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0日 星期二

乙部:技法篇








乙部:技法篇














乙部:技法篇






第一式:敘述






「熟悉」和「不熟悉」


到中學講寫作,發現學生關心的,還是「寫什麼?」和「怎麼寫?」這兩回事。

一、「寫什麼?」

老師大概會對學生說:「寫你熟悉的東西。」

「熟悉的東西」,很自然地,讓我們想到身邊的人和事;事實上,我們最初的創作,往往是從「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或者「我和村長女兒的一段情」這種熟悉的東西開始的。

這種說法,對了一半;另一半同樣對的說法,是「寫你不熟悉的東西。」

寫不熟悉的東西,有個好處:為了寫好這東西,你得去搜集資料,去學習,去關心這東西;例如,為了將「花王」寫得像個「花王」,你得先去學種花;起碼,要熟讀園藝書;這樣,就算當不成作家,也總算多了一門謀生技倆。

只看見事物的表象和人物的皮毛,不能算是「熟悉」。

譬如說,過去,不少學生在作文簿上寫過這樣的句子:「我在街頭看見一個刷鞋匠,刷鞋匠賺錢少,受人白眼,好可憐!」可是,對「刷鞋」這門技藝,誰是真有認識的?

皮鞋,色樣繁多,怎樣才可以刷得「蠟蠟亮」,坦白說,我就不知道。猄皮鞋穿髒了,我用肥皂水去浸,浸漚得久了,竟連鞋底也剝落下來。

「熟悉」的,不一定真的熟悉;不熟悉的,通過學習,就熟悉了。

所以,「寫什麼」的標準答案,該是:「寫你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東西。」

對,說了等於沒說;但別忘了,真理,總是有這種特質的。

「熟悉」和「不熟悉」,不是對立的;我努力認識一朵花的時候,那朵花,也認識了我。







睡公主的想像世界


「熟悉的東西」,除了身邊的東西,還包括身上的東西。

譬如,日夜陪伴我們的自卑、自憐、恐懼、忿恨和滿腦子的幻想;幻想有目的、有方向、有組織地運作,稱為「想像」。

想像,是我們最熟悉,對創作也最有用的東西。

以下這件事,可以說明想像的重要性。

日本女孩反野麗子,是植物人,一出生,父母雙亡,親戚死絕;因為麗子鼾聲如雷,醫院只好把她安置在獨立病房。

麗子十七歲生日,一個課本推銷員在地鐵站吸了沙林毒氣,給送進這家醫院。推銷員有個兒子,叫金田七,他聞訊趕至,惶急之際,誤闖病房,看到彷彿讓人從童話裡推出來的睡公主,田七呆住了,半晌,忍下住問:「你不介意我吻你吧?」

說也奇怪,麗子聽到這句話,馬上甦醒過來。

十七年來,麗子活在一個寂靜的世界,雖然沒什麼聲音,她卻感到自己躺在一個鮮黃的咖啡杯裡,在光海漂浮;偶然,她會看到藍色的月亮;有一次,她飛過某個小行星的時候,還順道載走一個小麥色頭髮的男孩;那天,男孩正在病房一樣大小的行星上,孤獨地看日落……

「想像的世界,既美麗,又奇妙,直到有一天……」麗子神色黯然:「我看到面前擋著一隻滿頭黑毛,鼻頭上爆出血紅大瘡的怪物,怪物將我的飛船,也就是那
隻咖啡杯提到嘴邊,我嗅到一陣異味,驀地,有聲音問:『你不介意我吻你吧?』我好害怕,以為會被吃掉,一掙扎,就醒過來了。」

田七的吻,結束了麗子十七年的植物式生活。

因為不能再遁入想像的世界,過了幾年,麗子漸覺生無可戀,就決定嫁給他。

「我總覺得,是那一陣口氣摧毀了我的想像力。」麗子埋怨;話是這麼說,不過,這段婚姻還算美滿,婚後,田七的鼻頭,也沒再長出可怕的暗瘡。

沒有「想像」,就沒有這個故事;你能說身上這種熟悉的東西不重要?







一座島,感動一個海洋


老舍投身抗戰,據說,曾一度「放棄了小說」,主要原因,是自覺「經驗不夠」,他不熟悉抗戰生活,對重慶的風物,遠不如對北京小羊圈和洋車伕那麼瞭解,「寫小說最保險的辦法,是知道了全海,再寫一島。」老舍說;明顯地,他主張寫「熟悉的東西」。

契訶夫在《契訶夫論文學》認為:「作家應當樣樣都知道,樣樣都研究,免得出錯,免得虛偽。」為免「虛偽」,他大概也只寫「知道的東西」和「研究的東西」。

「知道全島」是很難的;「樣樣都知道」而且「樣樣都研究」,更是不可能的;作家,不存心蒙混,能做到語意清晰,讓正常讀者可以憑藉清晰的語意去理解他
作品的好壞,就算誠實;「誠實的人」和「誠實的作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作為一個「誠實人」,在安全的情況下,應該盡可能說真話;然而,一個「誠實作
家」,最好在說假話的時候,也說得像真話。

老舍要「知道了全海,再寫一島」;「全海」,空闊得沒有範圍,廣大得沒有邊際,我寫《花渡》,只寫「一島」,一個路環島;這個六十年代還是葡萄牙人治下的小島,是我「熟悉的東西」,其餘「不熟悉的東西」,是不得已而「旁及」。

老舍「保險」的想法沒有錯,但小說家,該還有另一種認知:把一座島寫活,可以感動整個海洋。

佛家說的三毒和七苦,那些貪嗔癡,愛別離,求不得……既是身上的東西,但也屬於全世界;中國人和非洲人,同樣感同,身受;不慬我熟悉,全人類也熟悉;你今天不熟悉,活下去,老病死找上門,大家面對面,就熟悉了。

身上的東西,寫得好,就有共鳴;小說裡的天與地,海和島,只是借來的場景,目的,不外讓人物展現悲歡;這些悲歡,變得「可感」,我的路環島,叫克里特島,塞蒲路斯島,或者蒲台島,根本沒有分別。

事實上,還有一種「冷門」的寫法:把大家熟悉的東西,寫得不那麼熟悉。

李厚頎《K形公屋物語》小說裡的「辛鎮」和「亞斯艾奴」,影射深圳和香港;寫的,是這兩座城的人事;然而,刻意的「陌生化」,卻把現實的庸俗煮糊了,重塑了,提煉出一點夢幻的詩意。

「『咕嚕……咕嚕……』驀地,一隻帶上褐色飛行帽及護眼罩的信鴿,飛到陽台前的收信坪,抖毛叫喚,告訴夏綠蒂有信件寄來了。夏綠蒂……從信鴿身上的小
帶包,拿出一封捲紮好的信……『我們暫時不回信,謝謝。』……信鴿長期經人類飼養和訓練,諳人語;牠昂首尖叫後,便展步振翅,從收信坪起飛,繼續牠忙碌的
工作。」李厚頎筆下的亞斯艾奴,郵遞頻繁,在深夜接班送信的,是蝙蝠。

「陌生化」化得好,小說,會顯得有格調。

在小說集《請讓我給你幸福》(二零零一年「皇冠」出版),我把澳門稱為「小城」,中國叫做「托爾烏」;在《吃掉你的愛》(二零零零年「皇冠」出版),
那座遍佈偷窺者的城巿,藍本是香港,但全書沒註明是什麼地方;《哭泣小丑的微笑》短篇小說集(一九九九年「文林社」出版),有一篇《生趣園的2016》,
故事發生在未來,「如果將人的一生濃縮成一天,我的人生已經是七點鐘的人生了。」女孩說。「是嗎,那不用多久,你的人生就要蹲滿貓頭鷹了。」男人說。在那
個「未來」,生命和愛情,變得很輕很輕,為了換取一點點的「榮譽」,他們擠進「生趣園」,參與血腥的殺戮遊戲……不僅地點(生趣園)陌生,時間(未出現的
2016)也陌生;這種「陌生」,讓作者可以騎上天馬,恣情行空。

到了《花渡》,「陌生化」處理,一般安排在「變奏」部分。

李厚頎有一隻鳥,我也有一隻鳥。

「變奏.1」:「一陣風,削薄了霧,瞥眼間,濁海,冒出幾座浮標,浮標鏽色如墨,標杆上蹲著一些大鳥,也是黑色的,尖喙紅如火。這哪裡是什麼浮標!沒
蹲鳥的,是四分音符;蹲著一兩隻鳥的,是八分和十六分音符……『提防女人!提防女人……』鳥語,好平板,平板得像在敲拍子。音符,不斷從舷旁漂過,沒鳥棲
止的二分和四分音符滑走了,是一連串緊靠的符號,到底,激昂的樂段不多,一晃眼,回復均齊,仍舊徐徐的,不遠不近,暗合『提,防,女,人……』的節奏。」

到「變奏.2」,趙小瀾用燃燒的樂譜,點燃自己裙裾;尾生眼見情人欲火焚身,要去撲救,卻「也讓烈燄纏住,不能抽身」,在這急危關頭:「他看到一隻紅嘴大黑鳥從暴雨中飛來。『還清債務!提防女人……』鳥投下藍色帳單,繞屋飛旋,囂噪不絕。」

我這隻「鳥」,功能較多,除了送信,示警,還會扮作音符上的「旗號」。

不管寫熟悉的東西,還是陌生的東西,重點是:可解,而且可感。

換句話說:在可感之前,必須可解。

語意含混,不可解的小說,只能是不可感的小說;或者,是「存在不是為了文字,而是為了書寫」的「欺詐性小說」。







「三敘」與「三述」  


決定了「寫什麼」,就得面對「怎麼寫」這個問題,也就是:「我該用什麼樣的『敘述方式』來述說這件事?」

敘和述,我分成兩個概念。

「敘」,按時序劃分,有三種:順敘、倒敘、插敘。

一、順敘:從頭開始,順著時間推移,平鋪直敘,直到結局;常用於描述人物成長歷程,或者複雜的事態發展;好處是條理分明,容易閱讀;壞處是庸手為之,悶上加悶。

範例:大毒薯生於一九六八年,生時,有大薯入屋,因以為名。小時,毒薯愛到田裡偷薯。大時種薯,賣薯。二十歲結婚,三年後生一子,名小毒薯。及後,壞事做盡……到了三十歲,大毒薯吃了小毒薯,吐血身亡;這是順敘。

二、倒敘:先說結局,再回頭順序說故事;一開場,就營造出懾人或感人的「戲劇效果」,能引起閱讀的興趣;然而,有心無力,虛張聲勢,那就好比「文學殿
堂」裡傳出一聲咆哮,人人以為就要撲出來一頭猛虎,怎料看了半天,爬出來的,卻是一條寄生蟲;滿肚浮詞,虎頭蛇尾,多教人沮喪!

 範例:大毒薯全身披血,死在家中,警方曾以為是他兒子小毒薯下的毒手,經過調查,才發現大毒薯是吃了中國進口的小毒薯中毒身亡;同時,更從小毒薯口中得
知大毒薯的身世:原來,大毒薯生於一九六八年,生時,有大薯入屋……這是倒敘。

三、插敘:從故事的某個時段開始著墨,順時序說故事,但偶然,會作些回顧,補入「某個時段」之前的情節。

我寫《花渡》,用的就是插敘;故事一開始,主角尾生「穿著短褲,赤膊睡在吊扇下」,那時候,他已經二十八歲,做完綺夢,他推開門,走向未知,順著我為他安排的時間表,年復一年地過活;但同時,他不斷回望,還把魚竿揮向上游,要釣起自己的過去。

因為作者選擇了「插敘」,尾生就有責任去回憶,去思念心上人;而且,他得追悔「穿著短褲」之前的錯失,為自己種下的癡妄腸斷。

插敘,要求作者有較好的「剪接」功夫;接得不好,人事紛繁,綱紀錯亂,好比一個陳年肚臍眼,忽然移到美人頰上,這種「創意大酒渦」,看了會頭暈;但接得好,小說前後呼應,不沉滯。

對任何事情,可能都有一萬種「創新的敘述方式」,以及一種「恰當的敘述方式」。

「怎麼寫」,就是設法找出「創新而恰當」的敘述方式。

比方說,「小黑明是人類,有個中文的名字。」是「恰當的敘述方式」,卻不是「創新的敘述方式」,更談不上有什麼文學價值。

「小黑明是雞,是鴨,是天使;有個名字的中文。」這種「敘述方式」就很「創新」;可惜,並不恰當。

「不恰當的創新」常見於精神病患者的獨白;這種「創新」,不僅沒有文學價值,也沒有任何價值。

「怎麼寫」因應「寫什麼」而產生,千變萬化,除了按時間順逆來敘述,也可以花點心思,玩些花樣。

一、以同一類物件推衍出情節。

範例:半夜裡,女飛賊潛入小黑明房間。女飛賊很美麗,手無寸鐵,身無寸縷;可惜,畢竟是個飛賊,小黑明只好制服她。平日鮮有飛賊闖入,沒購備麻繩,小黑明唯有打開衣櫃,抽出領帶權作綁賊之用。

「我喜歡桃紅色的,那比較『襯』我的皮膚。」女飛賊說。

用這條紅領帶緊縛飛賊雙手的時候,小黑明想到跟阿珍到大嶼山露營的舊事。那夜,他們遇到一隻吊頸鬼,吊頸鬼的舌頭垂到肚臍,像結了領帶。

因為見鬼,他們第一次擁抱,而且,擁抱著抖了一整夜。

半年過去。阿珍送他這條桃紅領帶,同時提出分手, 「希望你將來上吊,舌頭會像領帶一樣長。」阿珍說;說時,雷電交加。

小黑明悲從中來,強迫女飛賊聆聽那段情的細節:「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夏天,天天天陰,我們……」大概說了一萬字,小黑明再用碎花藍領帶,仔細地,束縛女飛賊的雙腳。望著白肉上藍色的蝴蝶結,他又想起了……

三個鐘頭之後,小黑明用了十條不同款色的領帶,把女飛賊綑得像隻裹蒸粽,其間,因應領帶的來歷,他說了十個故事,接近十五萬言。

這種說故事的方式,姑且可稱之為「領帶綁賊式」。

二、以同一件物件串連起情節。

範例:話說在五胡亂華這種亂世,出現了一個保齡球。

某年,一個叫山伯的農夫,他家兩頭大肥豬讓強盜宰了,只賸下老婆祝英台沒給吃掉。山伯義憤填膺,決定上京告狀,討回公道。臨行,他把保齡球交給英台,囑咐她:「娘子,假若我遇上不測,你將這寶貝變賣了,也好過日子。」

英台瞪著這黑不溜秋的大圓球,驚問:「這是什麼東西?」

「可能……是一顆龍珠。」山伯答道:「我只聽說某夜狂風暴雨,這東西從高山滾下來,一路摧枯拉朽,直衝到你老爺家裡,撞爛了全屋古董,包括你奶奶。」

山伯去後,不旋踵,英台偷漢,還讓奸夫騙去了保齡球。

奸夫好賭,是個蠢物,轉眼將保齡球典當,換了幾文錢去投注。如是者,「龍珠」或遭明搶,或遇暗偷,或讓投機者炒賣,總之,按照故事大綱,落在作者需要
描繪的人物手上;其中,有歌妓陳圓圓,她接過癡心歌迷奉送的這個大圓球,百感交集,想起小時家貧,沿門乞食……一乞,又乞了兩萬字。

後來,歌妓好吃懶唱,家財散盡,保齡球又落入一個肉檔老闆娘懷裡;老闆娘同樣命苦,嫁給肉檔老闆之前,是個娼妓,在她十五歲那年,適逢大旱……這條旁枝,又可以寫三萬字。

保齡球「轉手」十八次,最後,成了一個大太監的囊中物。

這時,山伯告狀不成,卻在京城當上亂黨頭目,好不威風。這天,大太監推了一門大炮去清剿亂黨,連珠炮發,亂黨死賸山伯;然而,剿賊的彈藥,卻也耗盡。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山伯笑聲未落,瞥眼間,見太監忍痛將保齡球翻出,塞到炮筒裡,登時,山伯面如死灰,慘呼:「饒命啊!這個大圓球,既然把情節順利帶出,為什麼還要主角受死呢?」

「你不死,故事就不夠完整。」太監說完,點火。

轟然一響,保齡球直撲山伯,像一丸黑日。

這種說故事的方式,姑且可稱之為「大炮打賊式」。

「敘」,分為順敘、倒敘、插敘。

「述」,在小說裡,我認為也有三種:記述、描述、論述。

「大毒薯一歲能文,兩歲能武,三歲父母雙亡,四歲稱霸幼稚園……」是「記述」。「大毒薯皮黃,軀幹粗,髮如枯藤,稱霸三年後,遭活埋,頭頂竟長出綠油
油的嫩葉……」是「描述」。「大毒薯偷筆盒,咬桌子,要求小賣部提供人奶,搗亂校園,多行不義,遭人活埋,那是應得之罪;然而,我用象徵手法,讓他薯頭長
出嫩葉,旨在暗示惡行,可能重生,正邪之戰,永無止竭,看官不可不察……」則是「論述」。

因應作者性情,作品取向,三種「述」,各有不同比重;世上,有偏重記述,偏重描述,或者偏重論述的小說;但沒有「純記述」,「純描述」,或者「純論述」的小說。



範例:



人,一生裡,肯定思考過這樣的問題:「我這一生,有什麼意義?」或者說:「人生,有什麼意義?」

我這一生沒有意義,當然,不等於「人生」,或者「人的存在」,也沒有意義;但常人,是不會細分的。「人生沒有意義。」尾生是這麼看的:十萬年前,他的
祖先,揮舞著荊杖,擊殺意圖侵犯交配權的敵人;十萬年後,他的後人(如果有的話),仍舊會為了交配,用荊杖(如果也有的話)擊殺同樣的敵人;在無窮盡的星
空下,人類幾十萬年的興衰,破立,根本沒有絲毫意義。

戰爭沒有意義,和平沒有意義;愛沒有意義,恨沒有意義;文學沒有意義,音樂沒有意義;他在澳門水坑尾擂鼓,擂得再響,相對於星球爆炸釋出的聲光,也沒有意義。

「在沒意義的人生,我可以『選擇』怎麼活。」尾生中學畢業,捱受過小瀾婚訊的重擊,很自然地,生出這種感悟。

卡繆和尼采都說過「自由意志」這回事;「可以選擇怎麼活」有個前提,那就是:這個去「選擇」的人,有「自由意志」。

可惜,這只是哲學家的假設。比方說,有一個饞人去吃自助餐,甜品區,有五十億種糕點,他可以「選擇」葡萄乾、燕麥餅、牛油果沙拉……或者,糖霜巧克力
蛋糕;糖霜蛋糕,他明知道吃了會發胖,會變醜,會沒人喜愛,受人歧視,淪為減肥廣告嘲笑的對象,「我可以面對接踵而來的巨災!」他心裡發一聲喊,吃掉了蛋
糕。第二天,照鏡子,量體重,又後悔了,暗想:「真希望沒吃那塊蛋糕;我其實有『自由意志』,可以『選擇』葡萄乾,或者,其他東西。」

這種不由自主的「自由意志」,還算什麼「自由」,什麼「意志」?

尾生一直認為,自己可以「選擇」。在姚家大宅,他舉著那方黑畫紙,把日頭逐出客廳之前,他的確「選擇」了趙小瀾。他本來可以「選擇」她,從一開始,他
就「選擇」了她;後來,那連串的相讓,退守,克制,悔疚……還有,目前這樣的處境,那是「無可選擇之下的選擇」。(《花渡.主調8》,二零零七年,「皇
冠」出版)

(這個例子,「敘述」的特色明顯,大部分還是「論述」,是課本裡說的「夾敘夾議」;不過,其他擷取的段落,鮮有這般明明白白,一招了斷的;為求達到
「立體呈現」的效果,一個小章節,往往暗藏三四種殺著,甚至六七招連施;我選錄了作為某一式的「範例」,只是某方面的技法較為突出,可以配合說明而已。)



有時候,她甚至認為這個房間,根本就是一隻蟲蟻不生的舊衣箱,雲煙山水,是鏤進去的;人情物事,包括那幀照片,那兩個男人,是描上去的;連七情六欲,
都凝固了,沉澱了,逃不出方寸謹嚴的天地。「凝固了的世界最寧靜。」她認為:寧靜就好。這是姚溟去後,她的心態,或者心願。

這天,窗外山色空濛,窗台上,瓶子裡的百合開了,開得好鹵莽,好坦露,每一朵花,那五六條雄蕊,就像針尖上戳著的五六條毛蟲,熬著,顫抖著,她討厭那
鏽紅的花粉黏到白裙上,討厭雌蕊那孤挺的花心受到圍困。她仍舊用一條絹子護手,掐去百合的陽性性徵,她掐得好仔細,為每一朵花,摘除不該有的垢穢,直到那
浮動的鏽紅不能玷污她的心情。

淨了身的百合,花芯貞潔;然而,一截掉下來的雄蕊,無意間,陷入了花瓣的縫隙;她看走了眼,忽略了,驀地,那毛蟲活起來,騷動起來,撓著嫩瓣,搔得她
心亂;她的欲望和愛情,剎那間復甦了;她定睛看著釘在牆上的尾生,那個小黑點,突然又變得好實在,好龐大,漫向透著樟腦味的四壁,她心中雪亮:這隻衣箱,
禁錮了好多歉憾,有些埋在箱底,她羞於承認,是屬於她和尾生的,她守在這裡,是為了不讓這些歉憾染塵。《花渡.主調 48》

(這段話,雖然是敘述女主角趙小瀾如何為一瓶百合淨身,但外在描寫,主要目的,是表現她的「內心世界」,表現「姚溟去後,她的心態,或者心願」;一段「敘述」,虛實相生,外物能與內心相呼應,才有畫面,才容易動人。)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玫瑰在撒哈拉沙漠遇到幾個會微笑的大箱子之後,發現一個紅色的圓筒。那時候,旭日正從橘黃色的地平線上冒出來。

「日安,我是郵筒。您好!」

「您好!」玫瑰上下打量他,「郵筒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郵筒咧著闊大的嘴巴說,「我是這個星球上最好的聆聽者,我貯存人類的心事。」

「他們不會也聽聽你說話嗎?」

「不會,他們都很匆忙;甚至不看一眼『收信周期』就一溜煙跑了。你瞧……」郵筒讓玫瑰看嵌在胸口上的一塊生銹鐵牌。

「每隔三十年收信一次?」

「對啊。上次大鬍子郵差來收信是二十九年前,畢竟是偏遠的地方嘛。郵差不常來,我可以有很多時間咀嚼發信人的每句話。說真的,有些措詞令我再三回味;
不過,最令我難堪的是,人們常常都在撒謊。你想想看,郵差滿身汗水,揹著一大袋謊話走過這片沙漠,他們辛辛苦苦去做這種最終令收信人傷心的事,這不是很荒
謬嗎?」(《四十四次日落》,一九九八年,「皇冠」出版)

(我很喜歡《小王子》這本書。我這個「愛情童話」,由玫瑰做主角,自覺頗能接續聖.修伯里的遺韻,而且另開新境;貫徹全書,是溫柔的「哀愁語調」和大量的「擬物法」描寫;什麼是「擬物法」?詳見第八式「語調」。)



我喜歡火車,尤其古老的火車,當一群紳宦在華麗的餐卡,一邊暢論復甦國家工業的大計,一邊喝著第二次大戰之後釀製的紅葡萄酒;可能,有一個人卻正在三
等車廂可怕的廁所,因為大便出血而哀號;同時,也說不定有惡吏讓人在牡犡湯裡下毒,死在紗簾飄舞的房間。當然,還一定有幾個黑臉漢不斷將煤球鏟入火爐。老
火車,有如階級分明的舊社會,煤球令這長條型的社會在大地瘋狂奔突,穿山越嶺,發出轟隆隆、轟隆隆碎人耳鼓的響聲;直到令天,陸地上,還沒有其他交通工
具,比那種火車更能代表那個陽剛氣的時代,代表那只進不退的狠勁。

列車即將到站,請勿站近黃線!

