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E9%99%B6%E5%82%91/art/20050715/5051026
掩 卷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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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固然有益,最重要是讀到關節眼上,能夠掩卷。
閱讀在忘我之處,有這兩個字,叫做掩卷:把書放下,悲哀地搖搖頭,輕嘆一聲,惹人遐思,動人心弦,怎麼作者懂得在此時用這樣的一句文字,描寫了這般非筆墨能形容的一樣情。
讀書在情濃處,要能掩卷——作者的才華,有如灼目的艷光,叫人在那一瞬間竟不能逼視。不,不可以再一氣呵成地讀下去,此時定要掩卷,放下書本,沏一壺碧螺春,且整理一番震撼之後的心情,休歇一番,再看下去。
古今有幾部巨著是叫人看得掩卷的呢?像閨房春繡、枕蓆軟溫的一冊線裝紅樓,看到黛玉葬花的一段,民國女子,有幾個不掩卷而拭抹一點點淚水。用情盡有傷心處,讀書至有掩卷時,掩卷的一刻,是讀者與作者的心靈天遙地隔般冥冥搭上了線。你的心想說甚麼,我聽到了;你的悲情,我明白了。
讀李商隱全集,至「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一句,令人掩卷。讀老杜詩至「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一句,叫人掩卷。讀莎士比亞的商籟,至第十八首:「我如何把你和夏日來比擬,你比夏日更可愛更柔麗」,也要早早掩卷。掩卷是投降服輸,掩卷是心折,掩卷是對作者的一片真誠的禮贊,掩卷是隔世在心撫吻作者的足跡,感動地下跪。
閱讀時可曾掩卷過嗎?正如戀愛的時候,有沒有倚在他的胸前啜泣過呢?不經歷過一點震撼,就跨不進那座香火淒然的殿堂。掩卷,猶如在奈何橋畔輕輕的一頓,不堪回首,也不敢前瞻,聽不見周圍十丈紅塵的喧囂,那一刻,就這樣碧落茫茫地迷失在生死界上。
讀者是要掩卷的。掩卷長嘆,有如把劍長嘯,是文士和俠客都要身歷的境界。世間竟有這般文筆,如此洞見,當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觸動了人間的萬古悲愁。掩卷的一刻,忘記了他的文字,也忘了這個人,一心澄澈如鏡,一思明亮如燈,照見天光雲彩,炙暖了心蕾綻開。
所以閱讀真是很私隱的經驗。這一切如何能分享:一本好書,一壺佳茗,一個刻骨銘心的情人。人生擁有三樣,豐美而圓融,在悲哀中受到美的創傷。一掩卷而天地黯,怎麼有這等才思,如此情孽,在一籠淡恬如菊的碧螺春香中,我窺見了你。
陶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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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揚塵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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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侵略太平洋,最不可饒恕的罪行之一,是在印尼謀殺了中國詩人郁達夫。
郁達夫跟魯迅一樣,散文不如小說好,小說又不如詩好。郁達夫不是徐志摩,不寫新詩,只寫舊詩。郁達夫和魯迅,胸臆有一團怨憤的火燄,有了火,詩就會像一把劍一樣在洪爐煉成。郁達夫比起魯迅,在憤怨中還有一縷悲哀和清狂。就像燒一道菜,怒是醬油,悲哀是一匙糖,清狂,就像一把椒花。三樣味道調起來,百感交集,即成好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郁達夫和魯迅,都師承清代的龔自珍。沒有刻意學,但風雨如晦的一叢醒冷的靈魂,就在隔世的一對才人的心中綻開成一叢不屈的豔梅。郁達夫和魯迅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個留在上海租界,一個避走南洋,兩個都跟日本人搭上了線,魯迅善終,只是郁達夫橫死。
追尋郁達夫的足,一直可以南溯到星洲。新加坡今天的裕華國貨大樓,是一座戰前的舊樓房,前身為南天大酒店,二樓的茶室,一扇臨街的窗口,就是郁達夫戰時避禍品茗沉思的一角。今日上樓,變成了賣男女裝的幾行櫃,房子剩下一個塗了新漆的空殼,桃花人面,換成女售貨員職業的笑容。
