尤其他有很多無題的詩,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李商隱的〈無題〉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囓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迴。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是寫春天來了,少女動情了,少女要找一個愛情的對象。可是你很難找到愛情的對象,很難找到一個愛你、欣賞你的人。李商隱是一個有才華而終生不得志的人,所以那首詩很可能是表現他內心裡面,一種不得志的悲哀。我寫過李商隱的很多評論,他的〈嫦娥〉詩:「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我還寫過李商隱〈燕臺〉四首「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我寫過很多李商隱的詩,現在來不及仔細講了,所以你可以去參考我的那些作品,在台灣的桂冠圖書公司,出版了我的書,叫《葉嘉瑩作品集》,一共有二十四本,可以找來看看。 謝謝。

2013年11月8日 星期五

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E9%99%B6%E5%82%91/art/20050715/5051026
掩 卷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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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固然有益,最重要是讀到關節眼上,能夠掩卷。
閱讀在忘我之處,有這兩個字,叫做掩卷:把書放下,悲哀地搖搖頭,輕嘆一聲,惹人遐思,動人心弦,怎麼作者懂得在此時用這樣的一句文字,描寫了這般非筆墨能形容的一樣情。
讀書在情濃處,要能掩卷——作者的才華,有如灼目的艷光,叫人在那一瞬間竟不能逼視。不,不可以再一氣呵成地讀下去,此時定要掩卷,放下書本,沏一壺碧螺春,且整理一番震撼之後的心情,休歇一番,再看下去。
古今有幾部巨著是叫人看得掩卷的呢?像閨房春繡、枕蓆軟溫的一冊線裝紅樓,看到黛玉葬花的一段,民國女子,有幾個不掩卷而拭抹一點點淚水。用情盡有傷心處,讀書至有掩卷時,掩卷的一刻,是讀者與作者的心靈天遙地隔般冥冥搭上了線。你的心想說甚麼,我聽到了;你的悲情,我明白了。
讀李商隱全集,至「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一句,令人掩卷。讀老杜詩至「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一句,叫人掩卷。讀莎士比亞的商籟,至第十八首:「我如何把你和夏日來比擬,你比夏日更可愛更柔麗」,也要早早掩卷。掩卷是投降服輸,掩卷是心折,掩卷是對作者的一片真誠的禮贊,掩卷是隔世在心撫吻作者的足跡,感動地下跪。
閱讀時可曾掩卷過嗎?正如戀愛的時候,有沒有倚在他的胸前啜泣過呢?不經歷過一點震撼,就跨不進那座香火淒然的殿堂。掩卷,猶如在奈何橋畔輕輕的一頓,不堪回首,也不敢前瞻,聽不見周圍十丈紅塵的喧囂,那一刻,就這樣碧落茫茫地迷失在生死界上。
讀者是要掩卷的。掩卷長嘆,有如把劍長嘯,是文士和俠客都要身歷的境界。世間竟有這般文筆,如此洞見,當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觸動了人間的萬古悲愁。掩卷的一刻,忘記了他的文字,也忘了這個人,一心澄澈如鏡,一思明亮如燈,照見天光雲彩,炙暖了心蕾綻開。
所以閱讀真是很私隱的經驗。這一切如何能分享:一本好書,一壺佳茗,一個刻骨銘心的情人。人生擁有三樣,豐美而圓融,在悲哀中受到美的創傷。一掩卷而天地黯,怎麼有這等才思,如此情孽,在一籠淡恬如菊的碧螺春香中,我窺見了你。 

陶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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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揚塵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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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侵略太平洋,最不可饒恕的罪行之一,是在印尼謀殺了中國詩人郁達夫。
郁達夫跟魯迅一樣,散文不如小說好,小說又不如詩好。郁達夫不是徐志摩,不寫新詩,只寫舊詩。郁達夫和魯迅,胸臆有一團怨憤的火燄,有了火,詩就會像一把劍一樣在洪爐煉成。郁達夫比起魯迅,在憤怨中還有一縷悲哀和清狂。就像燒一道菜,怒是醬油,悲哀是一匙糖,清狂,就像一把椒花。三樣味道調起來,百感交集,即成好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郁達夫和魯迅,都師承清代的龔自珍。沒有刻意學,但風雨如晦的一叢醒冷的靈魂,就在隔世的一對才人的心中綻開成一叢不屈的豔梅。郁達夫和魯迅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個留在上海租界,一個避走南洋,兩個都跟日本人搭上了線,魯迅善終,只是郁達夫橫死。
追尋郁達夫的足,一直可以南溯到星洲。新加坡今天的裕華國貨大樓,是一座戰前的舊樓房,前身為南天大酒店,二樓的茶室,一扇臨街的窗口,就是郁達夫戰時避禍品茗沉思的一角。今日上樓,變成了賣男女裝的幾行櫃,房子剩下一個塗了新漆的空殼,桃花人面,換成女售貨員職業的笑容。
只是郁達夫與魯迅都難避中國文人的一腔末路酸氣。窮酸起來,郁甚於魯,因為郁達夫留下了一冊日記,把跟女朋友王映霞的私隱寫得太露骨:「在湖船遇了雨,又看了些西湖的雨景,因為和映霞挨坐在一塊,所以不覺得船搖得慢。」沒有問題,可是筆鋒一轉:「臨睡之前,映霞換了睡衣上床前來談心,抱了她吻了半天,是我和她相識後最親愛的一個長嘴。」
這又何必呢。一冊日記,不是遊湖聽雨,就是打牌吃飯,不然就是摟抱親嘴,略嫌沒出息了一些。在詩詞的自註中,忽然冒出一句,後人看了突兀:「某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姦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姦淫要強得多。並且大難當前,這些個人小事,亦只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在為我們這個民族復仇。」
作者當年的文字怨憤,六十年後怕都淪為笑料。妻子被姦,說得太白了,含蓄不夠,何況既是「小事」,又何必提上一筆。郁達夫是有才華的人,成不了文豪,正在於心障放不下。多可惜呢,今日連屍骸都尋不,真正是哭亦何補,只空餘星海揚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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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貶徐志摩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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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來電問:閣下為甚麼對詩人徐志摩有一點點歧視?
有一句老話,叫做「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意思就是,當你跟世界級的大美人如柯德莉夏萍戀愛歡好過,這輩子,還會不會看得上眼甚麼香港小姐?
朋友說:我明白,但徐志摩不論在台灣還是香港,都是一些高齡文藝婦女的綺夢對象,她們雖然已經收了經,但心還結一對小辮子和兩隻豔麗的蝴蝶結,你偶爾貶抑徐志摩,會叫她們傷心流淚,然後又歇斯底里的。
我只有笑嘻嘻。上一代的一些台灣女人喜歡徐志摩,是因為她們有限的育背景。民國三十八年,國府遷台,五四時代許多作家留在中國大陸:老舍、沈從文、冰心、巴金。國府在台灣,把這一大批視同匪區的赤化文人,作品一律禁讀。只有徐志摩,死得早,其作品也不帶政治色彩,國民黨放心讓台灣人一起與瓊瑤的文藝小說並讀。看徐志摩多了,滿腦子的花花草草、星星月亮太陽,難免會對這等「大師」付託終身。她們不諳英文,沒有讀過英詩,正如只看過一兩齣白燕張活游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苦情戲就感動得哭哭啼啼,刻骨銘心,中了「摩毒」,是正常反應,因為從沒看過費雯麗和奇勒基寶的《亂世佳人》。
至於香港,科書年年規定要讀徐志摩,這個詩人是香港中學生眼中中國詩的 Model Answer,也叫人深感同情。
可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寫得真的很好呀。朋友說。我不否認。徐志摩有一兩首作品不錯,但也只限於一兩首。一位大文豪,哪會終生只留下一兩首好詩?一定是「瞎子吃死蟹——隻隻好」。金庸十四卷武俠小說,卷卷都別有洞天,不要說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徐志摩的「情詩」,首首都像一個慘綠少年,睡到日上三竿,半裸身子咬床單眼淚鼻涕的一泡泡呻吟,論才情,別說余光中,徐志摩遠遠比不上港澳的鍾偉民。
《再別康橋》半模仿英詩的押韻,一節四句,第二句與第四句應該押韻。但是其中一節:「尋夢?撐一枝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放歌。」第二句的「溯」,跟第四句的「歌」,用國語唸,是不成韻的,但是用上海話讀就對了。這就證明徐志摩還沒有受過「母語學」呢。凡屬名人,不是流行被人「修理」嗎?歡迎全香港的中學生一起「修理」徐志摩,這是一個小小的貼士。
不止徐志摩,整個中國的所謂五四新文學,總的平均分都很低,多廢話,重酸氣,一生太短,光陰有限,世上佳作太多,不讀徐志摩,不是損失。今年夏天上劍橋旅行,先把徐志摩詩集扔進抽水馬桶沖掉,雖然這樣會令廁所淤塞,就像孤島戒嚴期訓練出來的一些小肚雞腸的腦袋。