Please stand behind the yellow line!

當火車駛進這個地底月台,形貌,完全改變了,變得圓滑、晃亮、輕浮,沒有頭等或者三等車廂,也沒有廁所、餐卡和小賣部,來去無聲,卻欠缺長途旅行的能
力……地下車站,簡直有如玩具的配套:自動售票機、電動扶梯、PSB ( 月台管理員
)當值用的玻璃罩……還有那滿眼的藍,無窮盡的藍,摸上去像塑料的深藍空間,除了燈箱廣告畫那片按時變換的風景,沒有天空,沒有樹木,連假的,都沒有。
(《玩具.Chapter1》,二零零三年,「皇冠」出版)

(「敘述」有好多種形態,這一段,除了「夾敘夾議」,還摻雜好多「資料」;適當地鋪陳,有節制地運用,資料,有時候會令作品生色。)







第二式:故事






「思潮」與「創作」


在同一天,在不同的城巿,成千上萬的女人,日出之前,重重包圍著一家家的名牌商店,倦眸裡,除了眼垢,就是期盼,為了一個就要在早上九點鐘開
售的帆布挎包,她們不畏艱辛,心中,同聲高呼:「為了一個包,九死而不悔!」要是受到阻撓,為了捍衛「買包權」,連三姑和六婆,也勢必會為「時尚」作出犧
牲,為「潮流」送上性命。

「潮」,不斷流動;「尚」,只存在於一時;一時的流動,為什麼竟可以迷惑眾生?

我們會嘲笑沉溺「包潮」的女人,會認為她們的癡狂和愚妄,純粹受商賈擺弄,而投機者在推波助瀾;然而,把「包潮」換成「思潮」,譬如「革命思潮」,「文化思潮」,或者「文藝思潮」,那又如何?

不同年代,總有人獻身於不同的「革命思潮」;獻身,自然離不開痛苦和血腥,一夜又一夜的落紅,點染著歷史的床單,慘象,實在不宜多說;「文化思潮」,範圍太大,也不敢多說;還是「文藝思潮」,最像娘兒們的包,一堆皮毛,可以漫說。

「文藝」,本該獨一無二;可是,一旦由法、德、日、意等文藝聖地的名家創發,無數仿製品和充頭貨,就會越洋而來;遇上土產或者土包文化人評介,所謂的
「思潮」,就火速展開。沒多久,我們就會發現:一直讓土包包圍的本土作家,開始以這種「思潮」寫作;或者,宣稱作品,源自某國製造的最新流行「思潮」。

這類文化人和作家,跟名店門前的搶包者有什麼分別?分別,只在於:搶包者,沒有掩飾追趕「包潮」的滑稽舉動;而沉醉於「思潮」的識字分子,卻自視為文藝的先驅。

為「包潮」和「思潮」耗損心神,同屬不智,或者弱智;不幸的是,我們一向尊崇「緊貼文藝潮流」的「潮人」,平白耽誤了他們回青山醫院覆診的時間。





故事不可廢 


十年前,一個馬臉病文家,好像嚷過要「顛覆故事」;除了要「顛覆故事」,相信也順帶「顛覆情節」、「顛覆對白」;總之,「顛覆」一切自己不擅
長的東西;「顛覆」受人重視,起碼,受到病友重視,因為選對了包裝紙;因為在萬里之外,有洋作家靠「顛覆故事」,成功地,寫了一部小說。

洋作家「顛覆故事」,病文家上接這種「文藝思潮」,照樣「顛覆故事」,他的心情,肯定美好得像一個賣春的人妖,在搶購到那一個名牌挎包之後,短暫地,感到生活的富足,他四出宣告:「這個包,是我的護身符,掛在身上,變了洋妞,就不必再讓人操了。」

我們還是不能饒他,因為:他奸詐。

人妖,可以打排球,可以到洋作家的宅院裡撿些磚頭瓦當,為祖傳的陋屋補漏;然而,用生鏽鐵筆,把人家整套房子撬起來,由布拉格拖到自己的鄉下海陸豐,隨便
添座神龕,擺個二奶,在窗前掛隻鐵鑊,就以為可以擋住識者法眼;甚至,自詡受神靈感召,一手搭建了這幢洋房,卻是大謬。

洋房,即使由他「一手搭建」,但另一隻手,在掩人耳目;在文藝界,九流作者,往往是一流鼠竊。

一紙圖則,當然可以構建無數巨宅;但第二幢開始,就不是創作。

一套思潮,只能裝飾一件原作品;因為第二件開始,全是假大空的充頭貨。

昆德拉《簾幕》提到費爾汀反對的,「即是『故事』的專斷獨裁勢力。他特別爭取能夠中斷敘述的權利,『愛在哪裡停就在哪裡停,愛什麼時候停就什麼時候
停』。停下來,是為了加入作者本人的評論以及思考,也就是暫離敘述脈絡。」十五年後,費爾汀寫了《崔斯川.商第》。昆德拉說:「那是小說史上第一次將『故
事』的重要性全面而且徹底的去除。」

去除,理由很奇怪:「不願自己留在那條事件因果的長廊裡喘不過氣,於是到處以離題和插曲的方式打開一扇又一扇的大窗以利呼吸。」到十八世紀,英國小說家斯騰恩,「則更進一步,完全棄絕『故事』」。

費爾汀的「去除」,斯騰恩的「棄絕」,馬面病文家的「顛覆」,表面上,同樣要殲滅「故事」,以報血仇;然而,境界到底不同;等而下之者,根本是賊過興兵,連「傚顰」也說不上。

小說易於傳播,格魯福特在《小說是什麼》喻為「袋裡戲台」,彷彿從口袋裡抽出書來攤開,就有些微型戲子,在這個袖珍舞台上演戲。我們看戲,是看故事,
看情節;要是記錄這兩種要素的劇本,讓一隻狗或者一頭病文家銜走了,戲子失了憑藉,連自己是羅密歐還是朱麗葉,往下該穿裙子還是褲子?也了無依據,怎麼能
把戲演活,把角色演好?

費爾汀要「去除故事」,為的是「拒絕自己的小說淪為一連串情節、動作、言語的因果連屬」;但沒有了這一連串「因果連屬」的小說,又會「淪為」什麼?或者,曹雪芹要是像這位仁兄一樣,忽然「拒絕」嚴密的「因果連屬」,偉大的《紅樓夢》,還會賸下什麼?

「自然界,從來就沒有一種單純的情感,每一種情感都和成千的其他情感糾纏在一起。」這段話,見於萊辛的美學論著《拉奧孔》;我認為小說要描劃,要梳理的,主要就是這種「糾纏」。

昆德拉的「袋裡戲台」,與別不同,台上永遠有一個導演喋喋不休;觀眾,也就是讀者,總覺得像在看一場場的綵排。一個導演,混在演員當中,挑剔佈景,議
論角色的行為和意圖,的確,會拖慢劇情,令故事顯得不夠緊湊,不夠流暢;但看綵排,有另一種感受和趣味;而且,重視議論,不見得就一定要輕視情節;情節,
一般變成晝伏夜行,或者,據險死守,在導演豪擲高見和卓識的時候,暫時不敢以高姿態招搖而已。

蘇軍佔領捷克初期,昆德拉遇上來訪的馬奎斯,「一起度過難忘的一個星期」。讀完《百年孤寂》,他驚歎:「在其他地方,根本沒有見識過這種寫作風格。好
比他的小說又回溯到前幾個世紀,讓人重新看到一位什麼都不描繪,只管敘述的作家。」馬奎斯沒跳到戲台上,他只是不斷「敘述」人物的糾纏;而且,讓人明白:
故事,從來不該是作家的世仇。







「土壤」和「傳統」


做作家,門檻低,你可以不挽手袋進場;但不帶腦袋,問題就大了。

腦袋丟了,手腳失控,容易出現「自打嘴巴」的病徵。仍舊以「顛覆故事」為例,一個作家,要是按照秘製,或者扒竊回來的「思潮」行事,「拒絕自己的小說
淪為一連串情節、動作、言語的因果連屬」,最終,真的把「故事」(包括「情節」「動作」「言語)徹底棄絕,完全去除,在邏輯上,這所謂的「小說」,根本不
可能再是小說,而是論文。

但很可惜,這種「論文」,因為連「言語」也失去「因果連屬」,變得自相矛盾,只能淪為「自打嘴巴式論文」,簡稱「打嘴文」。

歷史上,從沒出現過「故事」被完全「顛覆」殆盡的「無故事小說」,只有避重就輕,為無能和積弱找論據的「爛故事小說」。

馬振方《小說藝術論》有一句話:「面對生命的長青之樹,理論概括語言何等無力。」

理論無力,因為這好比一張桌子。木匠費爾汀砍下門前長青之樹,造了一張最適合他使用的長青之桌;這張「理論桌子」,擺在他英國家裡,他的英國鄰居來
訪,為了討吃,涎臉說:「你這件木頭作品,實在太配合你擱在上面的炸魚和炸薯了。」再仔細看,不僅配合這兩味油炸品,還配合屋內陳設,牆上油畫,以及窗外
陰濕的風景。

桌子在木匠家,顯得和諧,因為樹和人,根植於相同的「土壤」。

「有這樣的土壤,才有這樣的木材;有這樣的木材,才有這樣的桌子。」食客甲說。

然而,為什麼會是「這種形式」的桌子?

驀地,食客乙驚歎:「好大一瓶黑胡椒!擺在桌上,簡直像替這幢老屋點睛。」費爾汀盯著桌上白瓷小罌,陰惻惻一笑:「家父塊頭大,骨灰多,你舀一點去調味,不妨事。」他道出了要點:他們這一族有個「傳統」:愛把骨灰罌供在桌上,戲弄來白吃的客人。

「土壤」和「傳統」,不能外借,也不可外求;別相信有一個中國買辦,向洋人訂了圖則,就能造出他的「中國小說」。







別為文賊銷贓


人,能思想;而思想,有深淺之分。

小說,可以呈現作者比較深刻的思想;或者,最起碼,呈現屬於這個作者自己的思想。

思想不同,小說,作為思想的載具,結構自然有異,也應該有異。一個病文家,把別人閉門自造的桌子搬回賊巢,還無恥地宣告:「這張桌子,最適宜擱我煮的豬雜全餐。」明眼人,當然知道該去報案。

我們外訪,看到人家的桌子漂亮,覺得可以「洋為中用」,的確,可以學一點造桌技術,補自身不足;但最終,還得回歸故里,用鄉下根深柢固的榆木,借重傳統手法,巧施斧鑿,構建自己的桌子,或者房子。

再舉一例:一個女作家,絲襪穿得好看,病文家去借,她婉拒:「好看,是因為我有一雙好腿。」理由,本來充份,這就像再好的小說家,也不可能有一套完整的理論,可以借給別人去寫另一本,或者另一批小說。

可是,病文家還是把那雙瀰漫著「女性主義文學風格」的絲襪偷了,他套在頭上;而且,沒有在警察的喝令下,舉手投降。

賊,活該中彈;但為什麼一直受到「文評家」和「學者」的推崇?

很簡單:一、同樣有賊性,狼狽為奸;二、推銷賊贓,可以漁利。

「可能,只是大家的審美觀念不同。」你會這麼說;但別忘了,美,有約定俗成的標準。

「文評家」,可以把賊子從糞坑撈起來,用白布一纏,印上死蠅腐蛆,再攤開來當一幅驚世大拓片,補自己陋屋的破壁。

然而,在電視上,在晚飯時間,公然展示,誇稱:「這就是香港文學的代表作!」當眾指屎為飯,不僅侮辱「香港文學」這塊招牌,要特區所有認真寫作的老實
人蒙羞;最大的惡,還是荼毒學子,讓他們以醜為美,以臭為香,既學不好中文,也培養不出正常的鑑賞力,去判別作品的優劣。「讀屎片」,原來不是無稽之談;
原來,真有人聞屁,當聞道。

為賊頭銷贓的共犯,其心可誅。 







「論述」耽誤「情節」?


「小說裡的思考……並不負責審判,也不斷言什麼才是真理:只是詢問,只是驚訝,只是探索;它的形式多到不可勝數:隱喻性的、諷刺性的、假設性
的、誇張性的、格言警句性的、滑稽的、挑釁的、奇幻的;值得注意的是,它從不偏離角色生活的神奇領域……」昆德拉說的「小說裡的思考」,我暫且稱為「論
述」。

作者在小說插入「論述」,即使「從不偏離角色生活的神奇領域」,還是會「耽誤」情節的鋪排和推進,令故事的脈絡變得不夠清晰。「不清晰」,有兩種原
因:一、脈絡完好,但難尋,要非常專注,才能理出頭緒;二、作者太愛鑽出來談心得,講私事,一時「驚訝」,一時「探索」,任由情節變成附庸,讀者從飛迸的
涎沫裡把故事搶救出來,因為失調,筋脈早斷,就算勉強續上四肢,也難以苟活。

但注重論述,就一定要犧牲情節?就一定要勢不兩立,你死我亡?

茶餐廳,有「A餐」和「B餐」。你點了「A餐」,不再要「B餐」,究其原因,是胃納有限,不是兩餐同吃,會中毒暴死。肚大能容,你還可以對店小二說:「如果有『C餐』,我照樣會消化掉!」

對,這只是胃納問題,氣魄問題;論述和故事,理論上,不是宿敵;兩者,可以共存,共榮,可以融和在同一部小說。

我為這「共存共榮」,費了心思。

《花渡》,分六十四個「小節」;「主調」佔五十三節,「變奏」十一節。變奏,是主幹延伸出來的旁枝,是欲望的變形,現實的扭曲;相對於「主調」的寫實,「變奏」就是寫虛;論述,包括隱喻、諷刺、假設、誇張……很自然地,歸入「虛」的卷宗。

我把「導演現身說法」安排在冠以「變奏」的章節;「說法」看似離題,卻不真的離題,那是作者的會客室,他靜下來,跟讀者一起思考;你心急,只愛看熱
鬧?跳過去,光看編了號,順序推進的「主調」好了;把「主調」全抽出來,一個「警匪故事」,很緊湊,很懸疑,也很完整,可以消閒;我不鄙視「消閒」,我可
不是為了要人受罪,要人仰望而寫書的。







虛實相疊的結構


《花渡》嘗試以取向不同的「小節」來分虛實,這種結構,姑名為「疊瓦式」結構。

這好比屋頂上的琉璃瓦,一片疊著一片,三片實疊一片虛,疊得好,滴水不漏,密密層層,最終連成一座琉璃海。

譬如,在「主調.8」,姚溟「仰頭望著那株影樹,風過時,那一重重綠羽,撩得整座園起了騷動,花和樹,彷彿隨時要飛起來」,他告訴尾生:「我決定要走了。」他要偕妻子趙小瀾到葡國的里斯本;這是一個「現實」的場面。

到了「變奏.4」,劇情順勢推展,尾生到十六浦碼頭去送船,情景,卻變得「虛幻」:「他和趙小瀾走進候船室。窗外,沒有船,大來和德星號客輪早開出了
泊口,水手兀自把輪梯推向水邊,十幾個人,清一色黑禮服,彷彿出席一場隆重的婚禮,或者喪禮。『大船就要來了。』小瀾說……內港碼頭,位處珠江支流出海
口,一百年來,螺旋槳攪動河道淤泥,濁浪滔滔,不舍晝夜。但這天,浪,竟然是藍色的,那是大海的湛藍;古往今來,就為了烘托這一場離別,水,藍得那麼深
邃……『一年前,佛山輪,不是讓露絲打沉了嗎?』尾生還記得那場駭人的颱風。『是來接我的。沉過一次,就不會再沉了。』她幽幽地說。」

小瀾去後,尾生離開變奏的碼頭,故事,又回到現實的軌道,接上原來的主旋律。

虛實相生,虛實相疊,是這部小說的結構;結構,為主題和劇情服務;以前,我沒設計這種結構,以後,小說不講苦,不講空,不講夢,內容不同,也不會沿用這種結構。

「疊瓦式」為《花渡》而設,不容易移植;你可以活學,但未必能活用。

不過,在「結構」那一章,還是有些入門技法,我簡化了,詮釋了,試演得比較明白,不妨借鏡。寫作,跟赴約一樣,得看場合,正常人,不會穿一套禮服去游泳;唯有病文家,才會無恥地,偷了人家的胸罩去跳傘;而且,在墮落的時候,殺豬般大叫:「我是一個自創降落傘的傘兵!」







編劇必殺技


要「講」好一個故事,半點不難;可惜,坊間的「秘笈」,執筆者多缺乏「實戰」經驗,一出手,就露了底,原來只會一招:直拳;就算目標在背後,
也用直拳。我打算說得實際一點,實用一點,請教了幾位資深編劇,我歸納出一套「必殺技」,簡明易用,就四招:一、陰溝企鵝向上爬;二、苦戰百變吊靴鬼;
三、越過階級的鐵閘;四、懸崖前忽變賤鳥。



一、陰溝企鵝向上爬



添布頓的《蝙蝠俠續集》(Batman Returns)是很好的小說教材。

一開場,半人半企鵝的畸胎誕生,在聖誕日的風雪裡,他的父母將搖籃拋入下水道;情景,有點像摩西當年被母親遺棄;但哺育他的,是一條骯髒大坑渠,還有渠裡苟活的皇帝企鵝。

企鵝人出身是悲慘的,黑暗的,低下的。

「我已經在下面太久,是時候該上升了……我並非生於陰溝,我來自跟你一樣的地方,我要像你一樣,得到世人的尊重;但最重要的是,我要尋回我的父母,我要知道我是誰?我要一個屬於人類的名字……」企鵝人悲憤地對戲中的奸商說。

尋找一個「屬於人類的名字」、渴求「尊重」……這些因素,驅使企鵝人上爬;於是,他上爬的手段,不管是胡亂咬人,還是俘虜全城小孩,也容易被理解和原諒。

小說,需要歹角;沒有歹角,就不能凸顯主角的正氣和勇武;不過,窮兇極惡,只懂奸笑,作用純粹供黃飛鴻拳打腳踢的「石堅式歹角」,一般缺乏血肉,難以感人。

陰溝企鵝上爬失敗,在電影裡,要對蝙蝠俠作垂死一擊,混亂中,掏出來的武器,卻是一柄掛滿玩具的雨傘!

終於,他倒下來,伏在命運臭穢的祭壇上,由六隻企鵝扶靈,沉屍溝渠之中。

企鵝人很「壞」,但壞得教人感動,令人惋歎;因為,他壞得很完整,壞得有理由,壞得有代表性;而且,壞得像我,也像你。

在真實人生,絕不該諉過飾非;不過,寫小說,最好還是為主角的所作所為,找個藉口。



二、苦戰百變吊靴鬼



歹角可以是人,卻不一定都要是人;簡單點說,歹角,是一種專門搞破壞的「負面力量」。

歹角,變化多端,像吊靴鬼一樣跟著主要人物,目的就一個:製造障礙和衝突。

「王子和公主相遇的時候,海面風平浪靜;結婚的時候,風平浪靜;他們活到一百歲,才相擁死去,死時,依然風平浪靜。這兩個人,一生從不便秘,不生癬,不長瘡,吃飯不中毒,走路不絆倒,連會飛的曱甴,也不會遇到……」這,就是沒有障礙和衝突的故事,大家認為好看麼?

歹角,最愛化身為淫魔或者癌魔;而癌魔,在大學生的第一篇小說創作,或者即食言情小說裡,最為常見。從小說《愛情故事》到電影《天涯海角》、《新不了
情》等,破壞美好姻緣的,都是癌魔;而癌魔之中,作家專門僱來行兇的,首推血癌;大腸癌、膀胱癌、睪丸癌等,可能不夠「浪漫」,一般不被採用。

v在所謂的校園小說裡,歹角,是訓導主任;在童話中,是女巫和豺狼;而女巫,又比豺狼和訓導主任,更方便使用;因為,女巫可以突然闖進你的睡房,揮舞雞毛撣子,喝問:「你不是蜘蛛,為什麼通宵蹲在互聯網?」

我的「愛作劇」系列童話,場景設在冰天雪地;怕不夠新鮮,沒用上罐頭豺狼和急凍女巫;歹角,最主要是動物內在的劣根性,例如:仇恨、嫉妒、貪婪和對權力的欲求……這是無形的歹角。

無形的歹角,有時候,比有形的女巫更具殺傷力。

試想想,如果小黑明染上一種表面看不到的怪病,美少女一對他說:「我愛你。」他就會伸出舌頭,然後,汪!汪!汪!猛吠三聲,那多麼令人慨歎;同時,他跟怪病苦戰的情節,又多麼的有勵志作用!



