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memo.cgu.edu.tw/Secretariat/news/43/information/information_6.htm
人文藝術講座~ 詞的美感特質
葉嘉瑩教授演講稿
通識中心 劉德玲助理教授整理
謝謝林老師的介紹,她說了許多溢美之辭,我其實都不敢當。我今年已經八十二歲,教書整整六十年了。今天很高興能夠來到長庚大學跟大家見面,我跟長庚大學是有一段因緣的。我跟包校長之間有一段特別的親戚關係,我是包校長的舅媽,包校長是我的外甥。另外一段因緣,就是吳德朗主委當年在台大的時候,我曾經教過他。他在最近出的書裡還提起我,我也很感謝他。我當時很欣賞那班醫學院的同學,他們雖然學的是醫科,但是文科的程度都非常好,這也是我今天特別來長庚講課的另外一個原因。今天我要講的題目是詞的美感特質。
* 詩詞之別與詞的源起
一般人都認為詩詞是抒情寫景的,是押韻的美文。其實,詩詞的分別很大。 詩的起源很早,詩經是最早的詩歌總集,當時是派人到各地方採詩,採選各地的歌謠、民歌,然後配樂,所以詩經有一部份是可以歌唱的,不過詩經的詩歌是先有了歌詞,然後配樂。中國詩歌的傳統,詩是言志的,《毛詩.大序》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就是自己心中有一種感動然後用言詞表述出來。我們內心所受的感動有幾種情形,一種是外在景物的形象,例如看見春天花開、秋天葉落,就有「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感慨;有時是我們人世間的聚散場合,例如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一詩。所以感動人的有二種現象:一種是大自然的現象;一種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因為 心中有所感動,所以抒發在詩歌裡。
詞的產生環境與詩不同,詞是先有音樂的樂調,然後配合這個樂調來填寫歌詞。所以詩屬於作詩,是創作;詞是填詞,要先有一個音樂的曲調,然後按著曲調填寫歌詞。最早期的歌詞是配合流行的音樂而歌唱的曲調,而這流行的音樂是隋唐以來從外族流傳進來的胡樂,結合了魏晉以來的本土音樂—清樂,以及民間的宗教音樂—法曲,它是結合了這三種音樂所形成的一種新樂曲,可惜當時沒有錄音,我們現在無法聽到這樣的音樂。但是根據中國古書上的記載,那種音樂是非常美妙的,當時流傳得很廣,但是在當時傳唱這些流行音樂的都是一些市井之徒,而不是當時有學問的文人詩客。這些流行歌曲,只要你熟悉它的曲調,你就可以把你的生活感情用這個曲調唱出來。這些曲子的內容,歸納起來,有征夫思婦、有醫學和兵法的內容。婦人思念征夫而唱的曲子;賣藥的郎中把藥材編成曲子;帶兵的將官把兵法也編成曲子,所以它的內容很廣泛,內容廣泛的原因正是因為這些市井之徒沒有受到「詩言志」傳統文學思想的束縛,可是這些市井之徒,他們的文化水準、教育程度不高,他們唱出來的歌詞,在文人詩客看來是不典雅的,所以沒有知識份子把這些流行歌曲刻印編寫成書,一直到晚清,在敦煌的石窟裡,這些歌曲才被發現,我們才知道原來當年有這些流行歌曲。
* 《花間集》-最早的文人詞集
最早被文人詩客所承認並且刻印出來的一部詞集是《花間集》,我在加拿大、美國教書的時候,要用英文講課,如何把「花間集」翻譯成英文?集是 collection,花間是 songs among the flowers,《花間集》就是《The Collection of Songs among the Flowers》,換成新的一種語言,就有一種生動、鮮豔的感覺,songs among the flowers該是怎麼樣的歌詞呢?在《花間集》前面,就有人為它寫了序言,寫序的人是晚唐五代時後蜀的一個詞人歐陽炯,他的序說:「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可見他所收集的不是市井之間的俗曲,而是詩客的曲子詞。為什麼他要編輯這些文人詩客所寫的歌詞呢?他說:「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意思是說:編了這個集子以後,大概就可以使那些有才華、天分很高的英哲們,像建安時期曹丕、曹植、建安七子等貴族的詩人文士,他們在乘車遊園聚會的時候,就用這些歌詞請一些南國佳麗歌女來歌唱,以增加他們遊玩時的歡樂,而美麗年輕的歌女們也不必再唱那些淺俗的蓮舟曲子。