陶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2013年10月29日 星期二

藝術

現代藝術的宗旨是要反抗古典藝術的工藝和規格,主張解放形式和帶出新時代人民意義,本身具有有荒誕和對抗意識,但後期成消解、逃避主意,變成美學的災難。

現代藝術創作犯了兩大忌,首先,脫離工藝,難看死了;另外作品脫離帶出意義的功能,便成空洞的偽術,因啟發性缺乏,便顯得作品一片蒼白。

套之於古典詩同新詩,道理一樣,形式外,創作不能脫離抒發感情、啟發人文智慧、表現胸懷此、反映世道、結合精煉美文的道路。

2013年10月10日 星期四

陰晴雨霧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30307/3157142
這一剎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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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小島,陰晴雨霧瞬息變換,連淺海,都忽而泥黃忽而碧連天。
穿梭機衝下來,錄像機前,宇航員從容幹活,女人還對鏡頭微笑。窗外,火光閃爍,那是掉入大氣層的「正常現象」;那一刻,一切是那樣的正常;下一刻,機上七個人都化為灰燼。
生命無常,原來沒有甚麼正常不正常;頭上那一彎新月,那死神的鐵鐮,也不是隨便一個當權惡棍能借用能抵擋的。
偶然,有朋友這樣相邀:「你七月三號晚上七點鐘有沒有空?我那天考完試,寫完論文,女朋友會離我而去,我們可以吃一頓飯。」今天,才三月七日啊,我怎麼知道四個月之後自己還會不會健在?不僅不知道四個月之後的事,我甚至不知道四星期,四天,四分鐘,或者四秒之後的事。
誰敢保證自己四秒內不會突然中風,不心臟病發,不讓美國宇航員的骨頭和穿梭機的碎片砸中?佛說:「剎那生滅。」我們甚至不能主宰千億分之一秒內的生死。
在剎那之間,災難就來了,或者在剎那之間,災難就避過了;每一剎那,細胞都在壞死,也都在更新;這一刻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刻的我。兩個人一起吃飯,這頓飯吃完了,光是臉上這層皮就死而復生,飯前飯後,已經是兩個模樣;只是大家都匆忙,無暇去看,也無暇去想。
我們都活在當下,活在當下的微笑,當下的眼淚;你其實沒把握將愛留到破曉,也沒辦法把恨帶到黎明。
陰晴雨霧仍在變換,去年樓上看雨看霧的人去了,留給我這一片無常的風景;明年,在同一座樓同一扇窗看雨看霧的又會是誰?
能掌握能珍惜的就只有當下,就只有當下這剎那的生存,你寧願惱恨,還是寧願愛?我寧願告訴你:在這一剎那我永遠愛你。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2013年10月9日 星期三

月月心水, 是愛,還是塵埃

月月心水, 是愛 (by鍾偉民 )
除 了 說 話 , 要 溝 通 , 還 得 靠 文 字 ; 過 去 , 我 們 寫 信 , 真 是 用 筆 「 寫 」 在 紙 上 , 憑 字 跡 , 多 少 可 以 窺 見 對 方 心 情 ; 心 亂 , 字 也 凌 亂 ; 有 些 話 說 了 , 覺 得 不 該 說 , 增 刪 塗 抹 , 都 留 下 破 綻 , 欲 蓋 彌 彰 ; 哭 了 , 眼 淚 落 在 紙 上 , 化 開 了 , 墨 瀋 淋 漓 , 溶 溶 綻 綻 , 像 一 朵 朵 花 。 那 時 候 , 我 們 說 血 淚 控 訴 , 紙 上 , 真 是 有 血 有 淚 , 有 味 道 , 有 餘 溫 。

然 後 , 互 聯 網 來 了 , 幾 乎 無 可 倖 免 , 都 成 了 網 中 人 。 傳 情 達 意 , 從 此 靠 鍵 盤 , 竹 手 戈 , 月 月 心 水 , 人 弓 火 … … 滴 滴 答 答 , 敲 進 秘 密 心 事 , 任 心 事 化 為 一 堆 亂 碼 , 煎 灼 地 , 在 光 纖 運 行 ; 遇 上 黑 客 解 讀 , 盡 成 了 嚇 死 人 的 肉 麻 宣 言 。 終 於 , 在 網 站 那 虛 妄 不 實 的 「 郵 箱 」 搜 到 片 言 隻 語 , 「 怎 麼 全 是 怪 符 ? 」 按 「 編 碼 」 鍵 , 改 為 「 簡 體 文 字 」 或 者 「 越 南 文 字 」 , 還 是 怪 符 。 惟 有 請 來 電 腦 專 家 解 惑 , 原 來 系 統 不 對 , 大 家 天 南 地 北 , 竹 門 , 總 對 不 上 木 門 。
「 無 緣 份 , 只 歎 奈 何 ! 」 哼 一 句 歌 , 從 新 上 網 , 竹 手 戈 , 月 月 心 水 … … 另 覓 知 音 。 即 使 魚 雁 不 斷 , 我 這 部 電 魚 上 百 個 「 檔 案 」 , 滿 載 情 人 的 電 雁 , 但 忽 然 停 電 了 , 硬 碟 出 問 題 了 , 軟 碟 壞 了 折 了 , 怎 麼 辦 ?
當 然 , 每 通 電 郵 都 可 以 分 了 類 , 另 存 磁 碟 , 這 張 碟 , 貼 一 紙 標 簽 : 「 婉 君 : 1997-1999 」 那 張 碟 : 「 小 娟 : 2001-2002 」 最 新 那 一 塊 , 可 能 是 : 「 瑞 蘭 : 2002- 」 後 面 的 年 份 留 空 , 磁 碟 滿 了 , 或 者 瑞 蘭 嫁 人 了 , 大 家 反 目 成 仇 , 就 填 個 確 切 年 份 , 「 關 閉 檔 案 」 。
這 樣 的 小 磁 碟 , 黑 沉 沉 , 像 不 像 暗 夜 一 塊 塊 墓 碑 ? 墓 碑 , 還 是 久 的 ; 這 堆 「 甜 蜜 回 憶 方 磈 酥 」 , 擱 不 了 多 久 , 就 發 霉 ; 就 是 不 霉 , 硬 件 升 級 了 , 都 用 存 量 更 大 的 光 碟 了 , 怎 麼 解 讀 這 舊 款 的 , 早 變 成 磁 粉 的 愛 恨 纏 綿 ? 我 們 都 要 為 「 文 明 」 和 方 便 付 出 代 價 , 代 價 就 是 : 你 的 愛 , 也 像 一 堆 磁 粉 , 「 新 型 號 」 來 了 , 就 化 為 刺 眼 的 塵 埃 。
鍾偉民
.. appledaily 2 Sep 2002