三、越過階級的鐵閘



無形的歹角,還可以是厄運、意外、戰亂,或者自然現象,例如:漂浮的冰山、凍死人的海水。

當飾演歹角的冷水,嘩啦啦地湧進船艙,鐵達尼號三等艙的乘客,為了逃生,要搶上通往頭等的樓梯;可是,攔在面前的,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鐵閘。

這道鐵閘,很有象徵意義,深刻地,勾劃出主角除了要跟化身為「冰水」和「船難」的歹角搏鬥,還得面對擋在貧與富之間的這道「階級鐵閘」。

階級,最終是用來跨越,或者拆毀的;方法,不外兩種:

上下調節式:其中一方急速下滑,或驟然高升;譬如,富家女破產乞食,或者窮小子靠賣裸體畫發財。

一拍兩散式:讓一方或雙方遇事死掉。

《鐵達尼號》編劇選擇了讓隨處吐痰的阿積凍死,手法高明,避免阿積上了岸,會淪為「古惑仔」,靠賣盜版影碟供養肥婆露絲。

在階級被跨越,或者被毀滅之前,作者一般會先營造一個歡快的、規模較小的假象:階級這道鐵閘給拉開之後的美麗畫面。這幾乎是一種毫不神秘的「慣技」。

所以,露絲會從上而下,進入三等艙,跟阿積共舞,同踏暫時離開階級鐵閘的步伐;所以在安徒生的童話裡,人魚公主化為紫色泡沫之前,「王子叫人替她做了一套男裝,使她可以陪著他騎馬同行」。

這也是為什麼在我一九九六年寫的《雪狼湖》(千禧紀念版二零零零年由「皇冠」出版)小說中,胡狼會帶寧靜雪到港灣裡去聽窮人的音樂;為什麼阿雪要架起名廠小提琴,跟燈船上傳來的「避風塘式弦樂」合奏。

為了烘托哭聲的淒厲,得先讓主角在鐵閘前,笑得像星空下的一串鈴聲。



四、懸崖前忽變賤鳥



如果有一隊來追債的「大耳窿」手持紅漆和斧頭,銜尾大叫:「欠一千,還一億!」你拚命狂奔,沿途踩到狗糞、蕉皮、鐵釘、狼狗的尾巴……最後,「大耳
窿」擺脫不了,更發現面前,是一座懸崖!崖下,尖石嶙峋,水邊還有一個女人,含笑仰望你,盼你早死,好拿保險金當家用。朋友,你有什麼話說?

「絕路!為什麼要將我趕上絕路?」

對,你這麼說就對了。

路已絕,意味著接下來,你就可以放開手腳,幹出常人不能為、不敢為、不會為的驚人之事;你無可選擇,只能由溫馴的小羊,變成一隻飛出懸崖的賤鳥。

「趕上絕路」這一招,常見於希臘悲劇和莎翁的作品之中。

溫柔的人,在絕路之前,往往變得瘋狂、暴烈。哈姆雷特受父親的亡靈騷擾,復了仇,自己也成了劍下鬼;奧塞羅讓奸人擺弄,一怒錯殺愛妻;李耳王誤信逆女,落魄荒野,發狂而死……這些角色,多少因為性格和際遇,逼迫他們走上人生的懸崖。

至於羅密歐,他先是誤殺茱麗葉的表哥,遭到放逐,再因為會製毒品的神父遲了報訊,失魂地闖進墓室,在情人吞下的迷藥藥力消散之前,就急匆匆錯手「殉情」。

就連《後現代羅密歐》裡的迪卡比奧,也在電影中悲呼:「命運,為什麼這樣愚弄我?」

「愚弄」他的,不是命運,是莎士比亞。誰叫這一記,是製造悲劇,學做編劇的必殺毒招!



範例:



那天,小瀾下了課,就到姚家。

慈幼的幾個男生,還有她們聖羅撒女中的兩個學姊,已佈置好大宅客廳,姚溟和尾生忙著裁畫紙,要把十幾方黑畫紙貼上格子窗;幾扇高大的綠格子窗,像幾張
原稿紙,要把空格都填黑,原來十分費事。小瀾走過去幫著填格子,東西兩扇格子窗的玻璃填完,面向庭院那一扇,花影搖曳,幾樹明黃月白的雞蛋花,枝節橫生,
把日頭過濾得好細碎。

她蕩著兩條編得謹慎的長辮,校裙清清白白的,踮著腳,舉著黑畫紙,等分站兩旁的姚溟和尾生用膠布把紙黏牢在窗櫺上,三個人,挨得好近,她知道這兩個男
生在偷偷看她,看她正在啄衣服的乳房,她有點惱,也有點窘,聽到兩頭小色狼沉重的呼吸,她故意笑問:「你們為什麼喘氣?」「氣悶。」姚溟說。「出去透透
氣。」她提議。「你去不去?」姚溟問尾生。「你去。」那一刻,尾生不明白為什麼要相讓,或者,他發現還欠一方黑畫紙,自己有責任去裁削,去遮擋那最後的一
格風景。

兩人走到一棵瓣緣緋紅的變種雞蛋花前,姚嫇摘了朵半開的給她。尾生看著他們的背影,但聽不到聲音。他覺得那個畫面好美,美得教他難堪,他還是不忍心將
那僅餘的小方格封嚴。然而,同學們催促他,派對就要開始了,封妥門窗,他得去準備慢舞的音樂。尾生貼了畫紙,午後陽光,像潮水急退。黑暗裡,他推開一線
窗,想再看小瀾一眼,湧來的,卻是雞蛋花的甜香。

那香,一發難收,香得人醉,香得人腸斷。

「我其實也喜歡白瓣黃蕊的雞蛋花,那比較自然。」小瀾後來對他說。「你和神香溟摟著跳舞,就很自然。」尾生一句話噎死她。她惱他倔,不解溫柔,越發跟姚溟親近。《花渡.主調6》

(「故事」這一門技藝,很難舉例說明,因為一篇小說,就是一個故事;當然,大故事裡,常有小故事,這裡只能摘錄幾個較獨立的章節,以供參攷。)  



「德蓮娜會帶我到葡國去找她。」阿鰜說。「她是誰?」尾生問。「我媽。」「你想見她,不是嗎?」「我不知道。以前,我好想有個媽媽。可這麼多年了,她
還是不回來看我們,我總覺得,她是一個沒心肝的人。我就是見了她,也不會高興。」阿鰜反問他:「她丟下我們,爸難道半點不生氣?」「生氣,改變不了什麼,
她不會因為我生氣就回來。」為了說明白,尾生編了個故事:

一百年前,澳門晚上照明,都用煤油街燈;燈火最盛的日子,有兩千多盞;街燈,每天由點燈人去點燃。他告訴阿鰜,有一個點燈人,他每天孭著女兒,兜著一
條長梯去點燈,黃昏,他就到海邊去點第一盞,不論晴雨,不管寒暑,就算刮起了大風,他照樣揹著女兒去幹活,待他點亮最後那一盞燈,天,也要破曉了。這個男
人,他總覺得有一天,女孩的媽媽,會在最後的那一盞街燈下等他,到時候,女兒大概長大了,他們一家人,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雨,雖然疲累,卻會挽著手,笑盈盈
地一起回家……

「你認為媽媽會在那盞燈下面等我們?」阿鰜問。

「我不『認為』,但我『相信』,你總得『相信』一點什麼,才可以繼續往前走,去把一盞盞燈點亮。」話,說得遠了,他不知道阿鰜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實
在,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希望在那支「最後街燈」幽熒的光影下等他的,是趙小瀾?還是江若鰈?或者,他壓根兒就是為了要遏制對小瀾的妄念,為了要填補生命
和感情的缺口,他才「愛」上這一個更虛無不實的女人;為了對抗錐心的非份之想,他才找到若鰈這一個不必花時間去安撫的幫兇。他隱約意識到一件事:他「愛」
她,因為根本不必和她戀愛,就像他愛朋友的妻子一樣,存乎一心;心以外,沒有一個能留給鑑證科追尋的現實腳印。《花渡.主調15》

(大故事裡的小故事,像小說的窗口,讀者可以憑這扇窗,窺看屋中大概,可以更清楚屋主的心事,或者,推想往下的劇情;下面那個《雪狼湖》的例子,還是一個象徵,一個縮影,對人物下場,作了一點提示。)  



「好多年前,有一個獵人在格林鎮的森林迷了路,他又渴又餓,在林中團團亂轉,知道一入黑,難免就會給野獸吃掉。就在他最徬徨的時候,他看到一個淚珠形
狀的池塘。他走過去,用手掬水,卻看到池水裡有一個紅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撈,卻不小心掉到水裡。池水很清澈,很溫暖,他竟然忘了掙扎,只是讓自己靜靜下
沉,沉得越深,周圍越發明亮,獵人漸漸看到那片紅影,原來只是一條紅色的絲帶。然而,說也奇怪,不管他游得多快,這條紅絲帶總是漂在他的前面。他一點不關
心自身的處境,追逐紅絲帶,反而成了目的。就這樣潛泳了不知多久,他才隨著那片紅影浮升。當他爬到岸上,雖然渾身濕透,卻發覺自己已經出了森林,池塘變得
無邊無際,夜空裡,還閃滿星光。」

「這是他遇上好運氣。」

「故事還沒有完呢。」阿雪繼續說,「雖然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象卻將獵人嚇唬住了。他看到水邊正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走近察看,那個人,竟然就是他自
己!獵人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已經在林中遇難,那條紅絲帶,只是招聚他魂魄的旗幡。就在他傷心地望著自己的屍體,不知道往後該怎麼辦的時候,一個腕上纏著紅
絲帶的女孩從樹後走出來,相互凝望的一刻,獵人馬上就察覺到女孩和他同屬於黑夜的世界。她伸出手,溫柔地對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呢,不用怕,苦難已經過
去,如今,你真正自由了。』」

「我喜歡這個故事。」故狼說。

「我也是。」(《雪狼湖.第三章》,二零零零年,「皇冠」出版)

(因為這個「小故事」,寫完小說,我本來打算取名《紅絲帶森林》;但主角一叫「寧靜雪」,一稱「胡狼」,書名《雪狼湖》,到底簡潔些。)



我經常會這樣想:有一天早上,我推開門,身上穿著白襯衫、藍西褲,束著黑地印著紅色地車公司徽號的領帶,一陣大概從赤道吹來的熱風吹脫了布縫的肩章,
肩章上,有一長一短的柳條,代表「高級站務員」。我在熱風裡一直追逐那個肩章,追著追著,不覺走出了鬧市,走出了國境,驀地,竟發現自己陷身一座無邊的沙
漠。這時候,黃沙上一條響尾蛇對我說:「先生,對不起,在這裡你已經成為歷史了。」

我想抗辯,可是,我的確拿不出身份證明文件。

「沒有肩章,名片總有吧?」蛇繼續問。

出門太匆忙,我也沒帶備名片。

蛇用同情的目光打量我一會,然後,輕輕咬著我的小腿,將毒液注入動脈,「我做這種事很有經驗,一點不痛,不是嗎?」

「你對所有人都這樣?」

「對,不管是主任、經理,或者總裁都一樣。」《玩具.Chapter1》

(就算是一個「寫實」故事,寫得太「實」,沒留下讓人想像的空間,這種小說,一般質木,欠缺神采;「寫實」之餘,也寫寫「虛」,把角色帶離鬧巿,遣出國境,送到陌生的地方餵蛇,有時候,可以提神,令變態讀者高呼:「過癮!」)







第三式:觀點






蛔蟲的視野


作品,未必有內涵,但肯定有內容;所謂「內容」,不過是:寫作的人,怎樣看萬事萬物。

重點,在於怎麼看。

「看」,一般教科書稱為「觀點」;明白點說,就是把一枚「人肉鏡頭」到處擺放;這個鏡頭,可大可小,掛在兀鷹的脖子上,跟黏在螞蟻和蛔蟲的頭頂,視野、效果,當然完全不同。

事實上,可以安置「鏡頭」的地方,不過「高低」和「內外」。

教科書裡,有所謂的全知、自知觀點,也提到觀照人事,可用神眼、鬼眼……印象中,好像還有雞眼;我不說這些。

從高處看,要描述自己正在陽台吃早餐,可以化身兀鷹鳥瞰:

「海面,雲影遍佈。岸邊,綠瓦分隔著屋頂的曬台,大地平鋪如一張稿紙。稿紙上,有一個赤色逗號,不,那是鋪了紅方磚的陽台。我用變焦鷹眼,把陽台上的小黑點放大,才知道是一個男人,吃著加了牛奶的燕麥。真蠢,死老鼠才好吃呢……」

屈就一下,做隻螞蟻,用低角度視物,畫面就成了:

「大地赤紅,只橫著乾涸的河溝。我小黃蟻爬上長滿黑草的懸崖,卻看到麥片,像殞石般墜落。唉,又累又餓。先生,好心施捨一粒牛奶分子啦。」

「外」,寫衣飾皮毛,寫一切表面可見之物;「內」,就是內心描寫和內臟描寫。

當然,運用起來,可以「由外而內」,像一隻飄浮的細菌,進入人物胸膛,鑽探他的心事;或者直接上腦,公開他隱藏的思路。

「由內而外」,那是以內在感情,帶動外在行為,是真正的「內行」領導「外行」,譬如:

「某某肝火大盛,毒燄灼傷了脾胃,再從口中噴出,熊熊地,點著了一幢老屋的八個燈籠……」某某還沒「現身」,大家受熱,就知道這是一條噴火龍。

專注內臟,包括內心,不妨統稱為「蛔蟲的觀點」;如有需要,建議你寫自己的時候使用。







立體愛情故事:觀點一


即使是同一個故事,把「觀點」這個人肉鏡頭,安置在不同角色身上,也會有不同的效果。

時間:不詳。

地點:某海洋公園。

人物:海豚馴練員洛雁、觀眾藤圈口、海狗小鞭。

首先,我將鏡頭裝在洛雁的灰瞳裡。

洛雁每次踏著兩條海豚,面對觀眾席,讓第三條海豚穿過自己高舉的藤圈,都會看到前排有一個「木村拓哉」瞪著她,真要說外觀有什麼不同,就是這個男人的嘴巴,總是張得像藤圈一樣大。

洛雁讓男人吸引住,有一次,還忘了舉起大藤圈。

海豚沒看到天空裡有圈圈,唯有傻乎乎地,從她胯下鑽過去;藤圈口,張得更大了。

「真沒想到,還是個很有愛心的男人呢!」洛雁發現藤圈口潛入海狗區,就躲在大水池後,看他跟海狗小鞭親熱。

「如果我是小鞭就好了。」看到男人將一個皮頸圈套在海狗脖子上,洛雁暗暗羡慕,「不過,藤圈口也真傻,連這是一頭雄海狗也不知道。」

洛雁走進更衣室,扯下拉鏈,除去一件頭泳衣,當她對鏡欣賞自己,一頭海狗滑了進來。

「你不是陪藤圈口哥哥嗎?怎麼跑到這『狗公禁地』了?」洛雁看到小鞭的頸圈上,原來還嵌著一顆「黑寶石」,她想起男人,那顆心,就像鯨魚池注滿海水一樣,注滿了愛情;她蹲下來,摟著海狗又摸又親。海狗不明就裡,「呱呱呱……」吠了幾聲,掙開她,搖搖擺擺地走開了。

洛雁洗去海狗沾到身上的腥味,穿上衣裙,走向水上劇場的看台,紅霞滿天,藤圈口已不知去向。

「明天,他還會再來吧?」她望著水池裡的小鞭,心裡滿是遐想……







立體愛情故事:觀點二


如果把鏡頭鑲進海狗頭,通篇借狗眼視物,會產生以下情節。

「海狗最會用鼻子『控』球,這幫管理員,偏愛躲在休息室,看箱子裡兩隊可笑的生物將皮球踢來踢去。」小鞭瞟一眼屋裡那個叫「電視」的東西,滿瞼不屑。

驀地,一個男人跳到池邊,攔在面前。

「變態大嘴怪!」小鞭暗叫不妙:「瞧他老盯著洛雁姐姐,還以為他要撲過去交配,沒想到竟是個……是個……實在太下流了!」想到自己的悲慘下場,小鞭連忙逃開。

可惜,還是讓男人一手勾搭著。

「嗨嗨嗨……你想怎樣?」小鞭緊閉雙目,猛搖著頭,一睜眼,脖子上,卻多了一個鑲了顆黑東西的頸圈。

「嗨,這是什麼……幹嗎用皮帶纏著我?虐畜啊……」小鞭罵了一輪,慌忙逃向自己的私家泳池。

半路上,經過女更衣室。

背後腳步聲響起,小鞭沒來得及回頭,屁股受到一股巨力撞擊,失控直衝進門去。

「停停停……咦,洛雁姐姐正準備洗澡呢。嚄,穿了衣服,還不覺得怎樣;脫光了,原來這麼醜怪,渾身白雪雪,就這麼一撮毛……實在太恐怖了!」

小鞭見洛雁蹲下來抱牠,連忙後退,「欸,不要過來!你的頭毛,要撩得我眼盲,乞嚏!走……走開!」牠才給一個男人嚴重騷擾,又讓這個女人恣意侵犯,登時萬念俱灰,發出「呱呱呱……」幾聲絕望的哀叫,掙脫洛雁懷抱,就顛來倒去直滾出更衣室。

到了門外,小鞭看到大嘴怪正翻過矮籬,走出公園。

「這究竟是什麼鬼日子?幹嗎男人調戲我?女人玩弄我?」小鞭大吼一聲,跳進水池,心裡滿是怨恨……







立體愛情故事:觀點三


用海豚訓練員和海狗的觀點,講了兩個故事;以下,是藤圈口眼中的世界。

藤圈口,是日本人,正好姓「藤圈」,名「口」,表面上,是個非常愛護海洋動物的觀眾。小時候,因為偷看女人洗澡,嘴巴張得太大,太久,從此,就沒法合起來。

「值得之至,值得之至!」藤圈口從無悔意。

半個月來,他天天到海洋劇場看表演,因為盯上了海豚訓練員洛雁。「嘖嘖嘖,一級棒,可以看到她剝光豬的樣子,就太好了!」藤圈口心裡叨唸著。

坐言起行,他馬上想到應用祖家的先進科技,把遙控針眼攝錄鏡頭,收藏在一枚黑水晶裡,然後,將水晶嵌在頸圈上。

這天,洛雁和海豚表演完畢,觀眾雲散。

藤圈口躲在樹叢裡,覷準時機,知道管理員全躲起來看世界盃球賽,就翻過矮籬,鎖定一頭呆鈍的海狗,撲過去把頸圈套在牠脖子上。

推想海狗會爬回水池,他悄悄尾隨著。

路經女更衣室,藤圈口心裡發一聲喊:「哈哈,有好看的了!」飛身一腳,直把海狗送了進去。

「今天就算拍不到她的出浴戲,只要鏡頭還掛在狗頭,往後,看那一身好肉的機會,還會少了?」他衝出看台,火燒火撩地跳上跑車,趕回住所。

「影像讓天線接收了,隨時可以轉播。奸爸爹!奸爸爹!偷睇女人洗白白,再大的投資,值得之至,值得之至……」這時,跑車時速接近二百公里,藤圈口的口
水,卻不斷流到方向盤上。「好滑,好滑……哎唷!」轟!為了閃避一頭竄過馬路的道學家,藤圈口撞上一株榕樹;撞車之前,心裡滿是色欲……







鐵達尼號「續集」


有一種深海出沒的小魚,會發電,鼻子前面伸出來的肉柄,還懸著一盞用來吸引獵物的小燈籠。

一九九八年,某夜,老露絲站在凱德許號的船尾,在北大西洋仍舊漂浮著冰山的海域,憑弔她的急凍情人阿積;她百感交集,垂注著深淵,拋下那顆名為「海洋之心」的鏈墜。

鏈墜緩緩下沉,偶然,映照出星月的微光……

在鐵達尼號的破艙裡,一條會發電的小魚,提著燈籠,游過幽暗的升降機槽,在宴會廳的入口,他凝望著一座停頓了的大鐘。

這只是一個慣性動作,時間,對這條小魚來說,沒有什麼意義;他只知道,這時候,大概是夜晚,到了晚上,他的心上魚,就會在一間滿是鏡子的小室裡等他;當她的燈籠亮起,周圍,就變得燈火輝煌。

他們會在那裡跳舞,或者,游到三等艙看海葵。

「這種地方,真不是人住的。」雄魚說。

「幸好我們不是人。」雌魚同意他的說法;然後,她發現了一隻紅色的高跟鞋。

高跟鞋,就在一個霉爛的風琴旁邊;當然,雌魚不可能知道,那是八十六年前的某夜,露絲為了要跟阿積盡情嬉戲,而脫下來的鞋子;她只覺得這件東西看起來很舒服,像一張床。

「這個晚上,我們就在這裡來一次……」

「滿腦子鬼主意!」雌魚將自己的燈籠調暗,不讓他看到目光流露的羞怯,轉過身,伏在高跟鞋裡……

「沒什麼東西可以拆散我們。」雄魚說。

那會兒,他們的燈籠,仍舊火紅紅地交纏著。

天亮之前,兩條魚還是游過長廊,從垂掛著馬尾藻的方窗裡鑽了出去。

游過鏽蝕的船頭,雌魚心情興奮,她舒展胸鰭,高喊:「我會飛!」

驀地,慘叫聲傳來,她回過頭,竟看到愛侶讓一塊海面掉下來的綠寶石砸中要害。

「我會死!我死都……愛你……」一句話沒說完,雄燈籠魚就命喪於「海洋之心」的重壓之下。

用一個尋常「觀點」,我們只看到老露絲站在船尾,海面一片漆黑,場景不可能繼續延伸;然而,把鏡頭沉入水底,安置在一條燈籠魚的頭上,卻可以看到以上的「續集」。

適當地選擇和轉換觀點,可以催生出新意和新境;不同的觀點,等於不同鏡頭拍下的畫面,經過剪輯,或者平行地鋪陳,就成為「立體」的故事。



範例:



這天,是一九八四年八月的某一日,暮色來時,她灰藍色的小豐田停在約翰四世馬路一盞紅綠燈前,這幾年,人口暴增到四十萬,連斑馬線上流過的蠟臉,也讓
她感覺世情的急變;這幾年,頭等大事,是益隆八一年三月發生過小爆炸,起炮間,橫著六具屍體,其中三男一女,赤條條的,估計是偷渡客,讓人藏在火藥堆裡,
準備向家屬勒索。她壓根兒不關心這些事情,但路旁那幾株鳳凰木,本來氣韻生動,到底,開到尾聲了;那星星點點的紅,零落,而且頹敗。

驀地,她在後視鏡裡,看到一輛計程車,看到陷在車廂後座的人影。天黑了,婆娑綠羽,在計程車的擋風玻璃上搖曳。再一次,她想到他;可惜,那只是一個黑
影,人太多了,太多的人,會讓她想到他,覺得就是他;她壓抑了太多對他的思念,她習慣了。紅燈仍然亮著,要不是那撩動的樹影,或者,有那麼一剎那,她會看
清他的眉目,一剎那就夠了……