《花間集》這些美麗的歌詞,是文士詩人詩客的曲子詞,是很文雅的歌詞,這文雅的歌詞寫些什麼?我們現在講這個文學新的批評是 context criticism,context 就是相關的語言環境,你在什麼樣的語言環境寫作的這樣的作品,它是在一個歌舞宴樂的場合,都是一些貴族公子、文人雅士聚集的場合,它能夠唱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嗎?在《花間集》裡,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用女子的口吻,用女子的形象寫作的都是美女跟愛情。
中國文學有一個傳統,詩要言志,裡面要有一些教化,如果都是寫美女跟愛情,這樣的歌詞有什麼意義呢?於是就有人慢慢從歌詞裡面,發現原來除了表面所寫的歌女與愛情以外,我們可以找到詩裡隱藏的一些意思,《花間集》裡面第一個作者就是溫庭筠,溫庭筠是晚唐的詩人,跟李商隱齊名,他寫了一首歌詞: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寫美女,溫庭筠是男詩人,可是他寫的是女子的形象,什麼叫「小山重疊金明滅」呢?小山從字面上看是山的重疊,一山後面還有山,可是這個小山重疊怎麼會有金明滅呢?「鬢雲欲度香腮雪」,鬢雲就是雲鬢,是女子像烏雲一樣的頭髮,他沒有說雲鬢,他說鬢雲,不是烏雲一樣的頭髮,是頭髮的烏雲,鬢雲欲度就是 cross,掩的意思,從女子的腮邊掩過去,什麼樣的香腮雪,是雪白的這樣的女子香腮,鬢雲欲度香腮雪,那麼這一個美麗的女子鬢雲欲度香腮雪,所以他不是外面山水的一個小山,一個可能是眉毛,畫一個眉毛像一個山的樣子,可是小山重疊就是畫兩條眉毛在臉上,這是不合理的,所以他不是眉毛,有人說是枕頭,因為古人的枕頭是硬的,枕頭像是一個小山,可是枕頭也不能重疊,所以也不是枕頭。那麼是什麼呢?應該是屏風,屏風它可以摺疊,看起來像是山的樣子,下面有金明滅,屏風在貴族家庭,上面有很多金翠的裝飾,金碧輝煌的裝飾,所以小山重疊。當早晨的太陽昇起,日光從窗間照進來,就照到屏風上,那屏風上金翠的裝飾,就明滅的閃光,睡在床上的女子被光線驚醒了,他在枕頭上一轉頭,就是「鬢雲香腮雪」,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女子就驚醒了,驚醒以後,就懶起畫蛾眉,蛾眉是女子美麗的眉毛,因為這個女子是貴族的女子,也不用工作勞動,所以懶起畫蛾眉,「弄」有玩弄的意思、欣賞的意思,弄妝所以梳洗遲。
弄妝完畢,就在頭上戴花,花戴好後要照鏡子,所以前面的鏡子裡面有花光人面,後面的鏡子反照過去,也是花光人面,這就是「花面交相映」。女子畫眉、梳妝、照鏡後就換穿衣服,「新貼繡羅襦」,襦是一個短襖,羅是一個絲織品的短襖,繡是繡花的絲羅短襖,所以他一個羅字有兩個形容詞,羅襦是繡羅襦,是新貼的繡羅襦,什麼是新貼繡羅襦呢?貼是什麼意思呢?貼是熨貼,熨貼就是燙平,新貼就是指這衣服是剛剛燙得很平的的繡羅襦;這是一個可能,當然貼還有另一個可能,就是貼繡,貼繡是一種古代的衣服繡花的方法,它不是完全用針去刺繡,它是剪一塊有花形的布,從旁邊釘起來,把它貼在上面,就是所謂貼繡,所以貼有兩種可能,有時詩歌可以有多層的意思,英文叫 meaning multiple,多層的意思,是說作者本來可以有多層的意思,有的時候作者未必有這個意思,可是讀者可以讀出很多的意思,它有 plural signification,這就是 plural signification,那麼這裡是 multiple meaning,它可以是貼繡,也可以是熨貼,而這兩個意思,可以同時存在。總而言之,是非常美的羅襦,上面燙的很平,有貼繡的羅襦,貼繡的是什麼?是雙雙金鷓鴣,這是寫閨房之中一個寂寞的孤單的女子。
英文常常講接受美學,Aesthetic of reception,當讀者接受的時候,這個讀者就有了新的想法。清代的張惠言,在他所寫的《詞選》裡提出了他對溫庭筠這首詞的看法,他說:「此感士不遇也」,他說表面上是寫一個閨房中寂寞的女子,可是其實他所感慨的是懷才不遇的讀書人。何以見得?張惠言說溫庭筠的「照花前後鏡」是《離騷》初服的意思。《離騷》是屈原的一篇詩歌,他因為楚國的國君楚懷王不重用他,所以他憂愁憂思才寫了離騷。《離騷》裡面怎麼有初服呢?初服是什麼意思?因為在《離騷》裡,屈原常以美人自比,所謂「眾女嫉于之蛾眉兮」,他用女子的容貌之美來比喻男子的才德之美,這是一種喻託。所以,溫庭筠的詞說「懶起畫蛾眉」,就是用女子容貌的美來比喻男子的才德之美,屈原用一個女子的美貌來比喻男子的才德之美,所以屈原的《離騷》裡面寫了很多美麗的衣服,他說「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芙蓉就是荷花,這是用美麗的荷葉製成上衣,用荷花綴成下裳,所以美麗的衣服也代表美麗的才德。溫庭筠這首詞,既然說到蛾眉又說到衣服的美麗,所以張惠言就聯想到屈原在《離騷》裡「初服」的意思。
