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 星期一

楠木紫檀黃花梨 靉靆 貝光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art/20070121/6735923

楠木做的文房器玩書卷氣濃。杏廬先生從前贈我一件楠木筆筒,通身素亮,勻整秀氣,說是明末清初文人書齋的普通雅玩:「天天體貼她,她會更娟麗!」老先生悄悄對我說。匆匆四十年,歲月有情,盤玩有情,筆筒如今添了六分溫潤的氣色。紫檀黃花梨都是貴婦,一見驚艷,再見嫌她過份高華,不耐深交。楠木是清甜的村姑,像周養庵在真如寺廢墟破屋前遇見的女子,「女子方櫛,聞聲握髮出,面黃而好」。香楠水楠都暗黃而帶微紫,帶清香,紋理柔密是沐畢櫛後的秀髮;紫楠也叫金絲楠,昏燈下細膩的金絲更是美人茸茸的鬢角。
結癭的楠木也好看。我家一張鑲嵌三塊楠木癭的晚清酸枝翹頭長案是杏廬先生帶我去買的,花紋十足團扇薄紗上的墨暈,濃淡交錯,浮光靈動,當時很便
宜,現在遇得怕也捨不得買了。真舊真雅的楠木文房器具向來不多,杏廬先生照價轉讓給我的楠木帖盒我深深愛了三十九年還在愛:老田黃的蜜色,老沉
香的輕盈,江兆申先生給我的那幾詩箋藏在匣正好讓我淺嚐藏嬌的甘暢。六十年代香港破舊處處是蒼茫的情韻,老店舖老得豐盛,老街巷縐出文化,我們三兩至友都沉迷文房器玩,周末午後結伴走去上環一邊尋找一邊聊天,杏
廬先生是長輩,看得多也懂得多,有他帶路破罐舊匣老玉殘硯忽然非常沈從文。

文房玩的到底是哪些器玩,那是很有趣的《春遊瑣談》。有一天,杏廬先生興致好,影印他手抄的一份資料分送給我們。是屠隆《考槃餘事》羅列的四十五種文房器具:「筆格,硯山,筆床,筆屏,筆筒,筆船,筆洗,筆覘,水中丞,水注,硯匣,墨匣,印章,圖書匣,印色池,糊斗,蠟斗,鎮紙,壓尺,祕閣,貝光,靉靆,裁刀,剪刀,途利,書燈,香櫞盤,布泉,,簫,麈,如意,詩筒葵箋,韻牌,五岳圖,花尊,鐘,磬,禪燈,數
珠,,番經,鏡,軒轅鏡,劍」。
屠隆是明代戲曲家,字長卿,號赤水,縱情詩酒,玩世不,清代才子張潮《幽夢影》中懷想前朝風流提到他,說「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諸君曾共我談笑幾回」!屠隆跟劇作家湯顯祖同時代,家有戲班,所寫戲曲傳奇生前比湯顯祖要紅,身後名氣遠遠比不上湯顯祖,幾十齣戲沒有一齣比得上湯顯祖的《牡丹亭》流傳幾百年依然經典。湯顯祖寫過十首絕詩給屠隆,題為〈長卿苦情寄之瘍,筋骨毀壞,號痛不可忍,令闔舍念觀世音稍定,戲寄十絕〉。「情寄之瘍」是梅毒,屠隆轉眼死於末期性病,湯顯祖那個「戲」字唐突了。

屠隆羅列的四十五種文房器具我集藏的頂多只有十一、二種。他說的祕閣是臂擱,是寫字枕手腕的腕枕,竹製木製玉製我玩了好多年。《 Arts from the Scholar's Studio》那件清代楸木雕古琴式臂擱蘭石寫銘文,實在清雅,不知道藏家是誰,前兩年聽說拿去北京拍賣我竟錯過了。倫敦出版的《 Documentary Chinese Works of Art in Scholars' Taste》另有一件蘭石銘的琴型臂擱是 Paul Moss的藏品,我打電話到他的古董店去問說是轉手了。蘭石是清代福建莆田的郭尚先,精書法,精鑒別,精畫蘭竹,臂擱該是藝匠做好了找他寫字刻上去的。
我苦等多年才找到的一件蘭石古琴臂擱是上佳的楠木,金光水紋柔得浪蕩,敷上一層歲月的包漿,彷彿櫛髮的村姑竟然熟成了綰髻的少婦。經眼的這三件琴型臂擱,蘭石的銘文都正氣得人有點洩氣。我這件寫的是「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橫掃千人軍」:文章果真寫出那樣的氣魄,那一定是論政的如椽大筆了,不是屠隆湯顯祖乃至近代周養庵水空靈之筆甘心修練的火候。老天爺發個慈悲,難得楠木凝然結出一波波似水的柔情,臂擱刻上兩句溫存的話該多麼貼題!

杏廬先生跟我們閑談四十五種文房器具的時候要我們留意「靉靆」,他說那是濃濃的雲霧裊裊的炊也是古人的「眼鏡」:老人不辨細書,以靉靆掩目則明。明代田藝蘅《留青日札》記提學副使林公有二物,如大錢形,如硝子石,如琉璃,如雲母,質薄而透明,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細書,戴上靉靆,精神不散,筆劃倍明,還說用綾絹把兩片靉靆聯起來縛在腦後方便使用。杏廬先生還說他勝利前一年在成都舊貨舖看到兩片圓形眼鏡片,老闆說是明末清初的靉靆,他好奇買了,不巧一九四八年南來在廣州碼頭跟一箱雜書一起弄丟。屠隆清單寫的「貝光」是磨砑宣紙的工具,聽說宣紙一經摩擦紙面密實平滑,走筆舒暢,六朝年間發明的。我試過用楠木壓尺在宣紙上來回磨十幾下,寫出來的字自覺漂亮多了。文房器玩學問大得很,北京揚之水是專家,她寄來新書《一花一世界》的目錄,十五篇文章寫六十件明清工藝品,我先後在雜誌上偶然讀到了幾篇,寫得細膩極了,真是一字一風雅。

董橋
電郵 :tungchiao@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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