風大,花葉撲到玻璃上,紅和綠,同樣的細碎。

尾生抬起頭,看到前面小轎車後視鏡裡的一雙眸子,他覺得那雙眼在瞧著他,眼神,迷惘而悲苦。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樣熟悉的感覺,那種感覺,喚起他好多
回憶。他記得他愛過一個女人,他仍舊像過去一樣愛著她,就像一支蠟燭,愛著一隻蝴蝶,他不會對人說起這段感情,也不會對蝴蝶透露口風,稍一驚動,他知道,
就會雲散煙消;於是,他坐在那裡,在鳳凰木下,等自己熄滅。《花渡.主調 53》 

(這個段落,描寫尾生和趙小瀾最後一次「會面」的情景;但「會面」,是單向的,她看到他,他也看到她,可是沒有「相見」;為了經營這一場憾事,短短幾
百字裡,我換了兩次觀點:先是小瀾在後視鏡「看到陷在(計程車)車廂後座的人影」,然後,是尾生「看到前面小轎車後視鏡裡的一雙眸子」,趁風吹葉落,前車
的觀點,就輕靈地,滑到後車去了。)



牧師黃星做了一個夢:

他發覺自己的雞巴不斷變長,從被窩伸出去,竄過半掩的厚簾,游上窗台,在三色蓳和玫瑰兩盆植物的縫隙間穿過,因為給玫瑰刺傷了,雞巴血濺四方,灑在露天停車場和一溜歐陸式平房的屋頂上,紅得像辣椒碎。

在陡斜石板路上漫步的情侶,以為那是仲夏的陣雨,男人利落地打開藍雨傘,路燈,透著草莓醬的顏色,那個永恆的瞬間,讓雞巴熱血淋澆的畫面,將會在這雙戀人的記憶裡長存;即使在分手之後,他們還會在不同的雙人床上回味那個火燙的雨夜。

流血的黃星在夢中不覺痛楚,反而暢快莫名,那條不斷延長的雞巴掠過了麥當奴道,也許是馬己仙峽道,影子就投向纜車總站大樓的玻璃牆,那會兒,雞巴的圓
頭變得巨大而駭人,嚇得蝙蝠亂飛,老嫗狂叫;然後,按交通指示牌上標明的六十公里時速,貼著九里香和香柏樹前進,血,著地都成了花,一直開向阿鶼棲息的那
幢高樓的大門口。

在狗吠和貓叫聲裡,雞巴向上急衝,撞破阿鶼睡房的玻璃,堅定地,伸向她的床。那時候,她側臥著,赤裸的身體軟綿綿的,因為兩腿屈曲,臀部顯得又圓又
大,白白的,在月影下像給剖開一半的蜜梨。雞巴滑過藍森森佈滿星座圖案的床毯,就昂起頭,發出爬蟲類的尖嘯聲,直擠入她的……(《吃掉你的愛》,二零零零
年,「皇冠」出版)  

(《吃掉你的愛》,以「觀鳥者」不同的角度推動劇情,他們偷窺用的望遠鏡,就是「觀點」;可以說,這是一部嘗試以「觀點」來建構情節的小說。其中一個
觀鳥者,就是黃星,他的雞巴,在這裡,已經不是一根雞巴,它是一個比望遠鏡還要實用的流動鏡頭;「雞巴鏡頭」伸到哪裡,景物就相應顯現,不僅透露了黃星潛
藏的欲望,還全方位,展示阿鶼身處的環境;這種會變焦的寶貝,你想不想也有一條?)



一顆頭,從斷頭台落下,沒掉到承接的鐵桶裡,也沒有流血,只是沿著斜路往下滾,那時候,街角露天咖啡座有人交叉著腿吃牛角包,頭,撞上蠟亮的意大利皮
鞋,那人以為只是一條狗在桌底竄過。賣花的撂下一束藍色毋忘我,抬頭看見那顆頭,她走到相鄰的服裝店,尖叫:「你那模特兒頭掉了!」

頭顱滾過階石,彈得很高,但玫瑰花槽消了落勢,臉皮又厚,沒損傷。石板路上,商鋪還沒營業,那條斜路,最多是替人配匙開鎖的小店;年輕女人腿間多掛著副貞操帶,邊界戰事越頻仍,開鎖生意越興盛。

那顆頭撞上錫皮門,「龐」的一聲響,狗就吠了,一大群野貓追在頭顱後面,橫越十字路口,頭滾過去了,幾隻大花貓幾乎讓一輛馬車輾著。禮拜天,唱詩隊向聖母教堂前進,人龍耽誤了貓的狩獵。滾了半天,路,漸漸開闊,平緩。晨光裡,青石像金子似的鋪向坡下的漁港和碼頭。

梧桐樹旁,一幢小磚房二樓陽台上,女孩望著昨夜忘記回收的褻衣,又一條通花內褲不見了。大風從坡上刮來,陽台一排鳳仙花的細碎紅瓣,就朝那顆頭飄過
去。女孩叫阿慧,她看到那顆豎著小麥色短髮的頭,花瓣像濺到半天的血。「如果那真是一顆人頭,真希望是那個偷底褲的。」阿慧心裡詛咒。

小麥頭碰到燈柱改向,遇上製冰工場一塊從滑梯上衝下來的巨冰,竟給撞得飛向海濱一幢棄置的石屋,不偏不倚,從小方窗直掉進屋裡。(《八十八夜.人頭》,二零零六年,「皇冠」出版)

(人頭,滾來滾去,同樣是一枚流動鏡頭,跟黃星的特長陽物,異曲同工;寫景和狀物,平鋪直敘,容易流於枯滯,催人昏睡;肯花心思,把「觀點」,把「人
肉鏡頭」,擺在無人敢擺的地方,東竄西突,卻往往教人佯嗔掩面,作態驚呼:「太離譜了!讀完這一本,我……我以後不買他的書!」)







第四式:結構


「結構非比尋常的重要性正是小說藝術基因裡的一項成分;它使小說和文學藝術其他類別區隔開來……小說的美是和它的結構息息相關的;我說是
『美』,因為結構不是簡單技術層面上的知識而已,它涵蓋了一位作者風格的原創性……而結構也是每本個別小說的身分證。」昆德拉在《簾幕》這麼說。

結構,不僅是「技術層面」上的知識;然而,你卻必須掌握好這些基本「知識」,才可以進一步講「美」,講「小說藝術」。 







磚頭和狗屋的關係


有叫阿狗的,在美國山卡瘌大學修了一門「比較建築學」,根據二手資料,他孜孜「比較」阿馬遜河河邊某大樹上一間樹屋,跟黃河流域某農舍後面一幢狗屋的異同。

因為寫了些有「創見」的專文,阿狗,成了狗博士,衣錦還鄉,也就是:回到黃河流域某農舍後面那幢狗屋。

「『博士』怎能住狗屋?」一輪敲鑿,狗屋「還原」成五百塊磚頭。

改建,要另畫圖則,望著白紙黑筆,阿狗才驚覺:「建築學博士」原來不會建築房子。

「這『比較建築』,究竟算個什麼?」阿狗唸的,到底不是「比較文學」,還算有點自省能力;天寒地凍,他要找山洞棲身,路上,見水泥匠一塊磚疊一塊磚地砌起高牆,心中不無感慨。

「阿狗?」水泥匠認得他是阿貓沒雞巴的乾兒子。

「我以前是『阿狗』,今天是『狗比較建築學博士』。」

「『比』你老娘個八彩蛋!」水泥匠不耐煩,喝問:「阿貓讓你氣死了,你還回來幹嗎?」

「起屋,討老婆。」

「那就起啊。」

「我不會。」

「我跟你死鬼乾爹,總算相識一場,唉……」水泥匠頭搖倦了,氣歎完了,打算傳他一點微末本事,就隨他回到狗屋遺址,指著拆下來的一堆磚頭問:「這些磚頭,你打算用來砌什麼?」

「地中海度假式別墅,三層高,四房兩廳,二樓要有大陽台。」

「你認為這種別墅,五百塊磚頭可以砌得出來?」

「我……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把握砌好任何東西。」

阿狗辛苦了三日,終於,砌成了一間……「怎麼還是狗屋?」他仰天哀號。

「好好好。」水泥匠捋鬚微笑:「門檻,是摸到了,你鑽進狗屋小住幾日,好好想一想『磚頭』和『房屋』的關係,我再教你如何『入門』。」







十種「骨架」


古人說,文章「定體則無,大體則有」,又說「文有大法,而無定法」;這「大體」和「大法」,勉強可稱之為「結構」。

結構,就像房屋和船舶的骨架。

沒有骨架的狗屋,大風一吹,就塌;骨架疏鬆的歪船,大浪一打,就沉。

人,也有骨架,吾友墨西哥人的骨架像斜塔,不斷右傾,醫生說,不出三年,他就會倒下來,碎成齏粉。

沒有骨架,或者骨架不穩的文章,就像狗屋、歪船、墨西哥人。

結構,就是研究「骨架」的一門學問。

大陸語文出版社出了一本書,叫《文章結構的把握》,將結構認真地細分,可惜說得拖沓,我保留原來名稱,整理如下:

一、串珠式:指用一條或幾條線索,貫穿全文各個部分。

二、畫展式:文章由一幅幅畫面組成,恰似畫展般橫列展開。

三、剝筍式:逐層揭去表象的掩飾,最後使「實質」完全顯露,像剝筍那樣,一層層剝去外殼。

四、烘托式:「要登高峰,需拾級而上……讓情節合乎情理地環環相扣,層層推進地發展,烘雲托月……依級設梯,讓高潮,讓要旨,讓主要人物『千呼萬喚始出來』。」

五、回環式:內容前後照應,形成一個回環往復的局面。

六、破立式:論說文常用。或先破後立,或有破有立,破中有立,破立結合,以達到觀點鮮明,說理有據的效果。

七、輻射式:文中設置一個中心軸,中心軸可以是事或物,也可以是場景等,內容或要點像輻條一樣,在中心軸的統率下,向四周放射出去。

八、波浪式:情節線索或感情線索,波浪式地向前推進,全文的情感呈現波瀾起伏之勢。

九、經緯式:用一條線索為緯,具體材料為經,織成完整的一篇作品。

十、因果式:按前因後果的思路展開,通常是一部分寫果,一部分交代因;或先寫因,再寫果。







高深的「黑屋」


理論上,不能多一塊磚,也不能少一塊磚的房子,就是最好的房子;多一塊,礙手礙腳;少一塊,轟隆一聲塌下來。

文章結構嚴謹,也是這樣,一字不能加,一字不能減。

當然,這種境界,只可以在「理論上」達到;現實中,能做到差不多一字不能加,差不多一字不能減,就很了不起了。

要有這樣的能耐,心誠,就不難。

每一個字,有每一個字的聲音和內涵,有每一個字的「感情變化」,譬如:「今天」和「今日」,沒什麼不同;然而,「冬天」和「冬日」,感覺上,「冬日」就比「冬天」暖和些,一看就想到,那是陽光下,情侶相偎著看橋下冰雪漂流的好天氣。

水泥匠在這邊牆頭放一塊磚,會想到這塊磚,三天之後,會跟另一邊牆頭的另一塊磚「呼應」;沒有一塊磚是白放的,多放的,為了騙外行人而濫放的。

對一磚一瓦一石的特性,對其中細微變化瞭如指掌,才能談結構,才有把握設計創新的結構,這是很顯淺的道理。

不肯下扎根基的死功夫,專走「精面」,在東家牽來一個「前現代結構」,從西家又偷來一個「後現代結構」,講得天花亂墜,騙得名利雙收,砌出來的房子
嘛,窗堵牆歪煙囪塞,濃煙困在屋裡,參觀者,人人一頭煙,一鼻灰;然而,沒給熏死的,總愛這樣亂叫:「屋裡好黑,一定藏著些很高深、很高深的東西!」

這種「黑屋」,在民智未開的地方,特別多。

一字一詞地寫,一磚一石地砌;每一個字,每一塊磚,都關乎下一個字,下一塊磚。結構,在於不惑眾,從根本做起。







怎樣面對磚頭?


《文章結構的把握》歸納出來的「大陸十式」,雖然比「獨孤九劍」多了一招,但主要還是用來「套」的。比方說,看到一幢房子,我們就可以拿這「十式」來套一套,說這是「回環式別墅」,或者「破立式村屋」;聽起來,多了學術味,似乎也牢固些。

事實上,長篇小說的結構,絕少是由單一的「格式」組成的;一般可能以「剝筍」、「串珠」為主,「波浪」、「因果」為輔;也可能既有「烘托」,也有「破立」和「回環」。

我用這「大陸十式」檢視《花渡》的結構,發現表面上,最接近「畫展式」的「由一幅幅畫面組成,恰似畫展般橫列展開」,但其餘九式,竟然式式俱備!

話說回來,這種用來套的分類法,對於寫小說,到底有「藍圖」的作用,你揀定一兩種依法使用,下筆有些憑據,作品大概也穩當些,免得遇上一個噴嚏,就潰不成形。

挑好了結構的形式,就得回到「能用多少塊磚」和「砌什麼樣的屋」這兩件事情上。

一塊磚頭,就像一個中文字。

有人很會砌磚,有人不那麼會砌磚;如果你只能運用五百塊磚頭,擺在面前的問題,只是:「五百塊磚頭,可以『做』什麼?」

如果你能力強了,可以「運用」五萬塊磚頭,問題就成了:「五萬塊磚頭,可以『做』什麼?」

前述的阿狗,他為什麼拆了狗屋,改建了,還是狗屋?

因為他只能運用五百塊磚頭,而五百塊磚頭,最適宜砌一間狗屋。

水泥匠捋鬚微笑,因為阿狗摸到門了;起碼,他成功地建成了一生中第一間屋。

阿狗在美國山卡瘌大學讀比較建築學,而且成為笑柄,那是因為他只能運用五百塊磚頭,卻要建一座地中海度假式別墅。

這種「五百塊磚頭砌出來的地中海度假式別墅」,就像那些「嚴肅巨著」一樣「創新」;而且,為了不讓這些「巨著」崩塌,作者必須以各種自創的「理論」去鞏固,去嚇人。

學結構,第一步還是:不要欺詐。

只能運用五百塊磚頭的時候,做一間最適宜用五百塊磚頭搭建的房子。







試演「大陸十式」


大陸文體家講了十種結構形式,我找人逐一「試演」,不扮高深,但求過癮,大家看過,就容易記得。
 

一、串珠式

指用一條或幾條線索,貫穿全文各個部分。

實例:

主角黃冬蕙,四十年前,每月忙於出席男朋友的婚禮;四十年後,忙於出席他們的葬禮;然而,不管大婚禮小喪禮,冬蕙姨的脖子上,永遠掛著一條七彩大珠鏈。

年歲越長,這條珠鏈也就越長,可以用來玩「跳繩」了。

一九九八年除夕,冬蕙解下珠鏈,抽打虛空,抽完,歎了口氣:「唉,真的老了。」她穿上特大碼旗袍,罩了件小羊皮上衣,仍舊把珠鏈纏到頸上,一個人搭小巴轉地鐵走路十五分鐘再乘纜車,來到太平山頂某餐廳。

「黃小姐訂的位子,一位。」冬蕙早訂了張靠窗的桌子,望著日漸暗淡的維港夜景,她老眼含春,摩挲著長珠鏈上一顆由塑料製成的「蜜蠟」大珠;這是去年一
個六十六歲的「情場浪子」送她的訂情信物;冬蕙回贈半生積蓄,浪子就失去蹤影,半月後,才有人發現他吃得太飽,死在街頭。

「感覺上,就像回到了從前。」冬蕙望著那顆蜜蠟珠,很有點感慨。

六十年前,就有少年送給她這樣的一顆塑膠珠;那時候,他們都窮,膠珠價廉,但初戀珍貴。往後,冬蕙遇上不同的男人,都要他們送「珠」,每人限送一顆,「珠珠代表郎的心。」她說。

塑膠珠之後,冬蕙收過玻璃珠、琥珀珠、瑪瑙珠、小珍珠、大珍珠、黃金珠、白金珠、鑽石珠,一粒珠比一粒珠名貴,一段情比一段情虛假;然後,她發覺珠珠跟地球一樣,是圓的,男人送的珠,質地又由鑽石,回復到白金黃金……玻璃;轉眼間,又回到起點。

可是,為了生命的完整,為了在寫作上起示範作用,她這些年來,一直用一條鋼線,把這些珠珠串起來;每一顆,是一個獨立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那樣的淒涼。
 

二、畫展式

文章由一幅幅畫面組成,恰似畫展般橫列展開。

實例:

若干年後,阿狗,從黃河流域某農舍後面的狗屋,移居香港,他寫書沽名,騙得大學教職,就經常挪用公款,到世界各地去旅行。為了讓戀情像「畫展般橫列展開」,每到一地,阿狗總不忘給情人焚絲寄上明信片。

第一幀,是一張黑紙,上面寫著「倫敦的夜」。

阿狗補充說,那夜,倫敦停電。

「我多希望可以在停電的倫敦,跟你敦倫;可惜,我要搜集資料,兩個人在一起,會分心;但兩個人,相隔著這麼一段距離,心,反而靠得更近。聰明的你,一定會明白我撇下你的『一番心意』。」

第二幀,是佛羅倫斯的維琪奧橋,橋下漂著斑斕的落葉。

「我還是喜歡叫這裡做『翡冷翠』,那令我想起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悲聲的叫我,
親我,搖我,咂我……』詩人說的三環洞橋,未必就是這條百衲衣一樣,結滿小商店的橋;然而,我真的停步再停步,幻想在這裡,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悲
聲的叫你,親你,搖你,咂你……可惜,你也是明白的,我要搜集資料,只好回到香港,才悲聲的叫你,親你,搖你,咂你吧。」

第三幀,畫面是香港的太平山頂,黃昏,一輛棗紅色纜車正泊在站頭。

焚絲沒想到阿狗人在香港,竟也會給自己寄明信片,百感交集。

阿狗寫道:「一九九八年除夕,不能相陪,實在抱歉。我在寫作巨著《冗長的喃嘸》,為了搜集資料,我整夜在山頂某餐廳,望著鄰桌一個老女人,她看看夜
海,就摸摸纏著脖子的一串大珠鏈,好無聊。『這顆蜜蠟珠特別漂亮,阿婆,一百塊錢,能不能讓給我?』我說。想買一粒送你,沒想到,卻招來一頓惡罵,持續三
小時。」

第四幀明信片,是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正面是一家性商店,櫥窗裡,焚絲點算過,有三百六十枝大雞巴,一百零八條小雞巴。

背面,是阿狗的塗鴉:

「沒想到你下月就要嫁給一個賣明信片的商人,噩耗傳來,只感到錯愕和難過。焚絲,我愛你,我不是說過要悲聲的叫你,親你,搖你,咂你嗎?你不明白『咂』你是什麼意思嗎?為了這一天,我……唉,算了吧,希望你喜歡我送你的最後一幀明信片。永別了!」



三、剝筍式

逐層揭去表象的掩飾,最後使「實質」完全顯露,像剝筍那樣,一層層剝去外殼。

剝筍,不是城巿人常有的經驗,不妨改為剝洋蔥。洋蔥剝去一層又一層,越剝越深入,其中有甜有辣有苦澀,引人入勝,賺人熱淚,最後,揭開所有掩護,終於發現故事的軸心:洋蔥頭。

例子:

陳戴文,八十歲,住在北角某籠屋。某天,他收到一個用來載大冰箱的紙盒;盒子,由一家私家偵探社託人送來。

「煩交甜如蜜糖的初戀情人陳戴文」,送貨的,見了盒上大字,全身抖震,沒等戴文簽收,撂在門前,就含著一口白沫,連爬帶滾溜了。

盒子拖不進籠屋,戴文就在門口揭開盒蓋。大盒裡,還有一個不那麼大的盒子。「莫非是……二十九吋電視機?」正擔心幻想中的大電視會壓塌他的床,戴文已
發現大電視盒裡,還有小電視盒,小電視盒裡有西瓜盒,西瓜盒裡有蘋果盒……為了展示「剝筍」的特色,戴文「一層層剝去外殼」,剝了十八層盒皮,幾乎脫力而
死。

然而,當他看到一個女裝鞋盒,認出盒面印著的那雙原始高跟鞋,他心裡發一聲喊:「六十幾年了,沒想到她還留著鞋盒!」

戴文像吃了千年人參,生機勃發,眼中充滿柔情,他解開鞋盒上繫了六十個結的紅繩,掀開盒蓋……

「呸,只是一條鑰匙!」失望,令他急驟的心跳,暫停。

不過,看到鑰匙牌上的銀行地址和號碼,戴文再蠢,也明白是什麼回事了。他握著鑰匙,靠著床頭苦等,天一亮,就搭上隧道巴士,衝向目標銀行。

「早上好!」

「對於窮了八十年的人來說,不早了。開保險箱!」

保險箱一開,戴文瞳孔擴大,狂呼:「Diamond!Diamond……」

銀行職員完全不明白,這個神經漢,為什麼不斷呼喊自己名字。

除了幾顆令戴文大叫「Diamond」的鑽石,他還發現數以百計的珠子,其中最不值錢的一顆塑膠珠,他記得,正是六十多年前,他送給黃冬蕙的禮物。



四、烘托式

「要登高峰,需拾級而上……讓情節合乎情理地環環相扣,層層推進地發展,烘雲托月……」

實例:

香港政府,終於,推行了第一項德政:讓擅長毆擊老伴的暴力老柴打擂台;擂台設在伊館,拳手年過六十,就可以出賽。

某老柴,骨瘦如柴,但精神矍鑠,一上擂台,即擺出「白鶴亮翅」架式,提起的一條鶴腿,直伸向對手胯下要害。

「這地方,不踢行不行?」還沒真正「埋牙」,膽小者,已先氣喪。

打了一百場,一百條老柴,給白鶴老柴踢成廢柴。

「我簡直是柴中之柴!」第一百零一場,無柴應戰,白鶴老柴在擂台上大笑。

說時遲,那時也不太快,一條赤眉老柴已爬到台上,舉起鐵凳,從後偷襲。

「砰!」猝不及防,白鶴老柴後腦勺中凳,頭破血流倒地;死前,才想起老柴打老柴,根本沒有拳例。

「我打老婆,打了幾十年,用的都是這一招,在我凳下,誰人能活?」鐵凳功奏效,赤眉老柴變了紅頭火柴,光照伊館。如是者,赤眉又擊殺了數百條行將就木的柴。

這天,他忍不住把擂台變成舞台,高唱:「無敵,是最寂寞,最是痛苦;人間多少愛恨,化做……」

「化做你娘親!」驀地,後座傳來暴喝:「下來!你這種專打女人的廢柴,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恨,什麼叫愛。」