Who( subject), whom( object),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E5%8F%A4%E5%BE%B7%E6%98%8E/art/20030303/3149050
是 who還是 whom?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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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vid is the man whom we all expect would succeed(我們都認為會成功的是大)一語,英文練習說有一字誤用,請問是哪個字?」
要回答上述問題,得談談 who、 whom這兩個關係代名詞( relative pronoun)。 Who嚴格而言只可作主詞( subject), whom則一定是受詞( object),例如:(1) The man who lives next door is a teacher(住在隔壁的那個人是位教師)。(2) The man whom you saw is a teacher(你看見的那個人是位教師)。文法上, who lives等於 he(主詞) lives,而 whom you saw則等於 you saw him(受詞)。
David is the man? we all expect would succeed一語,那問號所在應用主詞 who還是受詞 whom?即使在英語國家,不少人都會說 whom,以為那是 expect的受詞;殊不知應說的是 who,作 would succeed的主詞。那 we all expect只是附加語,假如略去,句子結構依然完整。
類似的附加語多用 believe(相信)、 think(想)、 suppose(認為)、 fear(擔心)等字,表示某些想法,謹再舉一例: The man who we believe is a teacher lives next door。這 who we believe is a teacher文法上等於 we believe he(主詞) is a teacher。
但請留意:這類附加語之後假如接「 to+原形動詞( infintive)」,則關係代名詞須用 whom,例如: The man whom we believe to be a teacher lives next door。這 whom we believe to be a teacher文法上等於 we believe him(受詞) to be a teacher。 
古德明
電郵 :appledailykoo@hotmail.com

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你雖然幾惡,你是我的夜。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31004/3578330
姣佬打散工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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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單只煮飯婆覺得我煩,強伯也覺得自己幾煩。
自從數日前我打算停止寫稿,專心一百巴仙享受人生,卻發覺百無聊賴,不知做甚麼好。但是每天寫,又好像好縛手縛腳。有時想歎茶歎多陣,或與師奶阿伯們聊多陣,卻又要寫稿。
強伯的寫稿速度,不及向婦女獻殷勤那麼快。於是我開始寫「散稿」,像拍「散拖」,食「散餐」,做散戶,有稿交就交,用來「攝罅」都好。
就好像今日,我忽然「感性」,寫了這些東西出來:
「你是我的汽水,常令我非常谷氣,但我又常常要有你。
你是我的眼鏡。看不清楚時,把你戴上一戴,哈,又看得見了,不會胡亂作出衝動的決定。
你是我的梳。你的指頭替我把亂髮撥好,雖然我已對你說過許多次,我不是分中間界的,但我依然感激你的溫柔。
你是我的涼茶。頭暈身㷫,你就會把自己「執幾劑」,來到我身邊。
你是我心靈的磅。我心情的輕重,瞞不倒你。但我又怎會想瞞你呢?心情輕快的時候,我第一個想你知道。心情沉重時,有時不想你知,但你總是知道的。
你不只是我心靈的雞湯,你還是我心靈的佛跳牆,我心靈的自助餐,可以教我忘盡不愉快,忘形地飽餐。
而我,又是你的甚麼?會不會只是一個傻佬?你說不用擔心這些,安心做你自已。那真好了,反正我不會知道怎樣去做其他人,太麻煩了。我雖然是阿伯,甚至有些姣師奶叫我做靚伯,但我怎也不會是靚次伯,也不要嘗試做他,對嗎?
你是我的床頭燈。睌上,臨睡前躺在床上,有你亮,我覺舒適安詳。讓我也做你的床頭燈,在這篇文章變得肉麻之前,我們一起熄燈吧。你雖然幾惡,你是我的夜。」
(唔知煮飯婆明唔明我寫咩,抑話佢又以為我老人癡呆發作呢?) 