蛾眉在屈原的《離騷》裡是以女子容貌之美來喻託男子的才德之美,像這樣的一個文化傳統,就是 culture code,這是西方的符號學,culture code 就是文化的符碼,就是這種文化的符碼引起讀者的聯想。
* Julia Kristeva 的解析符號學 ( semanalyze )
法國很有名的學者,Julia Kristeva,她在《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這本書裡提出一個新的學說,semanalyze。這是她所創立的,它結合了兩個字,semiotic 跟 analyze,把 semiotic 跟analyze 結合起來叫做 semanalyze。semiotic 是符號學,她把符號學更詳細的分解,所以叫做解析符號學,Julia Kristeva 說語言詩歌 Poetic Language 裡面有兩種作用,一種是 symbolic function,象喻的作用;一種是 semiotic function,符示的作用。symbolic function 是什麼意思呢?symbol 是象徵,例如松樹代表堅貞的品節,十字架代表耶穌的救贖。「蛾眉」在我們中國已經是約定俗成的,它有一種 symbolic function 的作用。Julia Kristeva 還提出一個字 intertextuality,叫做互為文本,當你看到「蛾眉」,你會想到屈原的「眾女嫉于之蛾眉」,在這個文本裡有那個文本,它們彼此互為文本。
與溫庭筠同時期的詩人李商隱也講過眉毛,可見他真的是中國文化裡面的 culture code,李商隱的〈無題〉一詩:「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一個愛美的女孩,八歲就偷偷照鏡子畫眉毛,十歲去踏青,春天芳草花開,裙邊上?的都是芙蓉花,十二歲學彈箏,戴著銀甲一天到晚不停的練習,十四歲時六親的親戚都不能見,懸知猶未嫁,大家都看不見這個女孩子,只是遠遠的聽說這個女孩還未許配。一個女孩從八歲就愛美,中國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從八歲就想找一個愛她的人,到十歲十二歲十四歲還沒找到,所以十五泣春風,就背面秋千下。我說這首詩不是寫實的,他所寫的不是一個真的女孩子,李商隱只是用美麗的女子自己做比喻,說他從年輕的時候追求才德的美好,可是一直沒有人欣賞他、重用他。所以張惠言說這是「感士不遇」。
我在西方教李商隱這首詩,我說這是象徵,是感士不遇,外國的學生說怎麼見得呢?我解釋在中國從屈原就有這種用美女來自比的傳統,宋朝詞人秦觀,他在〈浣溪沙〉一詞裡寫一個女孩,「腳上鞋兒四寸羅,唇邊朱粉一櫻多,見人無語但回波」,這個女子腳上穿的鞋子是絲織的鞋子,腳有多大呢?比三寸金蓮大一些,是四吋,「唇邊朱粉一櫻多」,嘴唇邊塗的紅色的胭脂比一個櫻桃大一點,這個女孩子對人她不多講話,只是「見人無語但回波」,於是這個男子就說,「料得有心憐宋玉」,這個女孩子總用眼睛飄來飄去的看我,她一定是欣賞我,我像宋玉一樣有才華,「只應無奈楚襄何」,可是這個女孩子是別人的妻妾,這是用楚襄王的典故。這個女子雖然欣賞我的才華,可是她有個楚襄王在那,我沒有辦法,「只應無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麼」,說我一生一輩子有沒有機會跟她在一起,這是男子所寫的的現實的女子,是男子眼中的女子,是現在女性主義,Simone de Beauvior 說的,是男人看的,「腳上鞋兒四寸羅,唇邊朱粉一櫻多」。所以你可以區別寫實與象徵,其實是有不同的。從屈原的蛾眉代表才德的美好,李商隱的畫眉也是追求才德的美好,由此可見,中國的蛾眉是一個 culture code,追求才德美好的意思。「懶起」在中國也有傳統,所以你要熟悉中國的這些古典的傳統,就要把這些 intertextuality 找出來,它的 intertextuality 中間互為文本有這麼多材料。唐朝詩人杜荀鶴寫〈春宮怨〉: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這是寫一個被選進宮裡的女子,在春天因國君從不臨幸她,因此她閉鎖在宮中「欲妝臨鏡慵」。慵就是懶,所以稱懶起。我欲妝臨鏡慵,為什麼我懶得化妝,因為承恩不在貌,那些得到君主寵愛的人並不比我美,可是他們都得到了君主的寵愛,可見承恩不在貌。