「哼,你活得不耐煩了?」

「正是!」話音未落,一枚大膠珠,已疾射向赤眉老柴,「噗」地一響,嵌在眉心。

這揮出泥黃圓珠,滿身悲情的老柴,不是別人,正是已吃光黃冬蕙遺產的陳戴文。

戴文滾到台上,踏著赤眉的屍身,老淚縱橫:「冬蕙,六十年前,這條小廢柴從我身邊搶走你,欺負你。天網恢恢,今天,他死在我手上,你也該安息了。」

「烘托式」,描劃大英雄、大惡魔、大美人常用;然而,即使是大廢柴,通過這「烘雲托月」的包裝,同樣氣勢懾人,不可小覷。



五、回環式

此式就像巴士的「循環線」,前呼後應,終點,也是起點;其間,人物七上八落,冥冥中,互有關連。

實例:

編號44Q循環線巴士,從尖沙嘴到大角嘴,又從大角嘴到尖沙嘴,每天嘴對嘴,為「形成一個回環往復的局面」,車不加油,人不吃飯,不斷轉來轉去。

一個男人,住在大角嘴一幢舊廈的四樓,門牌四十四號,他的臉,跟穿的皮鞋一樣長,也是四十四號。這天,合該有事。長臉人從自己的「起點」大角嘴上車,如常到他的「終點」尖沙嘴去上班。一下車,瞟一眼站旁賣明信片的老店,他的人生,從此大變。

「驚豔。到今天,我才明白什麼叫『驚豔』!」他的心,讓店中一個女人的豔光,射得幾乎熔解;他踉蹌進了門,從架上抽出一幀明信片,扶著牆壁,一步一抖,走近櫃台探問:「老……老闆闆……娘,多……多少錢一……一晚,不……一張?」

「這張特別些,要四十四塊。」

「四十四?」他喊她「老闆娘」,她默認,這教長臉人心痛;然而,想到女人跟自己靈犀暗通,竟知道他的門號和鞋碼,卻禁不住歡呼:「緣份,這就是緣份!」

「你說什麼?」老闆娘仍舊笑瞇瞇的。

「沒……沒什麼。我……我叫『四十四號鞋』……不,那是綽號,賤名阿章。我下次來,你可以叫我『章郎』。」

「蟑螂先生,你……」

「心急會壞事。親愛的,我下次來,你才叫我『章郎』不遲。」臨去,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焚絲。」女人告訴他:在「畫展式」,她就以範示員的身份出現過。

章郎聽而不聞,他指的「下次」,是半個鐘頭之後,趕回辦公室,打了卡,他就托詞外出,奔返車站明信片店。

「蟑螂先生,你……」老闆娘繼續未完的話:「你可以留下電話。」

「天助章郎!天助章郎啊!」進展之快,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向拒絕激情的章郎,竟失控地,在電話號碼旁,畫了一朵代表自己名字的玫瑰。

留下了號碼,章郎一夜裡,竟接到幾十個男人的電話,包括不斷「搜集資料」的阿狗。

循環線巴士,仍舊「回環往復」。

大角嘴章郎,受過無數男人的電話性騷擾,抽出紙袋裡那幀「明信片」細看,才知道誤觸地雷:原來乍見老闆娘,神魂顛倒,竟錯手拿了幀印著個裸男的「心意
卡」。店裡多「欲海基民」聚集,老闆娘乾脆大做順水人情,為他們「交換電話」;章郎陰陽怪氣,她有這樣的誤會,全不為奇。

「我不要男人,我要你!」這句話,章郎演練了千百次,見了老闆娘,卻只是問她:「什麼時候下班?」

「你不在的時候。」

「能不能請你吃晚飯?」

「請『狗總』吧,他喜歡你,會推薦你去教大學。」

「我最討厭狗種!」章郎不死心,天天訪店,明信片幾乎讓他買光了;天天開小差,工作也丟了。

「你最好不要再來。」老闆娘警告他:「我老公發現你東西買得太多,其他人要買買不到,打算狠狠地揍你。」

「這是愛情中必然的痛。」章郎回答,還即場吟誦他的「情書」:

「甜心醒甜心,齊齊較腳嘴鑊甘,舐鑊甘,搞鑊甘,擦鑊甘,沖個靚涼令你冧,問你跟唔跟……」

讀到一半,白頭老闆已握著壘球棒衝出來,怒喊:「我要把你這頭蟑螂,打一鑊更甘!」

一輪亂棒,章郎五臟移位,住院三月,才能回大角嘴家休養。

這天,寒流襲港,他凍得咯血,要按「平安鐘」召援,救護員抬他出門口的時候,竟在大廈過道遇上老闆娘。

「沒想到你情深義重,為了我,不惜嘴來嘴去。」

「我本來就住在你隔壁,四十五號;其實,也常常跟你走同一條樓梯,搭同一輛巴士。不過,」她說:「關乎寫作技巧,才繞了一個大圈圈,再讓你知道而已。」



六、破立式

這一式,最易說明,卻不易以較短的篇幅舉例。

「破」,就是把言論的錯謬列舉,或者將其根基動搖,搗碎。

所謂的「論說文」,一般有個「大前提」,譬如:「凡公務員,都不能缺乏士氣。」然後,或明白,或含糊,但總得再搜集些有利自己的證據,去支持這個大前提的正確。

這時候,你只要找出論說的「根基」,也就是:「凡公務員,都不能缺乏士氣。」再認真地,做一項實驗:

隨便到任何一個政府部門,隨便抓一個人,問他:「閣下是不是公務員?」

「是。還是個不年年加薪,就會缺乏士氣的公務員。」

捕獲目標人物,扔他進真空小密室,再問:「我打算關你三天,氧氣和士氣,只能擇其一,你要哪一種?」

如果回答是「氧氣」,則證實這個「論說」為假,這就是「破」。

你跟著提出:「凡公務員,都不能缺乏氧氣。」就是「立」;也就是最常用的「先破後立」。

這種道理,看人用炸藥拆大廈,炸藥總埋在支撐大廈的「骨節眼」處就知道。

當然,不少學院式「文評」、「藝評」,比較「複雜」,不容易找到刻意隱藏了的,甚至根本沒有的「大前提」;然而,把炸藥塞進這些「作者」的屁股,真偽自能即時判別。

實例:

陳戴文在打倒所有挑戰的老柴之後,悲憤難抑,只得躲進深山,與猿猴野豬為鄰。這天,他又在破柴,打算搭間木屋棲身。

「老伯,有沒有汽水賣?」男人為了「搜集資料」,在山裡迷路。

「沒有。」

「明信片呢?」

「柴就有一條。」

「柴,朽木也,不可雕也!」

這句話,刺痛了戴文的心,「我雕你娘……」他擎起木柴,狂劈亂敲,在男人的求饒聲裡,戴文訓斥:「一截朽木,本來無用,但給我『破』了,成了房屋的一
部分,就可以『立』於天地之間,可以遮風擋雨,到時候,我也才可以在屋裡,憑窗望月,緬懷我的小冬蕙,我的黃金歲月!」他的悲情,化為暴力,按倒男人,喝
問:「你!有沒有聽過,什麼叫『三巡拷打』?」「這種話,恐……恐怕是我……我的手帕交小蟑蟑……說的。」「對,意思是打『一巡』不夠,你還有『兩巡』待
打!」說完,柴如雨下。

七、輻射式:

文章內容或要點,「像輻條一樣,在中心軸的統率下,向四周放射出去」。

不難理解,試舉簡單例子說明。

比方說,小說一開始,要角結伴去玩摩天輪。

可惜,摩天輪的「中心軸」受了魔咒,以超音速急轉。結果:狗博士、焚絲、黃冬蕙、陳戴文、蟑螂……就像乾衣機甩出來的水點一樣,朝不同方向,「向四周放射」,轉眼衝出大氣層,在外太空不同的行星上,發展各自的故事。

這些故事得以連繫,全因為:很久以前,一個晴朗的日子,他們一起去玩摩天輪,卻沒有先購票。
 

八、波浪式

「情節線索或感情線索,波浪式地向前推進……」

這一式,成敗得視乎作者「說故事」的能力,內容,講求層層緊扣,要一層比一層吸引人去窺探,要由低潮而至高潮;然後,是更高的高潮……總之,要讓讀者欲死欲仙,欲罷不能。有這種能力的人,沒當成大作家的,一般會去做「鴨」。
 

九、經緯式

用具體材料為「經」,以一條線索為「緯」,織成完整作品。

所謂的「報告文學」,用的,大都是這種結構方法;認定了要「報告」的目標,就循著「一條線索」,越挖越探,甚至不惜冒險闖入危城廢墟、荒山礦洞;要「線索」清晰,必須有「具體材料」支撐;沒有材料,空口講白話,不是好的報告文學。

當然,也有些「嚴肅文字」,是用這種「經緯式」來「創作」的。

多年前,讀過一篇悶出鳥來的「小說」,連篇累牘,講清朝這個皇帝修建行宮用了多少木材,那個皇帝又用了多少木材,再比較兩個皇帝所用木材品質高低,產地遠近;每一頁,都是貨物清單,是未經處理的「資料」。

因為都是「材料」,只見東西的「經」,不見南北的「緯」。

本來,把大量材料融入小說等文學體裁,是可以的;但重點,是「融」。

狂堆濫塞,質木無文,就只能算是一疊東西;或者,根本不是東西。
 

十、因果式

通常一部分寫果,一部分交代因;或先寫因,再寫果。

這一式,不說自明。

不妨用「因果式」結構,探討一個重視寫作的人,怎樣在寫作路上奮鬥大半生,最後,卻在荃灣行人天橋做乞兒的悲慘經歷。

文中,就可以插入以下的因果關係:開罪讀者是因,讀者不買他的書是果;開罪書店小頭目是因,小頭目不賣他的書是果;開罪「評判」是因,「評判」不給他
「文學獎金」是果;開罪「主席」是因,「主席」不給他「文學撥款」是果;開罪病文家是因,病文家聯袂出陰招是果;開罪報社老闆是因,老闆刪去他的專欄是
果……一種「因」,太多的「果」,作家唯有討飯去。







兩種「內在結構」


結構,以「皮相」分類,既多且煩。

「大陸十式」,只是較常見的,既有的形態;創新的文學作品,偶然,會取法不同範疇的模式,譬如,借用音樂上奏鳴曲或協奏曲的「曲式」,來建構篇章,其
中變化,無窮無盡(拙作《請讓我給你幸福》,屬於這一類結構的實驗);然而,根據寫作時的「設定」劃分,天下文章,大概不外乎「兩型」:

「開放型」和「封閉型」。

一、開放型

這是一種「動物式」的創作形態,作者就像生了長腿,長了巨翼,可以飛天遁地,無遠弗屆;地球宇宙,全是作品場景;萬事萬物,皆可信手拈來。

以小說為例,預先「設定」為「開放型」的作品,主角如果是殺人狂,他可以到美國去買機關槍,到伊拉克去買高射炮,到超級市場去買滅鼠藥,甚至到月球上,去搬一塊隕石回來砸死罵他殘忍的人。

因為沒有場地和物料的限制,下筆隨心所欲,非常暢快;不過,選擇這麼多,作者卻沒選到最恰當的,最新鮮的,不能令人拍案高叫:「怎麼我就是沒想到!」作品,就無足觀。

一般的「都市小說」,多是這種類型。

極端的開放型作品,不僅場地可以隨時變換,物料不虞或缺;連心念,連獨白,也可以忽東忽西,時斷時續,通篇如夢話譫語,害人讀之發癲,那就是所謂的「意識流」小說。

二、封閉型

這是一種「植物式」的寫作形態,採用「封閉型」創作的小說(或戲劇、散文等),作者會預先「設定」一個範圍,主要內容或發生在大觀園裡,或發生在沙漠中,或發生在密室內……甚至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都要在一個蟻洞裡完成。

封閉型人物,他的行動,他能得到的資料,都有規限;作品,就是在這種自設的規限之中,尋找生路。

封閉型作品,不是在無限之中,找尋最恰當的;而是在有限之中,找到能應用的。

譬如,一個在開放型小說中的城市惡徒,他要生火,可以到便利店去買打火機,還可以問店員:「哪種打火機,最配合燒殺病文家的情節?」

然而,一頭因為作者選擇了封閉型寫作手法,結果流落北極某小島的不幸企鵝,牠要生火,可得另想辦法。如果這頭企鵝夠聰明,會想到將冰塊打磨成凸透鏡,聚集陽光照射到乾水草上;如果是頭笨企鵝,就不能生火,不會進化。

舊作《愛作劇》系列童話(一九九九年「螢火蟲文化事業」出版),我寫了六本,還沒完成;主要場景,是北極的迪科島,這個島很小,除了冰雪,幾乎什麼都沒有;能從「沒有」之中生出「有」,能在「有限」之中,讓人窺見「無限」,是一項挑戰;有挑戰,才有趣味。



範例:



一九七九年。

「小號周騎摩托車,騎了幾年,小意外,偶然掛綵,半點不稀奇。前兩天,深夜下班,神推鬼擁,他竟然撞上了自家洋樓的後門,車壓在身上,油缸還著了火,
真是倒楣得緊。」狗安說。「人沒事吧?」尾生問。「沒事。有鄰居看到了,下來撲救,只是救得遲了些,小號周,變了一塊大號炭。」事不關己,狗安不忘調笑。
尾生才回澳門,就接到同袍噩訊,心情越發惡劣,好在小號周沒留下什麼遺容,喪禮,相應省略了「瞻仰遺容」這種節目,他鞠了幾個躬,乘大假未完,回家閉門避
世。

一九八零年。

欺善雄到路環水塘去釣魚,去了兩日,他老婆沒見他回來,著人去找,發現他躺在塘畔一堆麻石上,身旁一個盛了淡水的紅色塑料桶裡,一尾鯽魚還活著,可欺
善雄自己卻死了。簡陋的驗屍報告認為:他是骾死的。推想大魚就要上釣,欺善雄心急,也肚餓,隨手往口袋裡一摸,掏出一枚李子就扔到嘴裡,正當這時,「魚!
魚來了……」魚吃餌,他吃李,李卡在喉頭,吞不下,吐不出……現場證據顯示:魚鈎,的確鈎著一條大鯿魚,看魚鰓,就知道這條魚,還有欺善雄,最少死了一
天。欺善雄後腦勺有一個血洞,腦漿外溢,按理說,是因為不能呼吸,他一驚之下,仰天翻倒,撞在尖石上造成的。

一九八一年。

裙腳全住在一幢大廈的頂樓,某天,老婆回汕頭娘家,他侍候三個孩子吃過晚飯,洗淨杯碗瓤盤,就到曬台晾衣物。這五口之家,衣物很多,床單、枕套、褻
衣,披披搭搭,晾到後來,掛滿了一行行琴弦般繃著的尼龍繩子。那夜,正值舊曆十五,清輝遍地,不知道是賞月賞得忘形,還是晾衫晾得太累,總之,裙腳全因為
沒恪守「晚上不宜晾衣物」這條老婆遺下的玉律,他暈頭轉向,一腳踏空,就這樣掉出矮欄之外,可能隨手亂抓,頭頸纏了尼龍繩子,急墜十餘丈,繩子倏地一勒,
跌勢陡止。他頭顱勉強連著脖子,在三樓的花架旁掛了一夜,翌晨,一位老奶奶出來澆花,讓那雙血眼一瞪,竟嚇得魂飛魄散,「吊頸鬼!」三字沒吐出,已瞠目銜
尾歸西。

裙腳全入土之後,狗安不安了。

「事情,是不是有點蹊蹺?」他問尾生。「你說呢?」「那天,開過槍的五個人,三年來,死了三個,你不會認為那是巧合吧?」「是不是巧合,暫時還不能證
實。」「什麼時候,才能證實?」「下一個死的,是你,或者是我,那就肯定不是巧合,是有人在報復,在尋仇。」「你認為該坐著等結果?」「你喜歡,可以站著
等,或者躺著等。」「我天天坐立不安,沒心情跟你開玩笑,」狗安認為:不能偷生,就無從偷安,天下人死盡,他還是要獨活。

「真是防不勝防,到麵檔去吃餛飩麵,有人搭枱,這搭枱的人,你怎知道他不是那個悍匪?他把砒霜彈到我那一碗湯裡,我吃了,馬上七孔流血,還好追究;過
三五天再死,你可以去抓誰?往後,難道一看到陌生人,就拔槍?」狗安問。「拔腿也可以。」尾生不相信「巧合」或者「偶然」,他在暗室裡開槍,就早有預謀,
只是出了差池,誤殺無辜而已。

「別的地方,有這種閒差,我早就逃了。」狗安直跺腳。「要來索命,提早預約,我可以恭候,大家面對面,各開一槍決生死,那也乾淨痛快。」尾生越想越
氣,凜然說:「這樣藏頭露尾,像一隻鬼,算什麼好漢?」狗安心虛膽怯,聽到「鬼」字,雙足發軟,幾乎跪倒:「她會不會死得冤,陰魂不散,來……來……」

一九八二年。  

狗安沒在麵檔讓人下毒,他是晚上巡更,心臟病突發,失救致死的;死時,四十二歲;這一年,尾生也是一樣的年紀。大家知道狗安膽小,卻沒料到他心壞,說
停就停。「他一定看到非常可怕的東西。」警員發現他倒在陋巷,嘴巴張開,眼睛瞪得老大,算不上是一副合格的死相。狗安的死,讓司警們相信:事情,跟三年前
失敗的圍捕行動,未必無關;畢竟,主犯仍未落網,他成為魅影,為患人間。「我會派同事在你家門口站崗,有需要的話,你出入可以要求保護。」頭兒說。「你打
算保護我一輩子?」尾生苦笑:「我也是警察,職責是保護人;這樣七顛八倒,受薪讓人保護,我會鄙視自己。」他建議大家不如努力緝兇,為警隊雪恥。

一九八三年。

一晃眼,葉薔已經死去四年,三月的忌日,天色陰冷。

尾生心血來潮,忽然想到要去拜祭她。葉薔埋在西洋墳,離他家不遠,他買了一束素淨的雛菊,徒步走到墓園。在澳門,要找一個死人,半點不難,看了幾行碑
石,就在小教堂旁邊發現她的靈塚。他插了花,單膝脆著,掏出白手絹抹去瓷照上的泥塵,他抹得很慢,很輕,很仔細,好像在替一個酣醉的女人擦乾身上的汗珠。

大概走得突然,親屬沒找到適合鑲嵌在墓碑上的照片,相中人衣領繫了蝴蝶結,似是校服,該在上高中,鎂光燈閃亮,她正好在說話,或者在唱歌。是什麼話,
什麼歌呢?她嘴巴永遠張著,遺下一個看起來有點錯愕,有點滑稽,但仍舊動人的表情;那個表情再一次提醒他,他摧毀了她,一舉手,就把她跟未來的連繫割斷,
她完全來不及為進入「永恒」,作好準備。他望著她灰冷的臉,心中一酸,眼眶不由得熱了。《花渡.主調 26》

(《花渡》全書,建基於一個明顯的、創新的結構;而且,像小說《請讓我給你幸福》一樣,借鑑「樂理」;小時候,學古典結他,覺得「樂理」很煩,一讀
五線譜就毛躁,學來學去,就學了皮毛;後來,搬了皮毛去為文字保暖,沒想到音樂上的「曲式」和「作曲法」,對寫小說,尤其建構小說,竟然十分有用。要評斷
「結構」優劣,必須讀通全書,不能舉例;上文,我只是用上新穎的形式,描劃時間的流逝;如果你寫了一部小說,人物五十個,每年死一位,合成一冊「死人編年
史」,那才算得上是完整的「結構」,一個徹頭徹尾的「死人結構」。)







第五式:場面






步驚雲的困局


聽廣播劇,才知道步驚雲的排雲掌,要借助液體才能發揮威力。某天,他扛著躺在棺材裡的小師妹,打算把她葬在帝后陵。路過荒山,惡師父銜尾殺至,「哈哈!這一帶方圓幾百里,水沒有一滴,我看你掌力怎麼發揮?受死吧!」

步驚雲平素出沒於湖海之濱,向來不愁缺水;然而,當下四野無人,要賒借,卻乏門路。

「看招!」轟然一響,步大俠鼻頭掛彩,「我怎麼沒想到,鼻血也是……」可惜,鼻血流量有限,未能卻敵;為求脫身,他自斷左臂,以掌力挾帶血花反擊。

步驚雲不是壁虎,動輒斷臂,能「悲壯」多少回?要打走師父,按預設的「遊戲規則」,還有很多方法。

一、眼淚。

可以逼自己回想師妹生前種種好處,待涕淚縱橫,再暴喝一聲,把悲情颼!颼!颼……送出去。

二、吐痰。

步驚雲是中國人,沒理由忘記隨身攜帶、俗名「飛劍」的武器;這種液態生化武器,每個中國人,半天可吐一公升。

三、汗水。

托著棺材跑山,就算武功不凡,難免也會像蒙古皇帝打仔:大汗疊細汗。步驚雲大可將羊毛內衣除下,扭出一壺汗,再揚到半空,「嘿,要你嘗嘗我的男人味!」這股汗,由氣勁摧動,要是還夾雜一點狐臭,他師父,焉能不死?

四、尿液。

這一招,最厲害了。一解開褲頭帶,他師父肯定「哎唷」一聲,大呼:「你放過我吧!」當然,步驚雲不可能放過這吊靴鬼,他用大雞巴瞄準他,氣聚丹田,
「殊殊殊……老匹夫,我憋了這一整天,你自認倒楣好了!」伴隨掌風,一股沛然莫可能禦的尿,充斥於八荒六合,晃眼間,就將來敵吞沒……

步驚雲是大俠,不方便幹撒尿吐痰等有辱身份之事?也有辦法。

譬如,取法乎天。

來一場細雨,或者大雪。雖說身處荒涼貧瘠之地,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不可阻擋的事,步驚雲用雨水打退老匹夫,還可大呼:「天助我也!」

下雪,比下雨浪漫;雪花可用嘴含溶,用掌心熱溶;要解凍,是有點費事,卻並非不可為。

譬如,取法乎地。

找到地下水源;或者,神化點,說癡情感動地藏菩薩,不等對手重鎚出擊,地亂動,山猛搖,腳邊,竟湧出石油!「嘿,殺完你這個龜蛋師父,我還可以賣燃料發財呢。」無毒不丈夫,發掌之際,信手把石油點著了,老匹夫還不慘變燒春雞?