林振強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搜石記》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40301/3886243
澳門騙案(上)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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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三點鐘,電話響。「我們是『牌照部』的,找你幾天沒找著,有文件要送過來。」一把混濁的男聲說。「送過來好了。」我掛了線,電話又響。「我們有五六個人,來了,有沒有咖啡飲?」仍舊是同一把聲音。「我來做生意,不知道規矩,有話,你說明白。」「有沒有利是?」「利是,我可以給;但為甚麼要給?」「我們寫報告交上去,寫得好一點。」「我這家店,沒值得你們寫不好的。」心裏這麼想,但「一處鄉村,一處例」,天曉得這「牌照部」,是不是靠「飲咖啡」維持運作的?
再問明白:「要多少?」「每人一百;當然,你可以不給,不過……」他語帶恐嚇。「見了人,我就付。」幾百塊錢,就當施捨乞兒。人沒來,電話再響:「你用信封存了錢,夾在店門口拐彎二馬路第三輛紅色車的水撥上,車牌是……」抄了車牌和鈔票號碼,去找車;找不到,又一輪催命電話:「我們有兩部車,第一部開走了,你把錢放在第二部車的水撥上。」乞兒再說了一個車牌號碼。
我一個人看店,有熟客要招呼,有貴人要接待,本來就手忙腳亂,電話那頭,還多了個要「飲咖啡」的東西滋擾,真是七竅生煙;憋住不發作,在路邊小房車的水撥上夾了信封,守在一旁,就等取錢的露臉;大概知道我在監視,始終龜縮。店裏客滿,不能不顧,回去打181問澳門廉政公署電話,暗想:我記下了車牌和鈔票號碼,他飲咖啡,屙黑血,始終逃不掉。
客人見我毛躁,問原委,竟也有相近的經驗:「事後報案,報廉署都沒用,那輛車,是別人隨便泊在路上的;而且,你始終沒見到騙錢的人,就算抓到了,也認不出。」「對,我真笨!」我怎麼就這樣笨?這討飯的,當然不是甚麼「牌照部」!政府部門致電巿民,怎麼會連姓名都喊不出?我是忙中大亂,亂得思想閉塞,沒留意細節。「我敢說,那只是一個道友,或者沒背景的爛污癟三,錢,他拿得容易,肯定會再來。」客人開解我;再來就好,再來,我就有機會逮住這畜生毒打。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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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騙案(下)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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癟三訛稱「牌照部」,騙去我五百塊錢;我只是損失五百塊錢。
  然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日日代表「牌照部」,或者其他署,其他廳,其他局去勒索「咖啡錢」,對澳門各行政機關的聲譽,是多大的損害?為未諳澳情的外來投資者,製造多大的困擾?
管牌照的,好像是財政廳;財政廳,是澳門形象、服務和效率都一流的部門,天天吃死貓,絕不公道。
   除了假冒公職人員騙財,另有一門醜技,同樣教人生厭。客人遺失平治一輛,在澳門的報章刊登尋找失車啟事,照例附一句:「如尋獲,薄酬。」啟事才見報,馬上有人來電:「我知道車在那裏,你先付錢,我再告訴你。」約好了見面地點,癟三忽然不現身,電告:「我不方便出來,你把錢放在甚麼甚麼地方……」索款不多,事主尋物心切,一般照付。客人受愚以後,多方了解,發現:只要刊登「尋人」或者「尋物啟事」,不管尋的是小貓,還是大象,一定會有相若的遭遇,簡單說,這個小騙棍天天讀報,「尋物啟事」,是他的長期生意。
不同社會,有不同的蛀蟲;冒充政府部門恐嚇和勒索,長遠來說,對管治有大傷害,但不易緝拿,警方大概也不屑費力去緝拿;不緝拿,但可以多做點宣傳工作,登報,拍警訊,派傳單……讓商戶留意,遇疑犯,先舉報,大家合力杜絕「社會蟲患」。
乘人之危,趁人心急施詐,絕對可恨;要抓捕,卻不難,警察放放蛇,在報紙登一則尋物廣告,註明:「拾獲,重酬。」蛀蟲中計露臉,就亂棍重擊,繼而重判,一律重囚。認識幾個當差的朋友,都是有擔負的人,我總相信澳門的治安,能夠更好。
吃一虧,長一智,往後,不管是黑是白,不管是哪個溝渠鑽出來的王八癟三,事先聲明,我這裏只有普洱、龍井和鐵觀音,誰要「飲咖啡」,我馬上報警!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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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的真諦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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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工作得很累,到浴室去等人搥骨,這是我休息和進修的時刻,我習慣了到那樣的地方去讀報,翻《壹週刊》,又看到黎智英先生在談「創業」;他談創業,當然比談寫新詩,有更絕對的權威。
「工作的真諦在於解決問題;妥善地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創意。」黎先生說;說得真好,這句話,對就要讓「問題」纏死的人,簡直是莫大的安慰。
創業,每天有新問題,每天都得面對問題,解決問題;解決得越快,越妥善,越有效益,也就是越有創意;有創意,生意就向前發展。有一天,問題積得多了,大了,解決不了,創意枯竭了,就倒閉。
創業和打工不同,沒有「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回事;打工,老闆容忍你,你耕耘,有收穫;不耕耘,甚至毀田壞地,也有收穫。總之,一天不讓人解僱,就算在報社當秘書的毆打經理,做經理的,閒來就跟作者過不去,糧期到了,就有收穫。創業,就算十二萬分耕耘,可能也只有「負收穫」。譬如說,我月前到福州去進貨,好勞累,用十二萬人民幣買了一塊「田黃」原石,去了皮,卻原來是一塊掘性坑頭,價值,不過兩萬元;我這次「耕耘」」,就變成「負收穫」。
創業,沒有上司可以埋怨,沒有下屬可以卸責,伴隨你的,就只有創意和孤獨;沒有創意,你會更加孤獨。做生意,最要緊是貨源,壽山石,貨源,山上沒有了,都在人間。怎麼把珍品找出來?面對問題,設法解決問題,忽然,靈光一閃:做收買佬,既賣,也買。我開一家店,以逸待勞,等藏了好石的,自動送上門來。結果,真的來了幾個人,有一個,售我的,還是真而且珍的上品。
「收購」,是我的創意;別人不這麼做,我這麼做,就開了源;人家效法,我再推陳出新。舊問題緩解了,新問題又來,「工作的真諦在於解決問題。」除非關門大吉,不工作,不然,問題就是進步的動力。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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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茶座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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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能都有這樣的經歷:一個地方,比方說,露天茶座,本來鳥語花香,山青水綠,風物和食物,都宜人。
忽然,聚了一幫人,抽煙,鬥酒,猜枚,呼奴喝婢,脫了臭鞋搓腳趾,討論如何斬殺對頭,大聲講粗話罵娘,生殖器官飛來飛去;更有生了一大窩小孩的,生而不養,養而不教,任那窩小鬼頭尖叫,繞你的桌子跑來跑去……這時候,你可能正要跟男朋友私訂終身,跟女朋友海誓山盟;但環境臭穢,氣氛,已變得恐怖。
「走吧。」你只好提出:「換個地點再說。」這一換,空出來的桌子,從此,就會換上能忍受,甚至能享受這種「情趣」的人;這個虛位,從此,也只能配上同樣愛抽煙,好鬥酒,搓出腳趾泥當調味品的「貴客」。
一個好地方,轉眼間,就變成這種「自由鬥士」的山頭;他們熱愛噴毒霧、放臭氣、露惡形、發淫聲、演醜行的「自由」;他們的「自由」,大過天,你要吸一口乾淨空氣?請到十公里外,門前可以捕鳥的烏托邦茶座去。
然後,很無奈地,你發現烏托邦,又來了臭腳踏在椅子上,嘴巴叼著煙,但同時可以喝啤酒的特技人;這種人,越來越多,你只得再移玉步,一而再地,更換心中的樂土。  
露天茶座,或許,只是一個譬喻;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夢想;甚至,我們的記憶……都正在去菁,存蕪,那一塊塊清涼地,慢慢地,蹲滿了像烏鴉和禿鷹一樣的惡客。
附記:明天,我到福州去搜石,專欄或者暫停十日;寫專欄和開店都累,得放放假,希望大家諒解。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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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農的最後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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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就是這麼不公平,一個種田的,門前那塊地藏了田黃,他就不種莊稼了,日挖夜挖,田黃變金子,金子變房子,福州壽山村高山下的房子,就大得驚人。
「室雅何需大」,他們是室大,何需雅;擱幾隻玻璃櫃,擺幾十塊石頭,就有人攀山涉水登門來送鈔票。
於是,就囂張了,怠慢了,小指頭大的一粒硬田黃,索價五萬,「一分錢不能減,人家曾經開我四萬八,我都不賣!」石農,暴發了,態度冷硬得像花崗岩,跟田黃溫、潤、細、潔、膩、凝的「六德」,完全相違背。