只是郁達夫與魯迅都難避中國文人的一腔末路酸氣。窮酸起來,郁甚於魯,因為郁達夫留下了一冊日記,把跟女朋友王映霞的私隱寫得太露骨:「在湖船遇了雨,又看了些西湖的雨景,因為和映霞挨坐在一塊,所以不覺得船搖得慢。」沒有問題,可是筆鋒一轉:「臨睡之前,映霞換了睡衣上床前來談心,抱了她吻了半天,是我和她相識後最親愛的一個長嘴。」
這又何必呢。一冊日記,不是遊湖聽雨,就是打牌吃飯,不然就是摟抱親嘴,略嫌沒出息了一些。在詩詞的自註中,忽然冒出一句,後人看了突兀:「某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姦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姦淫要強得多。並且大難當前,這些個人小事,亦只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在為我們這個民族復仇。」
作者當年的文字怨憤,六十年後怕都淪為笑料。妻子被姦,說得太白了,含蓄不夠,何況既是「小事」,又何必提上一筆。郁達夫是有才華的人,成不了文豪,正在於心障放不下。多可惜呢,今日連屍骸都尋不,真正是哭亦何補,只空餘星海揚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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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貶徐志摩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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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來電問:閣下為甚麼對詩人徐志摩有一點點歧視?
有一句老話,叫做「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意思就是,當你跟世界級的大美人如柯德莉夏萍戀愛歡好過,這輩子,還會不會看得上眼甚麼香港小姐?
朋友說:我明白,但徐志摩不論在台灣還是香港,都是一些高齡文藝婦女的綺夢對象,她們雖然已經收了經,但心還結一對小辮子和兩隻豔麗的蝴蝶結,你偶爾貶抑徐志摩,會叫她們傷心流淚,然後又歇斯底里的。
我只有笑嘻嘻。上一代的一些台灣女人喜歡徐志摩,是因為她們有限的育背景。民國三十八年,國府遷台,五四時代許多作家留在中國大陸:老舍、沈從文、冰心、巴金。國府在台灣,把這一大批視同匪區的赤化文人,作品一律禁讀。只有徐志摩,死得早,其作品也不帶政治色彩,國民黨放心讓台灣人一起與瓊瑤的文藝小說並讀。看徐志摩多了,滿腦子的花花草草、星星月亮太陽,難免會對這等「大師」付託終身。她們不諳英文,沒有讀過英詩,正如只看過一兩齣白燕張活游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苦情戲就感動得哭哭啼啼,刻骨銘心,中了「摩毒」,是正常反應,因為從沒看過費雯麗和奇勒基寶的《亂世佳人》。
至於香港,科書年年規定要讀徐志摩,這個詩人是香港中學生眼中中國詩的 Model Answer,也叫人深感同情。
可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寫得真的很好呀。朋友說。我不否認。徐志摩有一兩首作品不錯,但也只限於一兩首。一位大文豪,哪會終生只留下一兩首好詩?一定是「瞎子吃死蟹——隻隻好」。金庸十四卷武俠小說,卷卷都別有洞天,不要說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徐志摩的「情詩」,首首都像一個慘綠少年,睡到日上三竿,半裸身子咬床單眼淚鼻涕的一泡泡呻吟,論才情,別說余光中,徐志摩遠遠比不上港澳的鍾偉民。
《再別康橋》半模仿英詩的押韻,一節四句,第二句與第四句應該押韻。但是其中一節:「尋夢?撐一枝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放歌。」第二句的「溯」,跟第四句的「歌」,用國語唸,是不成韻的,但是用上海話讀就對了。這就證明徐志摩還沒有受過「母語學」呢。凡屬名人,不是流行被人「修理」嗎?歡迎全香港的中學生一起「修理」徐志摩,這是一個小小的貼士。
不止徐志摩,整個中國的所謂五四新文學,總的平均分都很低,多廢話,重酸氣,一生太短,光陰有限,世上佳作太多,不讀徐志摩,不是損失。今年夏天上劍橋旅行,先把徐志摩詩集扔進抽水馬桶沖掉,雖然這樣會令廁所淤塞,就像孤島戒嚴期訓練出來的一些小肚雞腸的腦袋。
陶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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