為了營造悲壯場面,一定要步驚雲斷臂?

行,也有兩條路好走。

一、修改遊戲規則。

一開始,就說他「必須」用血,才能催動掌力;而且,說明要用自己的血。不過,這種觸及根本的改動,牽連較大,頗費周章。

二、增添為目的服務的閒角。

四野無人,步驚雲用一泡尿沖死師父,神不知,鬼不覺,根本沒有「失身份」的顧慮;就算讓途人目睹,大俠尿後偶有「反滴」,也是常事,大可揮出餘滴,殺人滅口。所以,這「閒角」,也就不可能是三兩個尋常閒人,要寫得誇張些:

「步驚雲正要解下褲子,驀地,四周山頭,千頭湧現,人人目光如炬,肯定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步驚雲無計可施,長歎過後,唯有自斷一臂……」多了一千人圍觀,雖是權宜之策,要拍電影,還得多花幾十萬「臨記費」,但場面壯觀了,情節合理了,值得的。







「文戲」和「武戲」


從《風雲》漫畫裡步驚雲的困境,想到「場面設計」這回事。

這門功夫練得好,對寫作不同文體,譬如小說、電影、音樂劇、話劇劇本……以至童話和新詩,皆有點睛之效。

小橋流水、大漠孤煙;渤海之濱、華山之頂;山洞內、閨房中;或飛蓬亂舞,或一燈如豆;或廁身鬼影幢幢的文學殿堂,或游走於乞丐遍地的荃灣地鐵站;或悲涼肅殺,或淒美絢麗……場面設計,端視劇情需要而定,作用主要為營造氣氛,烘托和凸顯角色的性格。

場面設計,在愛情小說中,主要用於相遇和分手;在武俠小說裡,一般用於結局大決鬥;在情書之內,則多是真實而難忘的境遇,用以勾起對方回憶,以圖挽回凍過水的感情……

「『我們分手吧。』阿珍說話的時候,正站在溝渠邊,天氣翳熱,渠口散發著惡臭,蚊子也多,還有一隻死老鼠……」這是小黑明經歷過的現實情景;然而,在小說裡,生離死別,卻總發生在雨天;大戰將臨,天空也照例陰霾密佈。

場面設計,因時因地,隨機應變,沒什麼守則,要求「合情」和「合理」而已;當然,高手不拘一格,電影裡,發生在光天化日的恐怖情節,最能嚇人。

然而,歸納起來,場面設計要服務的對象,不外乎「文戲」和「武戲」。

文,是感情;武,是動作。

在武戲裡,場面,除了烘托武林人物的打殺,主要就是令性行為,或者跟「性」有關的情節生色。







「這……寫的是我麼?」


「性」的場面設計,以電影為例闡釋,最清楚明白。

《齊瓦哥醫生》有這樣一幕:馬拉的雪橇上,坐著奧馬沙利夫演的齊瓦哥和他的舊情人,那時,雪橇正滑向瓦利基洛雪原上的大宅。月明如水,齊瓦哥睡不牢,
從情人身邊爬起來,點了洋燭,開始寫詩。窗外,狼嗥不息,推門趕了狼,伏案再寫。玻璃屏後,燭影所投之處,是酣睡的女人……晨起,女人捧起案上詩稿細讀,
「這……寫的是我麼?」

「是你,拉娜。」齊瓦哥說。

這是亂世中,短暫的歡娛和寧靜。

《天使追魂》裡,米奇洛基跟一個小黑女在破屋中做愛。鐵床吱嘎作響,窗外大雨滂沱。屋瓦漏水,水滴落在破陶瓶和鐵盆上,陋室裡,雨滴的交響,越來越頻密,盆盆罐罐,不斷溢出來紅褐色的雨水……畸邪,但美麗。

《愛在我心深處》(Map of The Human
Heart),愛斯基摩小孩阿維因為罹患肺病,給送到加拿大的醫院。他在那裡遇上有印地安血統的女孩艾柏汀。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阿維當上空軍偵察員,而
且,在英國和艾柏汀重逢。有一幕,他們赤裸裸的,在離地幾十呎的橄欖形大氣球頂部纏綿,氣球像一張充氣大浮床,靜靜繫在草原上。

「當鳥兒就是這種滋味嗎?」女人事後笑問。

為了帶出這句對白,事前,導演做了好多場面上的安排。

「正午剛過,午睡時間才開始。在堤岸的街道裡,在熱湯和烤肉的香氣中,還有茉莉花茶、塵埃和燒木炭……一切盡是唐人街的氣味。」這是《情人》電影裡的
旁白。當時,珍瑪琪和梁家輝正走向一幢路邊大屋。當梁家輝翹起屁股,伏在珍瑪琪身上,大屋彷彿讓無休止的喧囂包圍,百葉窗外人潮如鯽,投影和灰塵的舞動,
令室內迷濛斑駁……然後,女孩站在浴盆裡,讓男人替她洗澡。浴畢,重新躺到床上。她告訴男人,將來想做作家。

「你打算寫什麼?」他問。

「小說。」她答。

唉,在這種場合談小說,最恰當了。







題外話:步驚雲的四個「辦不到」


寫了篇《步驚雲的困局》,提供了幾個讓步大俠不必斷臂,也可以借用其他液體,催生掌力的方法,刊出後,一位熟知大俠身世的讀友來信,說我構想的解困之策,大俠其實都「辦不到」。

讀友的分析認真,似乎還有點學術價值,恕我稍作潤飾,擅自轉錄。

一、眼淚。步驚雲在江湖上,號稱「不哭死神」,童年時親睹自己一家被殺,尚且沒流過半滴眼淚;要他的眼淚,恐怕比在沙漠找水源更困難。

二、吐痰。大俠雖然是中國人,卻是一個沒有痰的中國人;他是內外兩家兼善的武學高手,體內奇經百脈已然打通,氣管內並無濃痰積聚。

三、汗水。對,步驚雲這時候,可能已經大汗疊細汗,但你有所不知,他是一個天生的暴露狂,通常不穿上衣……手汗不足以殺敵。當然,他可以用手去抹身體其他部位,增加汗水支援,可惜面臨生死關頭,「自摸」已來不及。

四、尿液。這一招,我完全同意是最厲害的一招;而且,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招。可是,步大俠最愛穿緊身褲,他還是一個昂藏七尺的大漢,那話兒,可想而
知有多巨大!試想想,要他脫褲子(那時的褲子是沒有拉鏈的),掏出大雞巴,多費時!況且,這一招風險奇高,萬一師父比他手快,一拳轟爆了他的大雞巴,這可
不是鬧著玩的。男人要斷臂還是斷雞巴,我想,多數男人會選擇前者。

讀畢來信,只有一點值得商榷:很多研究資料顯示,男人那話兒的長短,跟身高不一定成正比;昂藏七尺的男人,雞巴,可能只得7cm。



範例:



「說你不愛我,我就走。」她別過臉去,掐下左側盆子裡一株海棠的花蕾,沒抬眼望他,只是撕下黃瓣,逐片扔到右側靠近尾生的水盆裡。「我希望……我希望
還可以愛你。」他說。「你不可以愛我?還是,你不愛我?」她垂注著盆中雨水,兩個人模糊的倒影裡,漂著黃花。他沒勇氣面對她的逼問,雖然她的語氣,哀婉而
溫柔,回眼望,見庭院裡一株簕杜鵑過早開了,鞭炮似地,一路炸到腳邊,也摘了些碎瓣,投進陶盆裡;這陶盆,儼然一座湖,無岸無涯,要生生世世,把他們隔
絕;然而,兩人彷彿早有默契:花瓣扔得夠多了,就會修成正果,怨妒癡頑,都砉然了斷。《花渡.變奏2》

(光是談情,沒有實景,對白接對白,這情,很快就會談完,談完了,還沒有餘味,沒有韻味,情事,乾巴巴,變成了悶出大黑鳥的鳥事;所以,現實裡,男女
相悅,準備相交,例必預設各種各樣的「場面」,譬如餐廳;同時,添置相關的實物,譬如晚餐;而照明,多用燭光;這樣的「現實場面」,屢見不鮮,移作「小說
場面」,難出新意;「小說場面」,講究「匠心獨運」,得配合心情和劇情,安排不同的環境和道具;上述例子,一花一盆一滴雨水,都是道具,把這一雙癡人的
「性壓抑」和「情壓抑」,烘托得好淋漓。)



暮春三月,某天,尾生從警察局出來,一個女人正站在門廊下,雨,下得好大,她打開鮮紅的雨傘,慢悠悠走下台階,走了兩步,回過頭對尾生說:「一起走
吧。」他躲到傘下,一陣風信子的香氣撲鼻而來,因為玉廬庭院裡花放的盛景,他總記住那錐心的氣味。他讓她遮庇著下了階梯,「我來打傘。」他握著傘柄,她放
開手,卻覺得那隻手虛晃著,了無憑藉,只好用指尖扣著月牙般的傘柄,由他牽掛著,走過疏植了槐樹的長街。

「到差館報案?」他問,目光仍舊停在她戴了指環的無名指上。「嗯。」她點點頭,沒看他,雨中的塔石球場,草,綠得像死水上的浮藻。「要報的,是什麼
事?」他再問。「小事。」她回答;答案太簡省,他曉得,是要他噤聲。站在斑馬線前,她瞟一眼西洋墳那邊,平板地說:「順路,就一起走。」「順路。」他說。
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腳底的黑和白,那樣含糊。他家不在那個方向,或者,因為這場雨,因為她身上幽淡的花香,他撒了謊,他好想傍著她再走一程。突然,她
在一幢老樓前停下來。他不解地望著她。她說:「到了,我住在這裡。」他這才恍然: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再用不著了。」她把傘遞給尾生,輕淺地一笑,轉身開門進屋。他來不及推拒,已經撐著紅傘,走在灰濛濛的雨幕下;法例沒明文禁止男人打紅傘,但紅傘
配上他,到底有點詭異,有點悖常。他可以斂了傘,頂著這片滂沱回家,反正半邊身子,早已濕透;可拿著傘,一路淋雨,豈不是更荒唐可笑?何況,這張傘,還罩
著一季的芳菲。

雨,沿斜路沖下,他是魚,負著一朵逆流的玫瑰。《花渡.主調 18》 

(「由他牽掛著,走過疏植了槐樹的長街。」一語相關,後來,尾生的確一直「牽掛」著她;而且,一直負疚。這個打傘的「場面」,有暗示性,可以說,是一則對連串失誤的預告。)



厚簾垂著,就一眼小天窗注下日光,阿鰜坐在床沿,側著頭,看那要在病房生根的光柱子,看得入神,沒察覺尾生就站在床畔。

他輕咳一聲,阿鰜回頭見了他,堆起笑顏。「氣色不錯呢。」他故作從容,問她:「看什麼?」「看塵。」她說。尾生細察那道光柱子,忽閃忽閃的,果然飄滿
了浮塵,「塵,有什麼好看?」他挨她坐了。「我讀過一本書,書說,有一種叫『蟎』的生物,小得可以住在塵土裡。」她停了片刻,待呼吸平順,再說:「或者,
將來我也會搬到一粒塵上,那粒塵很小,但勉強能擱一張床,一盞油燈,天黑了,我就點起那盞燈,有了燈,大概就不覺得那麼孤單,可以一輩子一輩子的,在塵世
漂流。」

「胡思亂想,對身體不好。」他說。「還可以思,可以想,就好。」她斂了笑容:「記不記得,我媽有一盞床頭燈?那盞燈,她到那裡都帶著,她說,那是她第
一個男朋友送的,他傷害了她,傷得好重,可她看到床頭燈光,就覺得日子,不那麼難過了。」阿鰜溫柔地望著他:「你會不會也送我一盞燈?」

「嗯。」他痛苦地點著頭。

「擺在照片旁邊正好。」她說。那三幀生活照,她仍舊擱在床頭櫃上。尾生想學她口吻說:「像個家。」一轉念間,還是把俏皮話嚥了;因為嚥得急,挾帶了眼淚,喉頭陣陣酸苦。

「雖然你會傷害我,不過,我會像媽媽原諒那個男人一樣,原諒你。」她說。「我怎麼會傷害你?我為什麼要傷害你?」他摀著她冰涼的手背。「你會的。」她
苦澀地一笑:「沒多久,我變了灰塵,你回家推開窗,說不定,我就會飛進來,在你的浴室,你的睡房飄來飄去。我可能永遠不會離開那裡,會看著你跟一個又一個
女人做那回事;然而,你不知道我在看著你,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在那裡流淚。」

「阿鰜……」他眼眶一熱,別過臉去。「你別難過。我不想死,但我不怕死。」她把他一隻手拉到光柱裡,掌心朝上,「瞧,塵都讓你捧住了,你有沒有看到上
面住了個女孩?」她努力笑著,以為能讓他釋慮:「習慣了讓人遺棄,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學會把自己看得很輕,看得很小;活著,不活著,都變得很輕,很小,就
沒什麼可怕的了。」《花渡.主調 43》

(這段話,很傷感,籠罩著典型的「哀愁語調」;以「場面」設計來說,非常簡潔,非常寧靜;搬到舞台上演,一張床,一盞射燈,女孩夠可愛,就會有感人的效果。)







第六式:比喻






小摩西的搖籃


「他又一次對自己說,特蕾莎是一個被人放在塗了樹脂的籃子裡順水漂來的孩子。……如果法老的女兒沒有抓住水中那隻放了小摩西的搖籃,世上就不
會有《舊約》,也不會有我們全部的文明了!……托馬斯當時還沒有意識到,比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鬧著玩的。一個簡單的比喻,便可從中產生愛
情。」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樣恐嚇人。

「比喻」能催生「愛情」,那是杯弓蛇影。試想想,一個色
情狂,就算見人就說:「啊,你那雙奶子,像大木瓜!」這種「簡單的比喻」,「愛情」,還是很難「產生」的;事實上,法老女兒沒抓住「那隻放了小摩西的搖
籃」,世上,只會沒有《舊約》和基督教文明;「不會有我們全部的文明」,是言重了;洋鬼子眼中的「我們」,範圍,從來狹隘。

人,絕對可以「和比喻鬧著玩」;比喻,本來就是拿來玩的。

比喻淪為「危險的東西」,是有些人,總在不適當的場合頻呼:「大木瓜!」肯稍作修飾,譬如,換成:「小黑明說,你那雙奶子,像大木瓜!」危險性,就相應減低。

以下,就說說這種「好玩的東西」。







泛起了陳濫的漣漪


偶翻小圈子文學雜誌,見扉頁有作家寫自己搭船過汀九橋的情景,不知怎的,這人連穿過一條橋,也這麼激動。

「那個燠熱的下午,天藍得耀眼,而心情就如夏日翻飛的彩雲追逐雪白的浪花……汀九大橋漸漸遠了,山的弧度也漸漸滑出視野。前方,我們必須繼續尋找歷史莫測的座標;船尾,鮮亮的旗幟獵獵,今天的風中綻放著自由的花朵。」

曾經,汀九橋天天橫在我家陽台前的落地玻璃窗外,抬頭,大飛機小飛機一架接一架飛過,「歷史莫測的座標」充滿了噪音。雖然眼前風景,早看得麻木,但文章「幼年型」的寫作風格,卻著實把我嚇得從椅子上掉了下來。

不少作家,尤其所謂的「南來作家」,有小部分,就算年紀一大把,下筆卻像三歲小兒;究其原因,除了內容空洞,最要命的,是「比喻」的陳濫。

彩雲追逐浪花、風中綻放的自由花朵、記憶的年輪裡淡淡的漣漪……作家甲拉出來的文字殭屍,在作家乙丙丁戊「佳作的園圃」,還是年復一年,跳來跳去。

白髮銀髯,乳臭未乾,能不教人慨歎?

粵語殘片裡,常有丑角對豔女說:「啊,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你好比下凡的仙女,像一朵玫瑰花,開在我的睡房,不,開在我的命根子上!你……你令我的心泛起了漣漪。我要追求你,就如夏日翻飛的彩雲追逐雪白的浪花!」

「啪!」這時候,丑角一般會捱受重重的一記耳光。消腫之後,怕一說比喻,又捱打,多會轉業,當起「作家」或者「詩人」。







要反常,也要合道


「比喻」陳濫,作品多會變得老氣;而且,像個纏著尿布、銜了奶嘴衰翁,叫人看了發毛。

運用比喻,寧怪,勿濫。

「太陽像一條大黃狗攔街躺著。」印象中,張愛玲在《秧歌》開頭,這樣形容貧瘠山村的日落景色。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寫火車第一次開進小鎮馬貢多,在河裡洗衣服的女人見了,驚叫著走到中央大街:「那……那邊來了一個很可怕的東西,好像一個廚房拖著一個村莊!」

昆德拉的《不朽》,有一段寫阿涅絲和保羅做愛,作者對雙人床,充滿感觸:「夫妻共用的床:婚姻的祭壇。說起祭壇,就要提到犧牲。」

莎士比亞在《馬克白》裡,讓大將班柯說出這樣的對白:「要是你們能洞察時間所播的種子,知道哪一顆會成長,哪一顆不會,就請對我說……」

夕陽像攔路狗,火車像廚房拖著村莊,床像祭壇,時間成了種子,都是足以傳世的好比喻;而且,都很怪。

然而,怪,卻未必一定好。

「你的眼神,恍如馬桶,將我的熱情嘩啦啦地吸納。」「我對你的愛,彷彿太平洋上的鑽油台,越鑽越深,終於鑽出一堆恐龍糞。」或者,「激情的她,像一個勁辣印度風味薄餅,散發著熱氣,浮在大霧山頂,吸引了三個爬山的摩囉差。」

怪,是夠怪了,但一點不好。



所以,怪,也要怪得有道理;怪而有道理,就是「反常合道」。

「反常」而「合道」,是創作比喻的奇門絕招,運用得宜,天下無敵。切記。

我設計了兩個修煉方法,簡明易學。

一、一種東西,一百種寫法。

在廟街賣唱的,才天天老調重彈;要比喻恰當,但新鮮,首先,得給自己一個題目,譬如:「我的媽媽好像……」「你的眼神彷彿……」或者「月亮就如……」等等,然後,炮製幾十款,以至上百款不同的句子。

且以「月亮」為例,試作幾款玩玩。

陰濕的寫法:月亮像百歲老人的一條白鼻毛,掉到黑漆漆的天井裡。

詭異的寫法:圓月就如餓鬼追逐的光酥餅,高高掛在天上。

惡心的寫法:冬蕙姨在窗台上剪腳甲,啪的一聲,趾甲飛到窗外,成了一彎新月。

壯麗的寫法:下弦月像一匹白馬,衝過雲層,鬣毛纏滿了棉花。

現實的寫法:月,黃而濁,彷彿用完即棄的隱形眼鏡。

掃興的寫法:白月臨窗,白得像白內障。

這樣一路作下去,初時,你可能還是「月亮像銀盤」、「月亮像玉兔」、「月的清輝如水」……不過,我可以保證,到了第十句,那些千年老調就不敷應用,你的腦袋,被迫認真運作,開始構想前人沒想過的東西,持之以恆,慢慢的,你就會變成一個懂得獨立思考的生物。

學會摒棄陳詞,自覺說話怪怪的,就可以「升級」了。

二、兩種東西,綑成一塊。

這時候,為了「怪得有道理」,就要練習把兩種看似毫無瓜葛,本來「大纜扯唔埋」的東西綑起來,強行配對;譬如,「月亮」配「可樂瓶」、「回憶」配「大生薑」,甚至,更「無厘頭」地,來個「鐵達尼」配「屠龍刀」等等。

你有本事把天南地北的東西接上榫,讓人覺得冥冥中有些關係,你「反常」的比喻,就會變得「合道」,變得耐讀。

「黃昏,像麻醉了的病人躺在手術台上。」有一個外國詩人,就是這樣將「黃昏」和「手術台」連起來,變成名句,賺了好多掌聲。

閒來,不妨糾集三五知己,你一句:「月亮的寒光,像敲在閣下頭上的可樂瓶。」

他一句:「回憶,像一塊大生薑,輕輕一擦,她就心頭發熱,淚盈於睫。」

然後,再挑戰難度:「金毛獅王落難,在海濱提刀擺架式,供遊人拍照;這天,屠龍刀上,竟映照出首航的鐵達尼號;獅王看著刀口上的郵輪,但覺這一船人,凶多吉少。」郵輪在刀口上,這不僅是比喻,還是隱喻了。

文字遊戲玩得好,寫情書,寫廣告稿,吹牛,易如吹灰。







事物的三種「性」


面對任何兩種東西,縱使那是南轅和北轍,分秒之間,我總可以把它們串連起來。為什麼能串連起來?我不知道。電腦高速運算,會發出聲音;比喻,
在人腦形成,快如閃電,卻連一點嘎嘎聲也沒有。我一直以為,多練習,就能生巧;然而,讀友問:「我同樣面對『月亮』和『可樂瓶』,對了一夜,早上照鏡得
句,怎麼卻是『眼袋,大如恐龍春袋』?」

原來,我省掉了「連結」的步驟。

事物,皆有本身的「屬性」;以太陽為例,圓的,亮的,熱的,會移動的,白色和橘色的……可以說,都是太陽的「屬性」;根據這些皮相來創作的比喻,譬
如,「夕陽圓而黃,像隻鴨蛋黃。」「太陽扎眼,像盞大光燈。」「太陽很熱,像個火爐。」算是第一個層次的比喻;不妨稱為「皮相比喻」。

如果你夠敏感,覺得陽光造成的灼痛,跟拿指天椒擦皮膚相近,你就可以說:「陽光請我全身吃辣椒。」或者,認為夕陽的暖色,暖得要熔,就可以來一句:
「落日,漆紅了一片海。」興到,還可再添一段:「再紅一點,焦一點,就像一塊要黏上山壁的麥芽糖。」這時候,太陽,更深入地,觸動感官,激起想像;而且,
跟看來毫不相干的東西,譬如,辣椒、油漆、麥芽糖等結合。

能創作出這樣的比喻,可以說,你已經掌握到竅門,能發掘出兩種東西之間,較深層的「共性」。 

「陽光」和「辣椒」能匹配,因為:同樣有「灼熱」的「共性」。

「夕陽」跟「油漆」、「麥芽糖」能勾結,因為:同樣有「熔」的「共性」。

根據肉體感官(包括: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去觸發的這種比喻,可稱為「肉感比喻」。

好了,當你看透「皮相」,產生「肉感」,這會兒,我要耍你,刁難你,考驗你,擺出既不相通,也不相近的鑿枘,譬如,「陽光」和「薄荷葉」,要你為媒撮合,那怎麼辦?