北京拍賣壽山石,一塊一百五十克的銀裹金田黃,「估價」千萬;追捧,爭逐之風,乘勢直吹到產田石的小溪旁,「地上執到寶,問天問地攞不到。」攞不到,然而,你給那叼著煙、印著腳、鼻毛長過鬚的石農五萬或者五十萬,他高興,就會「賞賜」你一小塊,讓你拿去轉售發大財;然而,這三四十克的尋常「國寶」,入手就五萬,刻工算八千吧,轉賣,能索多少錢?
老實做買賣的,還得承擔失竊、賣不去、資金難周轉的風險,哪能像他這樣可以風涼水冷亂叫價。其實,大一點的田黃,早滾到拍賣場;石農竭澤而漁,魚,早盡了,就天價出讓堆在牆角灶邊的細石;這是暴發戶的「最後一擊」,往後,大概只能到市集去,用幾塊錢買回來假貨,就等羊牯臨門了。
有點沮喪,想起月前曾出售一枚核桃似的黃金黃田黃石,七十七克,賣四萬多澳門元,還是雕好了的;如今,山上不會有,就算有,沒送上十餘萬,肯定帶不到山下來。廉售,貴買,這石頭生意怎麼做?只盼客人把田黃拿回來寄售,價,我再提一倍,還是比石農賣的便宜。「真想用他的石頭砸死他!」我悻然離開長鼻毛石農的大屋,敗興而去。
《搜石記》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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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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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找石,石沒找到,卻吃了一頓真正的農家菜。
「搜石前,先吃羊。」雕刻家朋友早安排妥當。山上,寒氣逼人,桑塔納泊近竹林前一戶農家,進門過大廳,直趨庖廚,大鐵鍋早浮三十斤重一頭碎羊,水氣撲面,竟有濃濃的酒香。「我們自家釀紅酒。」石農滿臉紅光,像鐵鍋裏的湯色,「自家釀的酒,煮自家養的羊,別的地方,沒這種風味。」他說。坐下就吃,同遊的大波源吃得大拇指豎起了,就軟不下來。
壽山的「土雞」,頗負盛名,盛名所累,都難有善終,「這一隻,是我們春天就開始養的。」紅臉石農好殷勤。土雞,用薑葱和紹酒等煮熟,清鮮適口,還很有嚼勁。
「吃點青菜,這菜也是我們自家種的,絕對無污染。」紅臉石農端上一盤黃芽白。原來吸飽日月精華的菜,這麼好味道。
「真是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啊!」大波源喃喃自語,瞎唸咒;我這才想起他識字,讀過中文系。吃石農自家種的菜,自家養的羊和雞,桌子底下,還纏繞著他自家收留的小狗;這狗,怎麼總在桌底轉悠?一直以為狗在趕貓,原來有一隻八哥繞著桌子跑步,偶然跳到踏腳上,等狗追近,又繞著桌子走,把一條狗耍弄得直伸舌頭。
鳥,原來也吃雞,銜著一大塊,等小狗來搶,才躲到人腳邊吞噬。「這鳥,也是我們養的。」石農說:八哥一天來吃三頓飯,吃飽出去找田黃。「對,田黃呢?」我幾乎忘了自己是來搜山的。
紅臉石農,悠然地,提出來一個袋子,不足一両的小田黃,有幾十塊,「就沒有大一點的?」我問得張皇。「沒有了,可能我們賣得便宜,六両的,三両的,早沒有了。」難得還有一個不那麼貪婪的人,那一張紅臉,都是歉意。「能吃到這麼一頓飯,我好滿足。」只能衷心感謝,臨行,買了一塊美麗的杜陵石,等升值萬倍,換了錢,再到他近鄰蓋座大屋,過一下蒔花養鳥的田園生活。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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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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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七日,沒見到一個香港人,沒聽到一句廣州話,在他鄉遇上「故知」的機會,微乎其微。
老實說,福州,也真不是一個適宜旅遊的城巿:交通混亂,計程車骯髒,人人亂開車,而且,是亂開快車,每回平安到達目的地,都有生命輕於鴻毛,但總算死過番生的感覺。車髒,路也髒,痰涎遍地,塵土滿城,即使在最繁華的地段,也是一片亂象。
兩個福州人在談情,聽起來,像罵街;我住的酒店房間門外,半夜三點鐘,走廊有兩三個福州人在聊天,聲震屋瓦,人驚醒了,就一夜睡不。包小老婆,在福州,是家常便飯,這裏是男人的天堂,猥瑣老頭每月,甚至每周更換小妹,絕對沒人苛責刁難。澡堂設施一流,溫泉浴池華麗,但福州人,不管夏秋冬,都會到池水裏去洗腳搓春袋。
到福州去找公德心,比找田黃還難;但要找廉價而糜爛的享受,你要多享受,有多享受;因為福州人對享受有要求,有原則;原則是:一分錢,九分貨,要付出最少,也要享受最高。
吃,在福州,選擇好多,群眾東路有一家「南島漁村」,標榜「正宗粵菜,港式管理」,聽說,廚師多是從香港請過去的,點心,竟然做得比一般香港酒家好;每天中午,我都在那裏吃,吃了七天;但晚上四出覓食,倒是有好有壞,尤其食肆用的廉價「食油」,色白而黏滯,不適應的,吃了不是拉肚子,就是便秘;客人容易水土不服,對旅遊業,當然也是障礙。
福州,是福州人的福州,福州人在福州好快樂;但遊客,得學習包容,忍耐,還要有一張能抵受怪油的肚皮。福州有百般不好,但福州的壽山出美石;人家愛屋及烏,我是愛石及烏,抱怨,說不定,還真有那一點點恨鐵不成鋼的「愛」。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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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得扣緊安全帶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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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最怕搭飛機,飛機起飛,例必閉上眼,說服自己:「我買了保險,飛機不夠衝勁,掉回地面,這樣死了最好;起碼,對家人最好;我一直拖累弟妹,情與義,還有錢,一律有借無還,這樣一死,就可以連本帶利償清,他們終於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飛到半空,遇氣流,死命抓著扶手,暗想:「家人的好日子,沒想到,真要來了!」然後,要降落了,耳鼓好難受,照樣開解自己:「人,免不了一死;早死,不必受老病煎熬,到底是幸福的;而且,這時候『轟』一聲化灰了,我活得率性,吃得精采,遇過不少一流的好朋友,這輩子,也算無憾了。」飛機,在大海盤旋;廢話,也在腦海打轉。唉,著陸了,才抹一把汗,謝天謝地,又一回,大難不死;我就是那樣的「貪生」。
日前,在白雲機場買了一本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的《第一現場》,在飛機上翻閱,翻到一幅跨頁大照片:一九八八年,一架波音737客機從夏威夷飛向火奴魯魯,在二萬四千英呎高空,艙蓋,忽然掀起了,變成一輛「開篷機」,九十五個乘客,可以說:被迫和上帝一起兜兜風。
照片,拍的是飛機狼狽降落,剛停定的剎那,兜完狂風的,面無人色,東歪西倒。我把照片壓在椅背,同行大波源再冷血,還是一見驚呼:「快收起來!嚇死人,嚇死人啦!」對,飛行途中,的確不宜展示這種充滿動感的照片。
「但我看了這張照片,就不那麼害怕搭飛機了。」我說:因為這九十五個兜上大風的乘客,在艙蓋驟然翻起之際,只有一個女人讓風洞吸走;而她,當時沒有扣上安全帶。「搭飛機,扣上安全帶,就會安全。」我很樂意相信,這是照片傳達的信息。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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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敵不過一個「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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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石,其實是「玩」人;通過搜尋和驗證石頭真偽,可以觀賞人性的善惡;我一向是這麼想,這麼說的。
有一個年輕雕刻家,工藝,算嫻熟,假以時日,我總覺得,可以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師。過去,每回到福州,例必造訪,還捎去些好材料請他動刀;初時,偶有佳作;後來,日見粗疏,名貴的石材,都不敢交他亂刮。
雕刻家刻石,也賣石,賣得還不便宜;向來沒跟他「做生意」,因為他總把鱟箕石和浙江的玉山田刻好了當田黃。「我替朋友刻的,刻好了,朋友擱在我這裏寄售。」他說;這麼說,售出膺品,也就不必負責。一直以為:他只是不懂石頭,田黃刻得少,不會分辨。福州有專賣假田黃的「名家傳人」和「石販」,臭名遠揚,其實都是賊,行家都知道;這回去,發現雕刻家原來跟賊早結了黨,四出招搖;原來不是不懂,是刻意去蒙,去混。
一個搞雕刻的,有真本事,薄有藝名,每月刻石兩三塊,月入動輒萬元;一萬元,在福州,可以過富豪生活。名,積得夠大了,識貨的人多了,大家來搶購,來托刻美石,只要保持水平和信用,還不豬籠入水?下半輩子,可以飽食無憂米。怎麼就偏偏敵不過一個「貪」字?刻石,月賺萬元,但賣出一塊假田黃,可以騙十萬百萬,能咬死一頭羊牯,就一百個月不必埋首燈下苦幹;咬死兩頭,十房五廳的大房子,也可以買來炫耀了。
以己之心度人,以為人人都願奮發上進當大師;其實,準大師,一個「貪」字當前,就淪為大騙子;人有才能,還是要走上這樣一條路,真可惜。石不騙人,騙人的,是以為用石頭,可以騙人一輩子的笨賊。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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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的芒果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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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遇裝修清雅的店,但落地窗後,一張桌子坐了幾個金毛男女,埋頭玩撲克。