因此我們得知,為什麼張惠言從溫庭筠的「小山重疊金明滅」一詩裡看出感士不遇的意思,那是由於裡面有很多 culture code ( 文化符碼 ) 和很多 intertextuality ( 互為文本 ),這就是感士不遇。但是因為作者溫庭筠是男性,他所寫的詩裡面的 image 卻是女性,這是男性的作者寫一個女性的形象,所以是一種雙重性別,就是 gender,而《花間集》裡面所有寫美女跟愛情的作者都是男子,《花間集》裡面沒有一個女作者。為什麼?因為《花間集》裡的作品,是男性詩人文士交給歌女去唱的歌詞,良家婦女是不能參加的,凡參加這個聚會的女性都是歌伎酒女,所以這裡面全是男性的詞人。中國古代的男子,在士的傳統中,都有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修齊治國的傳統,不管是杜子美也好、李太白也好、陶淵明也好,都有這樣的理想。所以雙重性別,就使溫庭筠的小詞有了很深遠的意思,也引起讀者很多的聯想。這就是詞的美感特質裡的一種,這種美感特質引起讀者很豐富的聯想,因為它是雙重的性別,因為它裡面有很多文化的語碼,就是這樣的緣故。
西方文學理論家 Lawrence Lipking 有一本著作,叫 “Abandoned women poetry tradition”,這是說被拋棄的女子是詩歌的傳統,這個 abandoned women image 是詩歌裡面一個重要的傳統,而且特別是男性詩人喜歡用這個傳統,他說因為在舊社會的現實之中,男子是統治的階層,是 dominate;女子是被統治的階層,是 subordinate。因為女子在社會上沒有獨立的身分和地位,所以被拋棄的都是女子。
男性詩人喜歡用 abandoned women image,為什麼呢?他說男子有時也是被拋棄的,不是被女子拋棄,而是在他的工作中或仕宦上被拋棄,如科舉考不中,或作了官然後被貶官,這時他就有一種 being abandoned,就是被拋棄的感覺。所以常常借用一個女子的形象來表現這種 being abandoned 的感覺、悲哀,這就成為中外一個重要的傳統,也就是思婦的形象。南唐的中主李璟,寫了一首〈攤破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這首詞寫的就是思婦的形象,她的丈夫不在家,到前方去打仗了,菡萏就是荷花,秋天的時候荷花的香氣消謝了,寒冷的秋風從枯荷中吹起,女子的青春與花的凋殘一同老去。這個女子到了晚上,細雨夢迴,聽到外邊蕭瑟的雨聲,把她的夢驚醒了,她才知道丈夫還是離開她這樣遙遠,她醒來以後很孤獨,百無聊賴,就一直吹笙,一直吹到玉笙都寒冷了,據說吹笙的時候有一個薄膜要貼在這個口上,這個薄膜若是用燈溫暖才好聽。所以李商隱有一句詩說「東風日暖聞吹笙」,東風就是春風日光很溫暖的時候,聽到的吹笙是很美麗的。可是她在寒冷的雨夜吹笙,這笙由暖漸冷,是「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第二天天亮了,那女子面對的還是蕭瑟淒涼的、菡萏香銷的景色,她的丈夫還遠在雞塞沒有回來,所以倚在欄杆上流下淚來,靠在欄杆是遠望,遠望代表一種相思,代表一種期待,寫的是一種思婦之詞,是一個女子在閨中對她丈夫的懷念。
王國維讀過這首詞後有了評論,他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當王國維看到張惠言說溫庭筠的詞有感士不遇之意,他就批評張惠言「固哉皋文之為詞也」。張惠言用屈原的〈離騷〉來講溫庭筠的詞,王國維說他講詞太望文生義了,溫庭筠就是單純寫一個美女懶起化妝。然而他自己也用〈離騷〉來講中主的詞,他說:「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屈原〈離騷〉說: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度蘅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屈原的〈離騷〉常常都是有寄託的。屈原說我要種九畹的蘭花,九,在中國的傳統中有多數的意思,又要種百畝的蕙草,百也是多數的意思,「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等待將來蘭花與蕙草長得茂盛,花開的時候我就可以收穫一批美麗的花草,可是沒有想到花草都枯乾了,而他說「雖萎絕其亦何傷兮」,雖然我種的蘭花和蕙草都枯死了,那有什麼好悲哀的?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種的蘭花蕙草都死去了,你們所種植的蘭花蕙草都開了美麗的花,那麼我看了你們大家開的花一樣的高興,我不會為了我的花死去而悲哀。而我現在所在意的是「哀眾芳之蕪穢」,我沒有種出美麗的花來,我不悲哀,我所悲哀的是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沒有種出美麗的花來。這是屈原見到楚國當時小人當道的感慨,為什麼整個社會沒有一點美好的東西長出來呢?