尋常作者,到了這階段,無不束手;還有兩手的,多不肯把絕活相授;我無所謂,專「益」朋友。

「八百年後,在子虛國烏有鄉,陽光很白,很亮,卻是冰冷的,照在石板路上,竟蒸出來薄荷葉的氣味。」

讓受喻之物「陽光」,在特定時間(譬如,八百年後),特定國度(譬如,烏有鄉),按內容需要而突變,去掉其原來的「屬性」,就可以達到「反常合道」的效果;這一招「偷天換日」,屬較高層次的技藝,姑名為「轉性」。

按「轉性」創作的比喻,受喻物,需被革除常理和常性,合該叫做「失常比喻」。

比喻的能力,說到底,關乎作者的「聯想能力」;認清事物「屬」「共」「轉」三種「性」,反複練習,聯想力自會增強;當能力增強,因緣際會,跟情人臥看
如雨流星,就不會滿口:「嚄!好X閃,好X快!」或者「嚄!好X快,好X閃!」你會說:「天神妒恨我倆纏綿,一夜燒掉千根白髮。」昆德拉說的「簡單比
喻」,未必會「產生愛情」;然而,比喻做得好,做得不簡單,卻肯定有助挑情。







用和尚做四項實驗 


比喻,有一個「冷門」的作用:恐嚇。

「恐嚇式比喻」,在宗教典籍,尤其佛學著作,最為常見。譬如說,佛經對「女色」的描劃,就十分悚人;要是一律當成事實,奉行不悖,恐怕天底下無數高僧,都得提早西去。

眼前,有四項實驗:仍舊由昆德拉當召集人,請來全世界的大和尚,包括星雲、聖嚴和淨空法師等,算他有一千個吧,事先聲明:「自覺道行不高,信仰不堅定,請馬上離隊,回寺院吃齋!」

沒人退縮?好。就拿《四十二章經》做第一項實驗:「人繫於妻子舍宅,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右邊,有一千座「牢獄」;左邊,是一千個「妻子」,「諸位大師,請!」昆德拉說完,竟看到大師們一個個自投囹圄,泰然坐牢去。

畢竟,牢獄有「散釋之期」,難怪他們渾不當那是一個比喻。

三十年後,六百個老和尚,顫危危出獄,接受第二個《禪宗永嘉集》實驗:「於諸女色,心無染著……寧近毒蛇,不親女色。」這回,右邊擺了一隻大鐵箱,箱
子裡,有一條劇毒銀腳帶;左邊大鐵箱,卻橫陳著一位極美金髮女。「『近毒蛇』,還是『親女色』,請大家慎思。」不愧是得道高僧,眉頭不皺,領了籌,就按次
序,鑽進藏著毒蛇的大箱子。

實驗做到一半,算他十個之中,有五個能活著爬出來,但五個光頭,頭頭紫脹,走不了幾步,就倒地抽搐,口湧白沫,來不及呼喊:「佛祖打救!」已伸著舌頭圓寂,餘下三百人,還敢以身餵蛇,為證明這不是一個比喻而犧牲?

第二項實驗結束:歸西者三百;變節親女色者,一百;臨陣脫逃者,一百;身有抗體,倖免中蛇毒者,一百。

這一百高僧,要活,還得面對重重波折。  

《增一阿含經》有一句:「寧以火燒鐵錐而鑠於眼,不以視色興起亂想。」正好作為「實驗三」。 

倖存的一百位和尚,受盡《四十二章經》和《禪宗永嘉集》的折騰,要說「離苦得樂」,卻是言之尚早;因為一百根燒紅了的「鐵錐」,已經擺在目前。「大家真是寧願捱這鐵錐,也不要看房間裡的裸女?」昆德拉請寧願「鐵錐鑠眼」的,往右邊排隊;要看裸女的,靠左輪候。

「施主,這當中,恐怕……恐怕有點誤會。佛經說的,可能真是比喻,也可能不是比喻,何妨從長計議?」老和尚瞪著紅紅爐火,覺得瞎了眼,固然不必看裸女而興「亂想」,卻也不能讀經文而生正覺,揀左揀右,踟躕不前。

「貴教認為『親女色』不好,經典用上誇張,而且帶驚嚇性的比喻,目的,不外強調事態嚴重;不見得『親女色』,就等如,或甚於『親毒蛇』。」昆德拉認為:這純粹是一種寫作技巧,不能當真;誰要當真,可以拿起鐵錐,自毀雙目。

「老衲又不是寫小說的,偏要當真!」一片慘嚎過後,一百個和尚,盲了九十九個;最後一個,怒目相向:「實在欺人太甚!我不服氣,偏要睜大法眼,看你的『實驗四』。」

「《大乘戒經》有云:『寧食毒藥,不得飲酒;寧入大火,不得嗜欲。』我預備了一百杯毒藥,一百杯美酒,請大家斟酌。」他說。「敢問施主,這『毒藥』,
是什麼名堂?」「赤血鹽,俗稱『山埃』;總之,喝一口,保證釘蓋。」「『釘蓋』,不是佛家語,我們比較喜歡『涅槃』。」老和尚舉起毒藥,一飲而盡。

眼見一千個大和尚,為寫作這門藝術,相繼涅槃,佛家蒙此「比喻之劫」,昆德拉心如鐵石,也禁不住仰天長嘆:「我不是說過嗎,比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鬧著玩的。」



範例:



尾生……看著杯裡浮沉的綠芽,閉目呷了口,張開眼,落地窗外翻犁過的那一堆堆濕土,迎著斜照,忽然分了陰陽,滿眼的起伏,都是膠著了的;暴龍的船,就
嵌在那幾畝泥塑的波瀾上,船頭那海蛇紋飾的暗影,直伸向右邊那堵粉牆的牆根,連黑帶白,焊死在那裡。《花渡.主調 16》



他自從跟趙小瀾在那株橄欖樹下告別,就總是做著這樣的夢:

夢中,他是一個少年,穿著夏季的白校服,但他讓團隊遺棄了,甚至,遺忘了。他呆立在一個冰堆雪蓋的星球上,星球上有一座車站,車站月台就只有他一個
人。雪,下得好大,夜好深。一列火車,呼嘯著,從他身邊開過去,聲音響遏雲霄。他看到他的趙小瀾,她就站在第一節車廂的第一扇窗看著他,在第二扇窗看著
他,在第三扇窗看著他……在所有的車廂,所有的窗戶,看著他。她的紅裳,像永恒雪鄉裡的一團火。火車,一節節開過去,節節相連,連綿千里,無有窮盡。她苦
澀的微笑,不斷在他眼前流逝,卻也不斷在他腦海留存;她在某年某夜某一剎那朝他揮手,然而,她在窗前朝他揮手的「剎那」,永遠連著「剎那」,永遠揮之不
去。《花渡.主調 27》



讀完信,桌旁一株高瘦的雞蛋花樹落下來一朵花,白瓣黃蕊,但瓣緣緋紅,屬於變種,姚溟在澳門的家,就植有幾株。她嗅了嗅,那香,似乎更醇,也更沉厚。
她在信箋裡窩藏了這朵花,重新疊好封存,讓一瓣心香,隨風順水,搭上這一通紙糊的便車;她雖然有點虛怯,但附筆問候,或者憑花致意,她認為,也是妻子的權
利。

她把信餵入紅郵筒,聽到筒底傳出聲音,心裡還是不踏實,筒身銅片刻著:下午四點鐘收件。「還有十五分鐘。」她瞜一眼腕表,回到對面咖啡座,坐著等郵差
來。她沒給尾生寫過信,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不管說什麼,墨彩,就算刻意旁落,在閒澹的家常之間,總有太多的留白;留白,是還沒播種的沃土,看似荒涼,
偶一不慎,榛莽叢雜,草木株連;她和尾生,容不得這片危險的留白;然而,這一封信,她覺得是自己寫的,那朵花,就是她的落款。《花渡.主調 28》



斜暉,從一溜鮭魚紅平房的夾縫透射過來,忽然聚焦於道旁牆根下,在那裡,一個絨紅髮圈吸引了她的目光,人潮推擁,她沒法子停步,但不知怎的,她覺得那
是一個鮮明的句號,即使一晃而過,這個句號,這圈煥發的豔色,分解了她的哀慟;她抬起頭,看見小旅館那些敞開和緊閉的百葉窗;窗戶,是一座城巿的長睫,撩
動人心,但見得多了,面目就模糊;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反嘴鷸成群飛過的蒼老藍穹下,有一扇窗,窗後有一個男人,曾經,那樣忘形地呼喚她。《花渡.主調
33》



煙籠霧鎖,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他們沉默,卻有默契:不能隨便把骨灰撒在海邊,那太敷衍,太無情。

霧,漂白了碼頭,然後抹走,就賸下空地上一條花崗岩長凳,凳上一隻木匣,四個穿黑喪服的人。在這團無始無終的迷茫裡,驀地,一瓣嫣紅浮現,一個女孩,
在這樣的日子,竟拽著一隻紙鳶走過他們面前。女孩沒鬆開線桄子,紙鳶離地數丈,不高不低,追著她,不住縈迴;霧,或聚或散,紙鳶,也就若隱若現,隨時要撲
下來把人銜走。

「是一隻蜻蜓麼?」若鰈問。尾生點頭。一陣風,撕開了霧,那點紅,像點在死人臉上的胭脂。「我這裡也有一隻,飛不起來的。」若鰈指一指胸口。「我知道。」他說。她指的是心裡;他以為她說的,是左乳上的刺青。《花渡.主調 45》    



「如果全國人民同時在一個地方大便,那個地方就會多了一座高山。」這是維特的格言。他從小就了解到「眾數」的力量。(《請讓我給你幸福.維特》,二零零一年,「皇冠」出版)

(上面那句話,等於說:「全國人民的大便加起來,像一座高山。」「什麼像什麼」這種格式,我用得不多;我創作的比喻,一般互相勾連,一個比喻,會推演
出另一個比喻;航空母艦,配上驅逐艦、巡洋艦……會稱為「戰鬥群」,我這些複式比喻,其實是「比喻群」,要嚇唬人,就是「比喻戰鬥群」;這門技藝,要掌握
得好,得有點悟性,錄了幾個例子,大家斟酌。)







第七式:具體






三種含糊人物


英國作家福斯特寫《小說面面觀》,把小說人物分成扁形和圓形兩種。

所謂「扁形人物」,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造出來」的「類型人物或漫畫人物」;這種「人物」,「可以用一個句子表達」出來,按福斯特
說,包括:唐吉訶德和狄更斯筆下的那些人物。所謂「圓形人物」,就是「不能用一句話概括」的,「宛如真人般複雜多面」的人物;譬如,包法利夫人和《戰爭與
和平》中出現的主要人物。

這種分類,不科學,也沒什麼創見。

小說人物分兩種,說到世上女人,其實,這個福斯特也可以信口胡謅:「同樣只有兩種:一種是圓臀女人;另一種,是扁臀女人。」然而,問題是:小龍女和林
黛玉,那一個的屁股算圓?那一個算扁?萬一經過驗證,學者們公推:包法利夫人,屬不圓不扁,那怎麼辦?對,有太多的「灰色地帶」。

這種「見人見智」的分類法,要說還有一點用處,不外提供了一些眼前的方便,就好比一個圓形的女秘書,某天,她面對一疊上萬頁的文件,這時候,閃電破
空,雷聲大作,扁形經理陰惻惻笑完,涎著臉唬她:「不好好分類,當心我污辱你!」文件,唯一的作用,就是供人銷毀,或者分類;但怎麼分類?她可是茫無頭
緒。危急關頭,她跪下來祈禱,然後,神蹟出現了,一位天使從電視機裡爬出來,遞給她兩個巨大的卷宗,封面上:一個寫著「橫排」,一個寫著「直排」。

「大恩不敢或忘,聖名能否見告?」女秘書問天使。「我叫福斯特,生前,是個寫書的。」天使退入電視機,秘書按文件上字體的排列形式,歸了檔,以為可以逃過劫難。

「這一堆文件,怎麼不處理了?」扁形經理,再一次在雷暴裡出場。「因為……句子不橫不直,是斜排的。」女秘書瑟縮一隅,囁嚅說。扁形經理大笑三聲,說了一個不是人說的句子:「你分類沒做好,等於留下了一個讓我可以不斷蹂躪你的空間。」

如果寫《小說藝術論》的馬振方在場,為了拯救這個可憐的弱女,他一定會在「橫排」和「直排」以外,再擲下一個註明「斜排文件」的卷宗。

事實上,在論及人物形態的時候,他就有過前科,曾經在「非圓非扁」之間,補上一種「尖形人物」。

在福斯特的分類上,譬如說,阿Q本該屬於漫畫化的「扁形人物」;可是,因為性格特出,呈尖形,於是,馬振方就把他撥入「尖形人物」的卷宗;他認為這些
人物,「都有一個引人注目的高高的尖頂」;而且,更不幸的是:「有些尖形人物,超常的特徵不只一種,而是兩種或更多,造成雙峰并峙或多峰競秀的性格奇
觀。」

按他的「思路」細分,肯定地,要冒出來一個貌似流星鎚或者狼牙棒的「三尖八角形人物」。

文學理論家,一般拙於思考,不曉得一開始「分類」,就註定要走上窮途。 

也就是說:即使像補上了「尖形人物」一樣,再添置一個「斜排文件」的卷宗,拯救女秘書這項行動,仍舊徒勞,因為沒多久,女秘書就會發現:有一頁文件,同時具備橫排、直排和斜排的句子!

「我該把這一張紙,擱到哪裡去?」她神色慘然,對分類,徹底絕望。

福斯特說狄更斯「善於」塑造「薄如唱片的扁平人物」;其實,是嘲笑他的人物「不夠立體」;「不夠立體」,在福斯特眼中,是小說的缺陷。這時候,我們才
算有一點眉目,看到「扁形」、「圓形」、「尖形」這些含糊和無用的分類裡,凸顯出一個具指導作用的原則:寫人物,要盡可能立體;或者,按我的話說:具體。







問得虛無,答得實在


「怎樣可以感動人?」朋友問。 

「得看是什麼人。」我答。

「比方說,一個很『現實』的女人。」

「你有多少存款?」

「五六十萬,還是有的。」

「全給她,她就會感動。」

「沒省一點的辦法嗎?」

「我得想想。」越想,越覺得問題既普遍,又沉重;不僅在寫作上,在求愛和推銷上,能不能感動人,同樣關乎得失存亡,草率不得。

譬如說,女人最喜歡問男人:「你愛不愛我?」

男人一說「愛」,就開始頭痛;因為,女人照例追問:

一、「怎樣愛?」

二、「有多愛?」

「怎樣愛」,還容易回答,把「愛的計劃」提早擬好,背熟,臨場朗誦即可;唯獨這「有多愛」,最要命。

愛,不能秤衡,不能斗量,虛無飄渺;答以「愛你三百斤」,這愛,似嫌太重,像隻肥豬;「這份愛,足八百公升」,又好像攙水太多,不夠濃。

「我對你的愛,值一百萬。」這種答案,最不可取;對方要是選擇「一百萬」,你付不出,會被殺。

問得虛,卻要答得實,這叫「虛問實答」。

「實」,就是「具體」;事情說得夠具體,才容易令人感動。

遇人追問:「你有多愛我?」不妨這樣回答:

「如果我是法官,我會判我對你的愛無期徒刑;如果我是懲教署長,我會將重犯放走,騰出赤柱監獄所有牢房,來囚禁我對你的愛。」看,這愛,不僅愛得具體,愛得實在,還愛得義無反顧,走投無路。

女人一般心軟,聽著可能痛哭流涕,彷彿這段情,已給五花大綁,押了去刑場。







悲傷,因為沒有悲傷


找到一個「具體」地描劃「悲傷」的例子。

吉本巴娜娜《我愛廚房》有這樣的片段:

主角櫻井御影最愛她的祖母,祖母死後,她回到原先跟祖母居住的地方,整理剩下的行李。

「每次一打開門,」她說,「我就不自禁地感到一陣冷。自從不住在這裡,這裡就變得完全陌生了。屋內一片漆黑,一點聲息也沒有,原本早已看慣的東西,現
在卻擺出不理睬我的表情。我只好像怕打擾到別人似的,小心翼翼,躡手躡足的進去了。祖母死了,這個屋子裡的時間也死了。我真的是這麼想的。除了離開這裡,
我已經什麼事也不能做了。我不自覺地哼起祖父時代的老歌,一邊擦著冰箱……」

然後,電話鈴響,是御影以前男朋友來的電話。

因為知道她祖母去世的事,想到御影一定很難過,才打算邀她見個面。

她答應了赴約,「眼睛卻注意到窗外」,那時候,「已陰沉沉的,天空染上了一大片灰。風推動著雲海,使得雲的波浪翻騰、滾動著前進。這世界上,一定沒有真正悲傷的事,一定沒有。」

這是一段描繪「悲傷」的文字,目的在於刻劃很久之後,仍留在御影心頭的傷痛,但文中,沒有什麼跟「悲傷」有關的詞句;真要說到「悲傷」的時候,卻是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悲傷」。

因為要營造悲傷,所以盡可能不觸及悲傷;甚至告訴你:沒有悲傷。

虛則實之,有則無之;捉摸不著的情緒,用具體的場景和行為表現之;說起來,有如向天生的盲人,描述蝴蝶的形貌。







蝴蝶不解人世悲涼


對盲人談蝴蝶,說難不難,只消說:「本來像毛茸茸的小指頭,長了翅膀,就知道追逐花氣;早上,蝴蝶戀愛,繁殖,黑暗來臨,死去。」 

「真是一幫讓造化玩殘的生物!」盲人心清,會明白這樣的生活,太勞累。

艱難的反而是:「怎樣向一隻盲眼蝴蝶,描述某個都市人一天的生活?」

難處,在於習以為常的舉動和情感,一下子,要用最「具體」的方式表現出來。

這個都市人,仍舊由小黑明扮演。

「一塊鐵頭鈴鈴作響,小黑明聞聲,悲憤莫名。」對一隻瞎蝴蝶來說,「莫名」,是不夠的;要說明這個忽然躁狂的小人物,是怎麼樣的「悲憤」?有多「悲憤」?

「然後,小黑明瞇著眼,發狂刷牙,洗臉……摔家具,來不及進食,他忍著肚餓,衝向一個會前進的大鐵盒。在一盞紅燈前面,大鐵盒停下來,盒中人,焦急萬分。」

「萬分」,太空泛,為了刻劃這「焦急」,最好說這小黑明:「他狠狠搥打屁股下面一塊水牛皮,『紅燈!怎麼總是紅燈?』他眼裡冒火,趴到牛皮上,又抓又咬,彷彿那條水牛生前撞傷他一家大小,他要討回醫藥費。」

「另一盞綠燈亮起。小黑明鬆了口氣,不再攻擊水牛皮;然而,這種攻擊,重複了五六次,大鐵盒才靠近一座由石頭和玻璃造成的房子,不動了。小黑明滾下大
鐵盒,再擠進一隻小鐵箱;箱子升到頂樓,鐵門打開,很不幸,他遇上那個專門狎辱女秘書的扁形經理。『半年內,你已經第二次遲到!』經理提醒他:再犯,就會
用刑。『小的知錯,小的該死。』他猛賠不是。」

小黑明一忍再忍,因為那會兒,他還不知道女朋友,也就是那個圓形女秘書,因為分類不當,難逃魔掌;他知道了,會怎樣?那場惡鬥,要是用「具體」的筆墨描劃,實在太過血腥;就此打住。



範例:



尾生把照片洗出來,放大了,掛在自家的小書房,因為角度偏低,沒拍到陷在船腹裡的暴龍,乍看,就像一幀大量複製的尋常風景畫。「真正的傷痛,總是藏在看不到的地方。」他心中嘀咕,回頭,看到窗下站著一個郵差。

「葡萄牙來的信!」郵差大聲說。

「三個月前,阿溟中風了,說嚴重,不算最嚴重,就下半身癱了,說話有點含糊。他在這邊沒什麼朋友,躺在床上悶得慌。最近,他總提起你,說你不夠朋友,
四年了,你還沒到過我們家。有空就來看看他,陪他坐坐吧。我在這裡還好,有傭人幫著照顧阿溟,也不累,天氣好的話,我會推他到屋前面的小沙灘去曬太陽。無
事,我常看書,看到有意思的,就唸給他聽,前陣子,翻到宋朝向豐之的一闋《如夢令》,『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說一個人,連影子也留不住,也夠孤苦
的。阿溟聽了,好感動,老說:『耗耗!』耗耗,就是好好。自從得了病,他說話就像個傳教士,大家聽了都笑,有時候,還陪著耗耗、耗耗的瞎鬧……」

怎麼可能「聽了都笑」?小瀾的輕描淡寫,反而讓他感受到當中的困厄。《花渡.主調 21》

(尾生感到「困厄」,正因為小瀾說得「具體」。傷痛,總是藏在「看不到的地方」;那個「地方」,就是生活裡的細微末節;把「末節」寫好,小說才耐看。)



樓下,有一座池塘,池中浮著的那團黃月,聚聚散散,同樣惑人心目,魚群圍過去,驀地,黑水裡盛開的一朵大菊花,轉眼把那團月嚼碎。尾生暗想:真是一群
餓魚,比人活得長,也比人活得浮躁。池塘鑲了一重浮藻,慘綠向核心聚攏,無聲無息的,就那一鏡黑水可以突圍。「看魚?」姚溟問。「看月。」他答。姚溟讓欄
柱擋住,只能仰望頭上清清白白的月輪,真是既清且白,潔無纖塵;尾生可不同,他一直看著水中這一輪,他愛的是浮光,是倒影。

「這個池塘,家父遷出之前,用來養鯉魚,魚的數目,實在數不清,死一條,撈一條,大概還有一兩百條在那裡熬日子。」姚溟問尾生:「你知不知道,鯉魚可
以活一百年?一百年,漚在這潭渾水裡,是怎麼樣的心情?」「魚,一定也有不想見的魚,不想相見,但朝夕相見,真是一池的怨憎會苦!」尾生無意中為池塘點了
題。小瀾提著個紅燈籠走過來,要懸在左首綠柱的浮飾上。姚溟忽然放聲大笑,告訴他妻子:「魚池,一直欠了個好名字,老爸沒想到的,我們的小同學竟然想到
了!」

「什麼好名字?」小瀾問。「『會苦池』!」姚溟笑得失聲。《花渡.主調 24》

(整本書,我對「池」和「魚」,耗上不少筆墨,這一段,尤其寫得細緻而具體;不過,請注意,「具體」的意思,不是畫一個人的時候,連汗毛也一根根畫進
去;「具體」,從不等於巨細無遺,大小通吃。在《契訶夫論文學》裡,契先生給沙芙洛娃寫了一封信,他批評她的作品:「你把人物塑造得很正確,然而不活。你
不肯,或者懶得用刀子把一切多餘的東西剔掉。要知道,在大理石上刻出一張人臉,無非是把這塊石頭上,不是臉的地方都剔掉而已。」小說裡,但凡跟主題,跟情
節,跟人物性格等無關的描述,都是「多餘的東西」,都該剔除。) 



天熱,門窗擋不住鳳凰木點起的蟬噪,他走近育嬰間,在過道上,越發感受到那滿園子的騷動。他停下來,隔著門玻璃探望,一個年輕女護正替小床上的嬰兒撲
滑石粉,斜陽映照,窗前一蓬蓬的野火花,門後,撲眼是黃塵。女護朝他一笑,用手勢問他要不要進去看孩子?他搖搖頭,驀地,看到她灰裙上一塊白影,那些黏附
的粉末,剎那間,鹽巴一樣撒進了他的眼眶,他淚如泉湧,悲痛得按著門牆,才勉強站穩。

女護拍掉身上粉末,推門出來,問他:「你沒事吧?」他仍舊搖搖頭。「到椅子上歇歇,我去叫醫生。」女護去攙他,尾生清了清喉嚨,告訴她:「那些塵霧……我感到難受。」「可能,你對滑石粉敏感。」她問:「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一年多了。」他答。

那天夜裡,他看到若鰈那條黑色絨裙上,星星點點的,還附著阿鰜的骨灰。若鰈不是稱職的母親,他更不是稱職的「父親」,他連撒骨灰,都不稱職;霧裡一陣
腥風,竟把他用銀杓子舀起來,要送入漩渦的一撮灰送返。他以為儀式完結了,阿鰜的身後事,算辦完了;然而,到那一刻,他才真的感到手足無措;船,開走了,
人在岸上,水邊咖啡座,霓虹閃閃,他「女兒」的骨灰,怎麼還在紅塵流連?