「怎麼好好的一爿店,讓人開賭?」暗想:老闆也真「寬容」,為了幾個爛人,犧牲好形象,物以類聚,狐群喚來狗黨,怎麼還可能招徠斯文食客?貪吃,連賊竇都會瞎闖;吃飽埋單,才知道聚賭的,個個是老闆!
我也開店;我開店,很有規矩。傻憨憨的福州人來相助,但惡習多,竟在店裏剪指甲,「不許!」我喝止。脫了皮鞋,一腳踏在椅子上,「不許!」我喝止。他在桌上鋪了報紙,吃芒果,我發現了,仍舊大喝:「不許!」告誡他:客人見了不好。
「根本沒客人,今天沒一個客人,昨天沒一個客人;就算有,我看見了,也來得及把芒果收起來。」福州人抗議。是沒有客人,事實上,前天,也沒有客人;但開店的,永遠要做好準備,因為任何時候,都可能走進來一個影響這家店興衰的客人,「我不想這個客人來的時候,看到滿桌子都是芒果皮、芒果核和芒果汁;我要客人覺得這是一家專賣名貴石頭的石頭店,不是一家水果店。」我提醒他:商場,如戰場,在戰場上,不宜吮芒果!「我到樓上睡覺!」福州人發晦氣,打算去睡地毯。「你睡在地上,會嚇壞女賓。」我照例喝止。
這是開店頭一個月的事,漸漸的,鬆懈了;規矩,不嚴了,調節了。荷蘭園二馬路一帶,都是相熟食店,朋友一來,圍桌吃外賣,笑語喧天,途人見了,還以為石頭店倒了,轉手了,變了石頭飯店;客人,都變熟客了,無事來吃下午茶,也當是餐廳了。原來,沒規矩,也有沒規矩的樂趣;生意,可做可不做,開開心心又一天。豪客臨門?請稍等,按過門鈴,何妨歪在門前長椅陪道友聊聊天,老闆在樓上打個盹兒,就會來相見。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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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禮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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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可以改運;壽山石,有甚麼好?」偶然,還是要回答這樣的問題。
關於壽山石的著作,汗牛充棟,都講歷史、文化、地理、雕刻風格、礦物構成……絕少涉及迷信。去年,大陸出版了好多套壽山石參考書,方宗珪先生著《中國壽山石》,陳石編《中國壽山石名家印鈕》,陳錫銘、鄭宗坦等著《壽山石賞識》,一函十三冊,薄意、浮雕、田黃等各以專書表述;還有幾種大部頭的專書,都圖文並茂。北京,去年還辦了個「專場拍賣會」,石多,場刊精美;田黃,自清朝以來,價,只升不跌,但供拍賣的,有一塊重両三,估值千萬,當然是個噱頭。
壽山石不能「改運」,但田黃被尊為「國石」,不同礦洞出產的精品歷來受人追慕,那是甚麼原因?保值。如果你沒買上假貨,不僅可以保值,還可以升值;過去十年,優質的荔枝凍升了百倍;田黃,升了十倍。
除了保值,背地裏,還有一個原因,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送禮。
大陸城巿,一個個富起來,商賈要做生意,跟官爺們搞好關係,事情就圓順。我們不講官商勾結了,官商和睦,官商和諧而且和樂,大家邁步向前,不是很好麼?送錢,本來最實際,但「大拿拿」一摞鈔票送過去,太礙眼,這個送,那個不送,稍有差池,可是要槍斃,或者打毒針的。你忍心這樣害人害己?禮多人不怪;禮大,就危險了。然而,田黃,荔枝,說到底,只是一塊小石子;這叫雅贈,一點心意,意思意思而已。大官愛民如子,商賈,也是民,難道連一塊石頭都嚴拒這麼不近人情?要升職,送上一方圖章,上刻「恩重如山」,對上司的提攜扶掖,也只是搶先透露一點感激之意。官場和仕途,讓壽山石鋪一鋪,就溫潤而順滑,大家精光內歛,多好。
「甚麼名家刻的田黃?不就是一塊石頭嘛。」官爺雖然這麼說,但難得你這個送禮的肯用心,有識見,他當你是個朋友,好辦事了。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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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計算,也會冒險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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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做生意,也做得不好;於是,老在思考:「做生意,該有怎麼樣的性格?」
第一,當然要「數口精」。
「數口精」,就是心思縝密,頭腦裏有一台計算機,事無大小,總得計一計,算一算;成本,要壓得最低,賣價,盡可能提得最高;賣甚麼,不賣甚麼;怎樣投資,怎樣宣傳;甚麼時候聘人,甚麼時候裁員,以至倒閉,都是一盤數;不會計數,不能做生意。
第二,是敢冒險,起碼,敢行動。
不管經營甚麼,不管計劃多周詳,就算真的挑起擔子賣南乳花生,免不了都有點「冒險」成份;花生,可能會賣得慢,會發霉,會賠了血本,最終連擔挑和籮筐的「投資」都白費;不敢冒險,不敢行動,根本不會去做生意。
然而,「數口」越精,卻可能越不敢冒險;不管甚麼事情,經過頭腦的「精算」,都不可行;因為不動,不賠;一動,就有虧蝕風險。
矛盾啊,但矛盾地統一;或者矛盾,能統一,才能營商。
我有過多的「冒險精神」,但連乘除數,都不會算;曾經,六千元買入的一方荷塘清趣芙蓉章,不玩了,標價三千,客人來,大家投緣,就賣兩千好了;賣兩千,我還覺得自己賺了兩千。敢冒險,是性格;「數口」不精,樂觀點看,還可以學習,可以改善;倒閉前能學會,就有生天。
會計算,敢冒險,最好還能「守」:守時、守信、守諾、守禮、守品質、守本份、守門口、守祖宗遺訓……人家約了你兩點鐘談生意,打算送你千百萬元的訂單,你三點鐘才到,「對不起!塞車。」遲到,還遲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你這種人,能寄以重托?寄以重托,你能夠如期起貨,依時付運?光是不守時,就不宜做生意。
我以前十一點開店,很難準時拉開門;一直改,改到下午三點鐘,到底能守時了;為了守時,我一直延遲「營業」的時間;守業難,可見一斑。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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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怎麼過?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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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怎麼過?」情人節後,豬朋們這麼問。
問甚麼?就這麼過啊!情人節、清明節、兒童節,一樣過。「但你不是做生意的嗎?」豬朋這一問,問得我心頭一震。
對!情人節,是商人合謀營造的,間接地,向有情人洗劫的「節日」;我開店,就是商人,怎麼忘了分一杯羹?
我賣田黃掛墜,可以強調那是送禮佳品,男人戴了,增長性功能,女人掛在脖子上,教人傾心又死心。
蜜蠟手鏈,翠玉首飾,瑩潤美麗,本來就該在情人節前大傾銷,最好刊一個廣告,歡迎有心人選購,送禮自奉,絕對相宜。
本來就是一家「精品店」,精品店,聖誕情人復活節,是旺期,怎麼就這樣麻木?
人,對節日麻木;店,也對節日麻木;人不過節,店,到底得過節;往後,大概該做點應節的相應措施。
經一節,長一智,生意,就這麼一點點經營,一步步學習;世上好多事情,書刊,沒有記載,像怎樣對付聯群結隊來「混吉」的人,就費煞思量;但開店,就有人「混吉」,也是「成本」的一部份;或許,將來還要請一個美女,站在門前含笑送客:「請再光臨!」
開店,妨礙寫作,但沒後悔,到底學會了不少待客之道。
「請再光臨!」這一回,我讓你「混吉」,道行高了,就笑瞇瞇說一句捫心空話,希望你再光臨;到時候,說不定我本事練好了,宰你割你,手起刀落,絕不遲疑。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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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霉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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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下雨,日日是霉日。牆壁發霉,竹器和木家具發霉;回家看貓,貓鼻貓耳朵,也發霉。自從有了「自由行」,一堆堆,一串串,堵住了碼頭和關口,港人見了眼冤,不想來,新朋舊友絕跡,生意暴跌了九成,店,也在發霉;發霉貓看發霉人在發霉的店裏看著門外淅淅瀝瀝下不完的發霉雨,連眼前那一盆黃金葛,都霉得爛了葉,壞了心。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日子,除了不用上班,不必上學,憑窗看鬼雨洗幽山的食飽無憂米一族,誰會覺得稱意?
翻出霉了的卷帙等風乾,才發現古人,多愛暮春;竟然還有人搜羅了相關文字,編了一本叫《三月》的書。《黃帝內經》說:「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早起,廣步於庭,披髮緩形,以使態生。生而勿殺,與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養生之道也。」為甚麼要「應春」?因為「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為免肝氣內變,少陽不生,最終釘蓋收場,這春,再煩人,再悶人,唯有既來之,則應之。
田黃多刻薄意,薄意圖最常見者,是王羲之《蘭亭集序》描劃的:「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這「一觴一詠」,閒而且雅,最教人神往;古人,就是在萬物皆發霉的三月,還是活得比我們有情趣。
情趣,源自好品味;除了嫖,就是賭,贏了買幾部新款手提電話回鄉示威,再讓同村大粒羡慕他嘗過藍眼金絲貓的好味道,這樣的「遊客」,你能跟他講解甚麼叫「曲水流觴」?寧願發霉,也只接待「像人的客人」;像人,當然不等於有錢;有錢,更不等於就像人。開業半年,遇上好多貴客,都有修養,有情趣;方向對了,就算再霉上十年,也絕不降格求榮,要你自由行救港救澳之餘,也來救店。 