「美人遲暮」也是源自屈原的〈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他說太陽和月亮在天上跑得這樣快,一刻也不停留,所以積日成月、積月成年是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看到草木都枯乾、零落了,看到草木的零落所以我們就恐美人之遲暮,美人也都要衰老了。每個人都會衰老,古人說的「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輕饒」。每個人都會衰老,每個人都會死亡,為什麼只說「美人遲暮」?屈原所說的美人是自比,是說才德的美醜。在建安時代,曹丕寫過一篇《典論.論文》,在這篇文章裡有提到建安七子之一的作者應 瑒,他說「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美人就是既有美好的才能,也有美好理想的人,有一天你衰老了,卻什麼都沒有完成,這才是一件可悲哀、可惋惜的事情。所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 中國文學上兩個重要的傳統:傷春、悲秋
溫庭筠這首閨中思婦的詞,跟王國維說南唐中主的這首詞有美人遲暮的悲感,這兩首詞反映了中國文學上兩個重要的傳統:傷春與悲秋。但是傷春的傳統和悲秋的傳統其實有很大的區別。 傷春多半指女子,女子傷春就是李商隱說的「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春天是百花齊放的時候,是人追求愛情的時候,是愛情萌發的季節。李商隱有一首詩,「颯颯東風細雨來」,颯颯是風雨聲,東風是春風,「芙蓉塘外有輕雷」,在種滿芙蓉花的池塘邊有隆隆的雷聲響起來。中國有一個節氣叫驚蟄,冬天動物昆蟲都伏藏在地下,春天的一聲雷,把它驚醒了,昆蟲從土裡鑽出來了,所以「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大自然的春天來了,女子就在房裡燒香,「金蟾囓鎖燒香入」,把芬芳美好的香放進香爐內;「玉虎牽絲汲井迴」,女子用轆轤千迴百轉把井底的水打起來,這是代表這個女子在春天的時候,內心對愛情的嚮往,所以說春天是愛情覺醒的季節,是追求愛情的季節,所以傷春是追求愛情。而女子傷春代表的是什麼?是男子要追求一個欣賞任用他的人。所謂感士不遇,女子沒有人愛就等於男子沒有人欣賞重用。中國古代的詩人喜歡讚美諸葛亮,因為諸葛亮是他們所嚮往的。所以女子傷春,象徵的是男子要得到重用。 悲秋是純粹男子的悲哀,所悲哀的是什麼?是志願落空,已經衰老了卻一事無成,所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有美好的才學、有美好的理想,卻志願落空。這是傷春、悲秋的兩個傳統。
溫庭筠的詞寫的是一個女子,而他自己是一個男子,這是雙重性別。如果是一個女作者,譬如李清照,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就是寫她描眉、寫她化妝、照鏡子。但因為是男子寫的,所以畫眉毛、照鏡子才讓人想到有另外的意思,因為雙重性別。現在,王國維說南唐中主的詞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感,這有另外的意思,不是雙重的性別,而是具有雙重語境的含意。
* 雙重語境
據馬令的《南唐書》記載,南唐的君主大都沈迷歌舞享樂,直到李後主亡國,偏安的時候都是歌舞享樂的。《南唐書》裡面記載李璟的這首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詞完成後付予樂人王感化去歌唱,所以詞不是言志的,詞是流行歌曲。
宋朝的筆記小說裡記載了一個故事,蘇東坡的好朋友黃山谷,也喜歡寫歌詞,一天有個學道的朋友就勸黃山谷說:「詩多作無害,豔歌小詞可罷之。」要黃山谷不要再寫這些小詞了。黃山谷就回答他說:「空中語耳」,意思是說我寫的這些艷歌小詞,都是沒那回事,就只是歌詞,歌詞是空中語。我寫一個美女,不是說我認識了一個美女,歌詞是寫給女子去唱的,所以總是寫一個相思的女子,這都是空中語。 南唐中主寫的這個 abandoned women 也是空中語,可是它有雙重語境。什麼是雙重語境呢?小環境的南唐是太平安樂的;是歌舞享受的,可是大環境呢?五代的後周,慢慢的強大起來,有一種威迫的力量,南唐馬上就要亡國了,雖然它現在還是太平的,雖然它現在還可以唱歌,可是那個威脅就近在身邊,所以它是雙重語境。小環境是歌舞享樂,大環境是危亡無日,不知道哪一天就會亡國了。所以,當他寫歌舞享樂的小詞,無形中把他的 nconscious、 subconscious,內心隱藏的這種恐懼,無形之中流露出來了。王國維作為一個讀者,他瞭解這種雙重語境,想到南唐的情勢,所以說這兩句表面上雖然寫的是荷花荷葉的凋殘,可是有種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因為當時的南唐,已經是危亡無日了,是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已經來日無多了,就是這樣的一種悲哀的感慨,隱藏在裡面。