鍾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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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4日 星期五

「 F」來「 F」去 ,貓要看「 fashion TV」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31127/3689457
看電視的貓 
適中字型 較大字型   

有些貓愛看電視;有些,從來不看。
科學家說,愛看電視的貓笨;不看的,都聰明。貓眼,跟人眼不同;貓眼看電視,熒幕都是亂跳的條紋,多看眼花繚亂,聰明的貓,當然不看。我看影碟,不管是一級,還是四級,阿燦從來不陪看;電視關了,他卻會從熒幕的倒影監察人,那是他的一面魚眼鏡。
然而,這個月,阿燦忽然迷上看電視,從早上野雞台的女子摔角到晚間新聞,全不遺漏;電視機擱在地毯上,他鼻子就幾乎終日黏住這座閃爍無定的玻璃箱。大白燦,為甚麼忽然變了電視迷?
寂寞。說不定,因為同屋的我忙於做買賣,疏於照顧,他一天比一天寂寞。
「商人重利輕別離。」我跟阿燦解釋:生意人,抱著一頭小貓迎客,好兒戲,人家不會瞧得起。貓不體諒,一天回家,發現電腦的鍵盤變了樣,原來幾個字母鍵給挖去了。貓,竟想到把字母挖出來,當球踢!滿屋尋索,就一個「 F」沒找到;沒有了「 F」,怎麼打字?要不是還有部手提電腦應急,怎麼交稿?
嘴裏「 F」來「 F」去,「 F」玉皇大帝待我不仁,「 F」七海龍王對我不義;但對這頭聾貓,我始終沒有深責。我打字十餘年,還不知道字母,可以一個個剔出來玩。貓寂寞得變笨,寧願看電視看得頭昏,也寂寞得變精靈,要同屋的我,陪他玩「填字遊戲」。
寂寞的貓,愈來愈像人;每夜我關燈上床,他也上床,睡在人腳邊;人睡多久,他就睡多久;睡醒了,我出門,就開了電視讓他看;電視,會教壞小朋友,我只讓阿燦看「 fashion TV」,那是個時裝台,二十四小時,不斷有穿透視裝的美少女走來走去;因為女人乳頭沒擋更教壞小朋友的小格子,阿燦見慣了,覺得尋常,女客來了,就不會心思思,只想撲到人懷裏表演舌技。
(人貓之間)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2013年9月24日 星期二