因為王國維的聯想使中主詞具有雙重語境,表面上是寫一個歌詞,可是它所隱藏的,可能是對南唐有一種危亡無日的恐懼。怎麼見得?你不能只說語境有就可以,凡是一切詩詞的講解,有沒有更多的意思,都要從它的文本本身來追求。 張惠言說溫庭筠詞的理由,是因為蛾眉這一個傳統,它有一個文化的語碼;而引起王國維對中主詞聯想的,雖然在寫作的環境上有雙重的語境,可是在文本上也找得到原因,我們可以從西方的符號學找出文本上的原因。
* 顯微結構 ( microstructure )
西方講符號學,也講詮釋學,詮釋學跟符號學有一個詞語叫做 microstructure,micro 是細微的,structure 是結構,中國把它翻成「顯微結構」。如果說文化語碼的作用,一個文化成為一個 code,是不是有個傳統在那裡?它是 established,這種作用是 Julia Kristeva 所說的 symbolic function,蛾眉,是象徵感士不遇,是 symbolic function。
王國維為什麼從南唐中主的小詞,看到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嘆?它是從 microstructure 的顯微結構裡看出來的。何以見得?外國的學生很喜歡問問題,為什麼張惠言說感士不遇?這就要用西方的理論來分析。這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的作用。這裡沒有文化的傳統,因為「菡萏香銷翠葉殘」中的「菡萏」,從來就不是文化傳統,它不是 culture code ( 文化符碼 ),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structure 就是結構,你的 grammar 的 structure,比如說有主詞、有述語、有名詞、有形容詞、有動詞、有副詞,這是一個很粗淺的 structure,代表這個結構。同樣是一個名詞,它的聲音是怎麼樣的?它的意思是怎麼樣的?如同我們說一張桌子,它的板是化學的板,還是木頭的板,這個板是什麼樣的木頭,是桃花心木還是黃楊木,它上面有沒有木的紋理,它是直紋的還是圓紋的,它是什麼紋。又譬如說作一件衣服,是毛的料子還是尼龍的料子,還是絲質的料子,它摸起來是粗糙的還是細緻的,是柔軟的還是堅韌的,這是非常細緻的感受分別,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王國維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麼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使他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聯想,我以為那是因為「菡萏」兩個字不是一個語碼,菡萏是很少見的兩個字,出自中國最古老的字書《爾雅》,菡萏就是荷花的意思,如果我不說「菡萏香銷翠葉殘」,我說「荷花凋零荷葉殘」,意思是一樣的,可是荷花凋零荷葉殘,就變成一個 daily language,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日常隨便說的荷花凋零荷葉殘,讓人的感覺 realistic,非常的寫實。可是他說「菡萏香銷翠葉殘」,不說荷花,荷花是日常的,而菡萏是那麼遙遠的、高貴的、那麼古典的,有一種距離的美感在那裡。凋零是說明香銷——香氣就慢慢減退了,細細的、一點一點的在那裡消逝。
荷葉是一個普通的名字,若說是翠葉,就不只有了顏色的翠色,而且翠字可以聯想到翡翠、珠翠、翠玉,有很多珍貴、美好的聯想。而你看這首詞,菡萏的典雅高貴,香的芬芳美好,翠的珠翠珍貴。而中間的兩個動詞:一個是銷,一個是殘,在它的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裡面,有這麼多珍貴美好的東西,而兩個動詞多銷穢多殘破,所有的美好的東西都消逝了,所以引起王國維眾芳蕪穢的聯想,是它的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引起這樣的聯想,而且他說「菡萏香銷翠葉殘」,這些美好的東西消逝了,所以是美人遲暮,所以是「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在屈原的〈離騷〉裡面,有種國家走向滅亡的悲哀,而南唐當時果然走向滅亡,是雙重的語境結合上顯微結構,使他有這樣的感覺。
這就是小詞的妙處,它都是寫美女、愛情的,有的小詞給人很豐富的聯想。我們以為能給人豐富聯想的才是更好的詞,就是王國維所說的:「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總之,詞要有一個境界,但是什麼是境界?王國維說得不清楚,他說詞以境界為最上,說詞裡面有境界是好的,可是後面舉了很多例證,說「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是小的境界;「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是大的境界,可是這兩個境界都是杜甫的詩,不是詞。王國維又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的要經過三個境界,那三個境界是三種經歷、三個階段:「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一個階段;「衣帶漸寬終不悔」是另一個階段;「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又是另一個階段。那是完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個階段,所以他把境界用得很混亂。
張惠言說溫庭筠的詞裡有〈離騷〉的意思,有比興寄託。王國維批評他自大,他認為溫庭筠就只是寫一個美女的歌詞,有什麼比興寄託?可是有一些小詞的確可以給讀者言外的、很豐富的聯想,這種作用是什麼?張惠言身處清朝乾隆嘉慶的時代,他沒有像我看了這麼多西方的文學理論,如語言傳統、顯微結構等,那時候沒有這些說法。比興寄託是中國詩詞的一種傳統。詩的表面有一種意思,隱藏其中的還有另一層意思,這就是比興寄託的說法。所以他只能用比興寄託來解釋這些小詞,因此張惠言就說:
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
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
不能自言之情,
低回要眇,
以喻其致。
蓋詩之比興,
變風之義,
騷人之歌,
則近之矣。
所謂「風謠里巷男女哀樂」,就是寫傷春怨別、美女愛情這類的歌詞。張惠言說,這些寫美女相思跟愛情的歌詞,當它發展到最高境界的時候,就可以表現「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除了寫美女跟愛情的歌詞可以傳達出賢人君子最幽深隱約、最哀怨悱惻的感情外,它表面還不能直接說出那藏在裡面的一種感情,而是透過婉轉的手法表現,以傳達一種情致,一種姿態。它不直接說出來,而讓讀者自己去猜測。這就是歌詞裡的一種美感作用,是這種美感作用讓讀者有了這麼豐富的感受和聯想。
在《詩經》裡有許多比興的用法,例如〈碩鼠〉一詩,大老鼠就是諷刺那些剝削的人,這就是比興。「變風之義」,就是《詩經》的國風,變風就是諷刺當時的政治。騷人之歌,像《楚辭》的〈離騷〉,蛾眉是比喻才德之人的意思。然而張惠言並沒有說它就是比興、寄託的意思,他說「蓋」,就是大概、或者就是《詩》的比興變風的意思,〈離騷〉的騷人之歌吧!所以張惠言用中國傳統的比興寄託來講美女與愛情的小詞,說不定這詞有感士不遇的意思,也不一定有,所以他只是說「大概」而非確定。
要知道小詞裡的這種作用,跟屈原的作用是有所不同的。屈原的美女是比喻才德美好的賢人,「眾嫉予之蛾眉」是在朝廷裡面被人毀謗,屈原的比喻是潛意識的,作者自己有心拿美女做比喻。可是溫庭筠寫的那個美女,是給美麗的歌女唱的歌詞,溫庭筠不一定有這個意思,他不是 conscious doing that,是文本裡面有這樣的作用,是語言的符號裡面引起讀者這樣的聯想,作者不一定有這個意思。 王國維說的「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我說那是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的作用,「荷花凋零荷葉殘」就沒有這個作用,「菡萏香銷翠葉殘」就有這個作用,那是從文本、語言的符號裡面引起了這樣的作用。
* 接受美學 ( Aesthetic of reception )
作者有心去作的就是比興,而小詞的作者寫的是美女,它不是比興,但很奇妙,就是有些小詞確實有一種美感作用,而這個作用是什麼?在中國的傳統裡面,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來說明這種小詞的美感,我想到沃爾夫綱‧伊瑟爾的接受美學 ( Aesthetic of reception )。他說如果一個作品沒有經過讀者的閱讀,它只是一個藝術成品,而不是一個美感的對象,所以沒有美感的作用。杜甫的詩寫得再好,你給一個不懂詩的人唸,是對牛彈琴,一點美感都沒有。所以他說接受美學,就是在文本被接受的時候,才會產生一種美感的作用,而這種作用,就有了一種 potential effect。好的中國小詞有一種潛能,它裡面隱藏了一種能量,會讀詞的人,對中國的古典文學傳統有修養的人,從它的文本可以看到 intertextuality ( 互為文本 ) 的人;可以從裡面把 microstructure ( 顯微結構 ) 的作用找出來的人,他就可以從小詞裡讀出很豐富的意思來,那就是由於小詞本身所蘊含的一種美感的作用,這種作用是小詞裡孕育的一種美感的潛能。這是我個人的一種看法,如果你們有什麼問題,可以再討論,謝謝大家!
問答集
問1:老師剛剛講蛾眉,唐詩裡面有「美人捲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它也有可能跟這個相關嗎?