「廣告」 宜含蓄,宜婉轉,宜溫柔敦厚。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31208/3711437

情書和欲書

雜誌挑了一些網上「情書」,要我做「評判」,說點「感想」。
編輯在電話裏讀一封信,我回應一篇話,刊出來,一場遊戲,像「即食愛情」,當不得真;而且,今時今日的「愛情」,都講潮流,有效期短,短得有些會注明:就這一個晚上。
情書,如果真是兩個人之間最隱密的文字,很難說好與不好,得看情況,講目的,目的是要哄對方上床,然後大肆蹂躪,污辱,完事,則揚長而去;這樣的「情書」,其實就是「欲書」。寫「欲書」,愚見以為:最好先隱藏目的,因為開宗明義,劈頭第一句就是:「我想擒住你不放……」容易有反效果,嚇跑嘴邊就要橫陳的好肉;所以,「欲書」,宜含蓄,宜婉轉,宜溫柔敦厚。
欲火高燒,但反其道而行,告訴女人:「我拒絕浪漫和激情。」學院「嚴肅」文人,就多這類專寫「哄女文」的聖手。
兩個人,定期行房,獸欲都得到舒張,忽然分隔兩地,情到濃時,反而可以寫寫膽大妄為的「欲書」;或者,把欲念和思念,變成關切,化為涓涓細流,綴成哀怨纏綿的長短句。
簡單說,要深入,宜淺出;欲逞人之大欲,先要對方動情;要對方動情,當然要寫好「情書」;欲有了,卻不妨寫寫更誇張,更嚇人,讓對方會心甜笑的「欲書」。宜情,宜欲,外人到底無從置喙;那些所謂「文學家的情書」,或者「富豪抓破臉情書」,多是寫好了,故意讓人發現,或者自己拿去公開的;那樣的東西,才可以評判,看他們虛矯人生的背後,藏著多少可供人借用的墨水。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31209/3713435

那一地凋零的心

澳門某份報紙的要聞版,某天,刊了一則「廣告」;「廣告」其實是一首詩,詩題是:一棵開花的樹。
這首詩,送給「 Dear Doctor」;下款署名:「 Your Patient Forever」。「受詩」的對象,不一定真是「醫生」;送詩的,也不一定是個「永遠病人」;兩情相悅,每多暱稱和戲語,因為詩末附了一句:「雨過天晴, waiting for you in Shanghai!」我想:這個花錢登新詩,愛文藝腔,好忽中忽西的,該是個上海女人;這個上海女人,正等著一個澳門「醫生」的療理。
我見識少,不知道詩是抄來的,還是「永遠病人」作的;內容,甜中帶酸,深入淺出,有景有情,有前世,有今生,還有樹,有花,有枝葉;雖然開了花,未見結果,到底,適合癡男和怨女借用;詩,每句分行,為了省篇幅,我連起來轉錄:「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衪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原文有點沙石,但不損其質;我改一改,精簡些,好等用家多點選擇:
為了這一場相遇,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佛有情,化我成樹;在你必經的路旁,我開了花,陽光下,朵朵是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深情;然而,當你漠然走過,在你身後,那落滿一地的,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我刻意省去了「朋友啊」三字,免得「醫生」們,顫抖地,捧讀這首詩時候,以為人家真想跟他「做朋友」。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文學大師,說到底,多半是文學壽司,扭曲,糊爛,半生不熟 VS 廚藝大師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31211/3718769
我愛廚藝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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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電視台要拍我這個人,半小時的節目,到龍華取景,找了幾個廚藝大師當臨記;因為是真正的大師,獨當一面,都不介意紆尊,偶然墊墊底,扶朋友。
「你不是『搞』寫作的嗎?怎麼身邊不見文學大師,沒有執筆的助陣,都是掌杓的吶喊。」有人奇問。
回來澳門一年多,某大報宴作者,蒙邀去謁見本地文學界大師的威儀。十年前,我來講文學,大師們還是學生,如今三十剛出頭,威風遍八面;現實,都有半個專欄;虛空,各有一個座次;座次,亂不得。「我今天毗鄰首席,坐二望一,你鍾某人來了,我難保不坐三望二;你插隊,害大家順勢跌一級,還有天理?」這,肯定是大師們的心話。「要不要隨我過去,我介紹澳門文學界的精英給你認識?」編輯盛情,為我這個陪了末座的外客設想。
「實在不敢高攀。」我是來仰視的,能嗅到一點鼻息就好。澳門小,大師連人帶巨名到了新口岸,船沒啟碇,就無一人認識,但在小天地,快樂無窮,何必擾人清興?某天,在店旁二馬路等車,有肥腫大師攜弱女迎面來,光天化日,我瞪他,他仰望浮雲,擦身過;當然知道我是誰,只是瞧不起,懶得理。我來作客,人家邀稿,都是盛意,例必說明:「請把拙文置於最後。」對大師們脆弱的感情,已經小心輕放,怎麼還不滿足,還是怕,怕人掩其光,奪其彩?
寫作這個行業,必須努力,卻絕不是努力就夠的;得講天份。天份這回事,很可惜,不是當了「大師」,就有的。我喜歡廚藝大師,認識他們,天天享口福;高攀文學大師,不見得就有眼福;文學大師,說到底,多半是文學壽司,扭曲,糊爛,半生不熟;我是現實人,會計數,知道親賢人,遠「文人」。
我在澳門,寫澳門文學;我的「文學地位」,由會下廚的好朋友來肯定,就夠了。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31210/3715992
三儍搭飛機

不愛搭飛機,卻以為飛機,像巴士,是很普遍,也很流行的交通工具。
「你去福州,是不是搭飛機?」小黑明問。當然搭飛機,搭長途車危險,也太累,要顛簸十幾個鐘頭。「下回帶我去,我想搭飛機。」他認為:沒搭過飛機就死,死得好遺憾。「你怎麼沒搭過飛機?」我瞪他:三十多歲的人,大家相識多年,我還不知道他有這種「遺憾」。
豬朋沈一一,來開店,為人裱相,四十多歲的人,也沒搭過飛機。
這天,在荷里活餐廳,老闆阿益說起打算春節放假,遊北京,「中國人,總該看看自己國家的首都。」他說:五十多歲的人,還沒搭過飛機,未免讓人覺得是個大鄉里。
建議三個「大鄉里」,手拖手,一起去搭飛機,飛到北方去看看故宮和長城。「你要不要一道去?」小黑明問。當然不去,三個沒搭過飛機的人同時首次搭飛機,天曉得有沒有人忽然呼天搶地,嚇得摸空姐,或者中途要「落機」。
書法老師蔡傳興有一個學生,六十多歲的人,人很健朗,日常駕私家車遨遊澳門,「我認為澳門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從來沒想過要出去。」他說;沒「出過」澳門,當然也沒搭過飛機。
我十九歲那年在東北的哈爾濱,大雪天,就搭過只能坐二三十人的螺旋槳飛機,也搭過像小巴一樣亂抖的直升機;我心急,就搭飛機,還以為飛機,是很普遍,也很流行的交通工具,沒想到小黑明認為搭過飛機,就可以死。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