答:是的。像李白寫了很多這種閨怨的詞。美人捲珠簾,一個美人把珠簾捲起來,所以我說你要能夠掌握它的潛能,要了解中國詩歌的傳統,你發現這個潛能的可能就越多。捲簾,在中國傳統上是很講究的,如果一個女子把簾子放下來,她認為她是被外面隔絕,她並不希望得到別人的欣賞;她要是捲起來的時候,就是有這種希望,這是一種期待。宋朝詩人陳後山,他寫了兩句詩:「不惜捲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他寫的就是捲簾。這位先生問得很好,中國確實是很多詩裡面包含了很多的傳統,除了表面寫的意思之外,如果你對中國傳統熟悉的人,就會看出很多的意思來。他說不惜捲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不惜就是我不吝惜,我可以大方的把簾子捲起來,讓你看一眼。據宋人筆記的記載,黃山谷看見了這首詩,黃山谷說這種文筆是自己驕傲自恃,這是中國古代文人自己以為很有才華,不被欣賞。我就算捲起簾子讓你們看一眼,怕你也看不清。所以李太白裡頭的小詞,同樣是寫一個女子,美人捲珠簾,你可以從外表來看,一個美女捲起珠簾,沒有愛她的人,皺著蛾眉悲哀憂愁的樣子。「但見淚痕濕」,就流下淚來,而「不知心恨誰」。這首詩表面上是寫一個孤獨寂寞的女子,但是寫的是 abandoned women,是閨中的思婦。可見傳統的詩人從捲簾裡面是有一個共同的聯想和感受的。當然,我們讀詩的人就看它一層的意思也可以,就寫一個美女,孤獨的、寂寞的女子,可是你若要知道中國的傳統 ( 如文化符碼等 ),就會有很豐富的聯想!
問2:教授您好,想請問前面講到的雙重性格部分,大陸學者楊海明教授在《唐宋詞縱橫談》 中,也有提到類似的觀念,他說「男子而作閨音」。像這樣的情況,我們如果從古代的作者來看,大概都是男性作者,我們怎麼知道男性學者的作品當中他是純粹描寫女性的生活還是藉此而比擬,比如說元稹寫過「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等等之類的,要怎麼樣去做這個判斷?
答:是的,大陸學者楊海明曾經提出一個說法,他說中國的文學裡面有很多是男子作閨音,就是男子寫女子的感情,寫女子的形象,可是,我以為楊海明先生所說的是整個傳統上的男子作閨音,他把唐宋詞裡寫的美女也都畫在那男子作閨音的同一個類別裡面了。我認為是有不同的,比如說從屈原開始,他說眾嫉予之蛾眉;像曹子建所寫的七哀詩,「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他也自比成女子,這種比喻,都是有心去比喻的。另外還有一些男子作閨音,那是代言,是男子替女子說她的話,比如說李太白「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應未閒。」他是同情這個女子,寫些同情女子的話。還有像朱慶餘寫給張籍的那首詩:「……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他說我不知道我寫的這考試的文章,合不合你主考官的意思。他自己比做一個新嫁娘,不知道我這畫眉的深淺,合不合朝廷考試錄取的標準。這都是很明白的、都是有心的。小詞之所以妙,我所以不能跟傳統的男子作閨音等量齊觀,完全是兩碼事。那些不管是替女子代言的,還是像屈原、曹子建有心來自比的,都是有心的。小詞是無心的,溫庭筠不見得有付託的意思,南唐中主不見得有什麼眾芳蕪穢的意思,是它的文本裡面因為寫作的環境,雙重性別、雙重語境,因為文化符碼、因為顯微結構,而給了讀者這樣的聯想。所以這是一種接受美學的、聯想的 potential effect的作用,跟所有傳統男子作閨音完全不一樣。小詞是不同的,因為它是歌女寫的歌詞,它是空中語,這個作者不是潛意識要寫自己的言志,是偶然從它的語言符號裡面產生的一種 potential effect,引起讀者的聯想,跟傳統的男子作閨音完全不一樣,所以只是籠統的說男子作閨音,這是不對的。
問3:運用典故,也是一種傳統的象徵嗎?李商隱用的典故很繁雜,然後眾人常常加以猜測,這樣也是一種多重意象嗎?詩人和詞人的作品,常常用到這些,算是一種刻意嗎?李商隱寫的詩,大部分都會用無題,我在讀的時候,感覺很繁雜很沈重,有很多情感,所以我覺得他是用無題來囊括整個情感,而且我覺得李商隱用無題的話,是使他的作品有多重意象的時候,一種刻意的營造,那老師您的看法呢?
答:李商隱的詩有的寫的是朦朧的,是含蓄隱約的,尤其他有很多無題的詩,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李商隱的〈無題〉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囓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迴。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是寫春天來了,少女動情了,少女要找一個愛情的對象。可是你很難找到愛情的對象,很難找到一個愛你、欣賞你的人。李商隱是一個有才華而終生不得志的人,所以那首詩很可能是表現他內心裡面,一種不得志的悲哀。我寫過李商隱的很多評論,他的〈嫦娥〉詩:「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我還寫過李商隱〈燕臺〉四首「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我寫過很多李商隱的詩,現在來不及仔細講了,所以你可以去參考我的那些作品,在台灣的桂冠圖書公司,出版了我的書,叫《葉嘉瑩作品集》,一共有二十四本,可以找來看看。 謝謝。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