他該叫若鰈拍掉那些粉末?當紀念品,一點點撿起來珍藏?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提醒她:阿鰜,還戀戀不去。藍森森的夜,繁星點點,點點扎人心眼。最後,他決定了,他佯裝沒看見,他讓阿鰜附著她,一家人,靜靜走上歸途。《花渡.主調 49》

(這一節,寫尾生的心情,寫得最轉折。「一年多了。」他回答女護。阿鰜死去一年多了,看到「撲眼黃塵」,他還會「淚如泉湧,悲痛得按著門牆,才勉強站穩」,可以想見,他的「悲痛」,是怎麼樣的一種悲痛;相對於這種悲痛,呼天搶地,搥胸頓足,未免太虛浮,不能持久。)







第八式:語調


兼談詞語組合、土語和漢語、地方色彩、兒化、鏡頭句、擬物法、斷句等。







急色鬼和淑女


中文一「字」一音,跟標點符號結合,成為「句」。

默唸也好,朗誦也好,「字」和「句」,皆可憑其形,辨出其「聲」。

「字句」有「聲」,卻不像「樂句」那樣,有明確的拍子,我們也不會說:這是一首「二拍子」的詩,那是一篇「三拍子」的散文;或者,某某寫了一部「四拍子」的小說。然而,沒有「明確的拍子」,並不等於就沒有「節奏」。

中國的古典詩,以及不少優秀的現代詩,都講究節奏。

字句,節奏的緩急,跟內容恰當地配合,會增強作品的感染力;這是前人的經驗,不必贅述。

字句有機地排列而形成的節奏,稱為「語調」。

這一式要說的,就是怎樣系統地運用「語調」。

語調,我劃分為:平和的語調、哀愁的語調、激昂的語調。

一、平和的語調:

類似樂曲上的「大調」,《樂理》上註明:「具有寬廣的、大方的氣質,適宜於表現莊重、嚴肅、快活和詼諧的情調」。

二、哀愁的語調:

類似「小調」,「適宜於表達靜寂、柔和、優雅和悲哀的感情。」

三、激昂的語調:

大概等於「進行曲」或「的士高」的節奏。

一個暴躁的指揮家,當他發覺樂隊在演奏「C大調」樂曲的時候,竟用上了「A小調」,為了強調樂隊應該解散,他拍桌子,罵娘,扯高嗓門發出來的聲音,激昂之餘,頗多頓挫,聽起來,好像很亢奮,也好像很生氣;這種聲調,就是激昂的語調。

語調,跟我說過的「冷寫」和「熱寫」,有先後、大小之別。

寫作一部作品之前,不管是短詩,是長篇小說,我們得先選定貫串全文(或全書)的語調;「語調」統一,「情調」才能統一;作品整體的「格調」,才會彰顯。

然而,在一部充滿「哀愁的語調」的作品裡,卻可以包容「冷寫」和「熱寫」。譬如:在月色朦朧的晚上,一個冷若冰霜的淑女和一個熱情如火的急色鬼對話。作者寫景狀物,氣氛是「哀愁」的;淑女的一言一語,是「冷冰冰」的;急色鬼的一字一句,是「熱烘烘」的。

這種配搭,一般構成悲劇;如果急色鬼除了動口,還動手,則成為醜劇。







一個「好人」


語調,可以是天生的。

有些人,從會說「奶奶」開始,就只有一種語調,日常談情、教書、發脾氣、抗賊……以至寫文章,使用的,都是同一種語調。

不管所作所為是否悖倫,所寫所說是否悖理,「平和」語調的長期使用者,一般稱為「好好先生」或「有修養的人」;如果這種人做了壞事,則稱為「好人做壞事」。

常用激昂的語調,也不管所作所為是否悖倫,所寫所說是否悖理,「激昂」語調的使用者,維護者,或堅持者,一律稱為「粗人」或「惡人」;如果這種人做了好事,一般稱為「天良未泯」,或「總算積了點陰德」。

至於「哀愁」的語調,美婦人偶然使用,稱為「怨女」,是大男人熱愛的恩物;醜男常用,則多屬「乸形」,是「異形」的表哥。

以上,是人世間實際的情況。

寫作上,所謂的「語調」,是一門需要學習掌握的技術;運用起來,該是自覺的,經過選擇的,因應內容而調節或改變的;如果你只懂得,或只能運用一種語調,由寫會議紀錄,到寫革命口號,下筆就一種語調,你的作品,就會顯得很有「風格」。

歲月蹉跎,這種「風格統一」的作家,常常會得到熱愛「穩定」的人尊敬;你滿足於當這種「作家」,下文就不必看了。

「平和的語調」常見於所謂的小品文;「哀愁的語調」較多用來寫愛情小說;「激昂的語調」,一般用於抗辯,控訴,或咒罵。

當然,這都是「一般情況」下的用法,就算是寫情信這等小事,同一個人,也可以在「特殊情況」下,用上兩種或以上的語調;譬如,試探階段,用「平和」語調;熱戀階段,用「哀愁」語調;一晃眼,反目成仇,則用「激昂」語調。

或者,也可以倒過來,寫了一封惡氣沖天的「激昂」投訴信,靈媒急報,收信人是前生錯過的佳偶,你馬上再寄去一封「哀愁」的示愛信,三日後,卻接到一封語調「平和」的拒絕信。







三種語調


寫評論文章,偶然,我會用上「激昂的語調」加強語氣,以顯示問題的嚴重性。

以評論濃總《委屈》一文為例,「課本收了做教材,教會瘋狂推薦,校長奔走叫好;而且,年紀一大把,吃鹽三百斤……」、「全文不足三千字,字字都像毒瘤」、「無名火起,三年不熄」這些句子,節奏明快,用的就是「激昂的語調」。

用這種語調行文,有一個好處(或壞處):對方較容易下台。

因為理虧的,只要用「平和的語調」低訴:「但咁激動,情緒肯定有問題,大家唔使理佢。」就可以繼續蒙混。

如果他不是唯一被譴責的人,就更可以說:「佢簡直係癲架,係人都鬧架,大家原諒佢啦。」

這個句子,如果用上「哀愁的語調」表達,就更令本來乖謬而悖理的,變得優越;因為我「係人都鬧」,沒給「鬧」過的,就「唔係人」。當然,他沒必要告訴其他「非人」,自己在變成「人」之前,是什麼東西。

我常常用這種激昂語調,可惜,從來沒人領情。

語調的運用,較難舉例說明優劣,因為同樣內容,是不會有作者以三種不同語調,寫出「平和版」、「哀愁版」和「激昂版」三篇文章供識者比較的。

然而,要明白也不難。譬如,本來是「激昂版」的「看到這個『濃總』,更是無名火起,三年不熄」,可以變成「平和版」:「看到『濃總』,心裡更覺有一團火燄沒來由地升起,三年來,一直沒有熄滅的意思。」

當然,也可以再往下調,成為「哀愁版」:

「三年了。唉,自從看到『濃總先生』,這三年來,心裡那團無名之火,總是不能熄滅。」

語調改變了,氣氛和情調,也就相應改變;但「意思」,沒有不同。

在應用上,這三種語調,各有存在價值,也必須通過學習,才能掌握;不過,如果打算做特首、言情作家、兒童(程度)文學家、侍應,或者娼妓,我還是建議大家多用平和,或者哀愁的語調;吃飯要緊。







箭豬遇上刺蝟:詞語組合


濃總在《信報》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為中二課文《委屈》說幾句話」。

我挑出《委屈》二十八個錯誤和不妥當的地方,濃總不同意,但「限於篇幅」,反駁了「頭八點」。

濃總是常見的「好好先生」;他的反駁,用上一貫的平和語調。

「平和的語調」,再一次令濃總「顯得」很有修養,很有道理;可見這種語調的功用。

「顯得」有道理,跟「真的」有道理,當然是不同的。

我指出濃總文句欠妥或出錯,有時候,並沒有詳細說明哪裡欠妥,哪裡出錯;我以為一個教中文的老師,該明白我的意思。

濃總的反駁,凸顯了一些問題;探討這些問題,對寫作會很有用。

以下,我也用「平和的語調」,拆解濃總的「頭八點」,希望在拆解過程中,讀友能窺見問題所在,以及克服這些問題的技巧。

一、濃總說:鍾先生認為不該用「結了疤」,要用「結了痂」。須知「痂」是「傷口或瘡口表面上血小板和纖維蛋白凝結而成的塊狀物,傷口或瘡口痊愈後自行脫落。」(見《現代漢語詞典》),《委屈》中童年的傷口是多年前的事,「痂」該早已脫落。

這個「結了疤」的句子,全文是:「童年的委屈只是些小小的傷口,它們都已結了疤」;委屈「結了疤」,明顯地,只是一個比喻。

我說「結了疤」不妥,是說「結了」和「疤」的結合不妥;如果要用「結了」,宜下接「痂」字。

不妥,是「結了疤」這個「組合」不妥。

濃總大談「痂」是什麼東西,而且,具體地,在一個比喻之中「脫落」,是離題了。

他辯稱「童年的傷口是多年前的事」,那麼,這種「痂已落,疤猶在」的狀態,大可寫成「傷痕猶在」、「疤痕未退」、「留下傷疤」、「留下創疤」、「留下一個疤瘌」……說到底,仍然不是「結了疤」。

字詞勉強結合,就像箭豬遇上刺蝟,勢成怨偶;感謝濃總慷慨提供病例,幫大家上了「造句」的第一課。







只是一種鳥:土語和漢語


二、濃總說:鍾先生認為「按上去似乎仍有痛的感覺」是「畫蛇添足」……應改為「仍痛」、「仍有點痛」。如果說「按上去仍痛」或「按上去仍有點痛」,的確比較簡潔。但我當時想表達的是其實不應該痛了(畢竟許多年了),只是一種似有還無的感覺,這之間有實與虛的分別。

照濃總所說,那就是:按上去「似乎仍然隱隱作痛,實際上,又不是真痛;總之,是介乎痛與不痛,虛與實之間的,一種似有還無的感覺,一種很難說清楚的個人感受……」

話,是說得夠清楚了,但仍然不宜寫成「似乎仍有痛的感覺」;因為「痛」,就是一種「感覺」。

我想藉此說明的是:造句,宜簡潔,不該讓人「似乎仍有長了蛇足的感覺」。

三、濃總說:「鍾先生認為不該用『線轆』,要用『線桄子』。在文章中保留一些地方色彩的字詞是作品中常見。『線桄子』是外省土語,我寧取本地人人皆知的『線轆』。」

「線桄子」或「桄子」,不是什麼「外省土語」,是載於濃總徵引過的《現代漢語詞典》中的「現代漢語」,解作「竹木製成的繞線工具。」

「寧取本地人人皆知」的態度,我總覺得,不是「教學」應有的態度。

濃先生,如果有學生問你:「老師,『陽物』是什麼意思?」相信你一定不會回答:「我『寧取本地人人皆知』的『鳩』。」對吧?

其實,不宜用「轆」和「鳩」,不是因為字音鄙俗,而是都有「不準確」的毛病,都明顯地,是用錯了字。我說過了,「轆」是「機械上的絞盤」;而「鳩」,是一種鳥。







「阿里巴巴」和「肥婆奶媽」:地方色彩


說說廣州話入文的問題。

四、濃總說:鍾先生認為「跌啦!跌啦!斷線啦……」應改為「線斷了,掉下來啦……」放過放箏的朋友,會知道風箏斷線掉下來時,孩子們會怎麼說。

小時候,我也常放風箏,的確不說:「線斷了,掉下來啦……」我總是大呼:「阿里巴巴,肥婆奶媽,又斷叉燒咗啦!」難道,我寫作的時候,也寫成「阿里巴巴,肥婆奶媽,又斷叉燒咗啦」?

這當然是不妥當的。

「在文章中保留一些地方色彩的字詞是作品中常見」,濃總這句話,不算錯。香港人寫文章,尤其是「專欄文章」,就算用的是「白話文」,在骨節眼上,為求傳神、過癮、諧謔、嘲弄……的確是會「保留」一些廣州話「口語詞」的,問題在於:

甲、在什麼地方「保留」?是否真有必要「保留」?

乙、作者是否因為不會「白話文」寫法,才無奈地「保留」?

丙、為什麼在這一句「保留」,在下一句又不「保留」?

濃總提供的病例是:頭一句「跌啦!跌啦!斷線啦……」保留了「南方色彩」,緊接著的對白「住手!」卻保留了「北方色彩」;時而南,時而北,究竟,濃總想「保留」什麼地方的「地方色彩」?

無可選擇地「保留一些地方色彩的字詞」,說到底,所「保留」的,往往只是「一些自欺色彩的遁詞」而已。

坊間有《廣州話普通話口語詞對譯手冊》一類書籍,我在「附錄『』:廣州話與普通話」,也錄了些常用字詞,讀友背熟了,審慎使用,假以時日,就會明白什麼是「地方色彩」了。







「兒」滿之患:兒化


「兒化」,《現代漢語詞典》定義為:「漢語普通話和某些方言中的一種語音現象,就是後綴『兒』字不自成音節,而和前頭的音節合在一起,使前一音節的韻母成為捲舌韻母。例如『花兒』的發音是huar,不是hua’er。」

「兒化」,除了令說話婉轉動聽,字詞綴以「兒」音,還會影響,或改變字詞的含義。「盆」、「棍」、「窟窿」等名詞,後綴「兒」字,變成「盆兒」、「棍兒」、「窟窿兒」,作用是顯示事物的微小。

「兒」字,也可以使形容詞、動詞等「名詞化」,如「熱鬧兒」、「零碎兒」、「吃兒」、「蓋兒」。

最重要的,是可以「區別不同事物」,如「白麵」加「兒」,成了海洛因;「老家」加「兒」,則指:父母和家中的其他長輩。

「腿」,我們都知道,是「人和動物用來支持身體和行走的部分」;但「腿」字一經「兒化」,成了「腿兒」,意思馬上變成「器物下部像腿一樣起支撐作用的部分。」如「桌子腿兒」、「椅子腿兒」。

「兒化」,有其規則和習慣用法。說話時,固然不能胡來;寫作時,更不能字字皆「兒」,處處留下孽種。

不信?試看看「我吃了我大腿」這樁個人小悲劇,怎樣因為胡亂「兒化」,釀成倫常大慘劇。

甲、「我『兒』吃了我大腿」。

乙、「我吃了我『兒』大腿」。

丙、「我吃了我大『兒』腿」。

丁、「我『兒』吃了我『兒』大腿」……

這是不學而濫用「兒」字的災害。

「幾十隻小腿兒」,是濃總寫的句子。

「小腿」生了「兒」,根據「同情的瞭解」,是「小孩子的腿」或「脛」;不過,根據《詞典》的解釋,卻是:「小腿」的「兒」,或「細小」的「器物下部像腿一樣起支撐作用的部分」。

閱讀濃總的作品,除了要預備一管紅筆,看來,更不能沒有一顆膨脹的「同情」心。







「下半身」和「上半身」:腰斬式鏡頭句


濃總的「反駁」,繼續帶出新問題。

五、「幾十隻小腿兒,奔向同一的方向。」鍾先生歎息說:「唉,怎麼只得『小腿兒』奔向同一的方向?『大腿』呢?」我懷疑鍾先生是故意說笑,因為「小腿兒」是指孩子們的腿,當然包括整條腿在內,正如「小腦袋」包括「小腦」「大腦」在內,這是常識範圍以內的事。

「小腦袋」當然包括「小腦」和「大腦」;但濃總這段說話,有「偷換概念」之嫌,他應該這樣反問:「如果我寫成『幾十個小腦(兒),想著同一的東西』,鍾先生會不會追問『大腦』在哪裡?」

會。我還是會問「大腦」在哪裡的。

這個病句的價值,在於它是一個「造句時有創新的意圖,但在過程中出現歧義」的好例子。

我說濃總有「創新的意圖」,因為這是一種取法於「攝影技巧」的句式;這種句式,我統稱為「鏡頭句」。

「鏡頭句」可再分為:

甲、腰斬式鏡頭句。

電影裡的古戰場,黃塵滾滾。攝影師拍攝馬匹奔馳,例必會用中距離鏡頭「捕捉」馬蹄踢起泥沙的情景。這個「通過鏡頭的框限才能呈現」的畫面,一旦「轉化」成文字,就是:「幾十隻馬蹄,奔向同一個方向。」

以同樣手法,描寫一群誤吃瀉藥的學生,發狂衝向廁所,則是:「幾十雙腿,奔向同一個方向。」(我寫成「幾十雙腿」,不是「幾十隻小腿兒」,就沒有「歧義」。)

既有「腰斬」之後,只保留下半截的「鏡頭句」,當然也有只展示「上半截」的。

這在胡金銓的武俠電影裡,最為常見:朝廷鷹犬或大太監在山野間「滑」行,觀眾只看到一截平穩地推進的上身。這樣運用鏡頭,相信不是因為太監下面無足觀,或者鷹犬原來坐輪椅,而是為了表現角色內功高強,健步如飛,具有跑車一樣的動力和防震系統。

畫面化成文字,可以是這樣:「大太監歸心似箭,上半身還在山上,失散了的下半身,已闖進了宮門。」







王子的秘密任務:變焦式鏡頭句


「鏡頭句」,除了前述「腰斬式鏡頭句」,還有:

乙、變焦式鏡頭句。

如果把攝影機的鏡頭裝到太空船上,在飛近火星的時候,一個混進船艙的詩人,用這個鏡頭回望地球,為描述鏡中景象,他可能會寫出這樣的句子:「地球,上帝的一顆彈珠。」

這是遠距離的「鏡頭句」。

如果再將鏡頭接到間諜衛星上,則可以是:「地球,上帝的一顆彈珠;在上帝的彈珠裡,有一個小孩在玩彈珠。」

這是由遠距離「Zoom」近的「變焦式鏡頭句」。

「鏡頭句」所表現的,不是尋常的視覺經驗。

「遠」,運用得宜,廣漠荒涼,卻惹人遐思。當然,有遠就有近,「近距離」的「變焦式鏡頭句」,更適宜營造奇幻的意象和氣氛。

愛看恐怖片的人,相信都經歷過這種事:鏡頭一轉,銀幕上,突然橫著一隻眼睛,這隻眼睛的面積,相等於一個飯廳,然後,在大如飯桌的瞳孔上,反映出導演要我們看的東西。

如果那是一隻女人的眼睛,如果瞳孔映出的「東西」是一艘藍色的雙桅船,「新詩」的寫法是:「藍色的雙桅船,駛入女人瞳孔的深淵。」

「散文」的寫法是:「在女人的瞳孔裡,有一艘非法入境的藍色雙桅船。」

「小說」的寫法是:「女人是個公主,在她的瞳孔裡,有一艘藍色的雙桅船。船上,有一個滿身藍寶石的藍寶石王子。王子看到眼睛像飯廳一樣大的公主,火燒
火燎地爬上桅杆,向碼頭揮手。同時,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大聲地,代作者詢問圍觀的人:「各位,在我跟公主行房之前,大家該都知道近距離『變焦式鏡頭
句』的用法了吧?」







「打馬虎眼」和「打靶」;創新的「弱象」


「幾十隻小腿兒,奔向同一的方向。」是一個「有創新的企圖,但在過程中出現歧義」的病句。

這種「創新」,不同於「創新的假象」,這是寫作技巧不成熟而導致的現象,姑且可稱為「創新的弱象」;「弱象」和「假象」的分別,在於前者沒有欺詐性;或起碼,沒有明顯的欺詐性。

下面,仍然是濃總提供的有用例子。

六、「有一隻打敗了的風箏。」鍾先生問:「風箏沒有手,怎麼『打』?」「打」字在中國語文中的用法變化多端,早有前輩舉出數百例。譬如我們說「打眼色」、「打噴嚏」,難道都要用手嗎?世界盃法國打敗巴西,用的也是腳不是手。

很遺憾,濃總又一次「偷換概念」;在寫作上,這叫做「比喻不倫」或「擬於不倫」,意指「拿不能相比的人或事物來比方」;嚴重者,可稱為「打馬虎眼」。

「打馬虎眼」,《現代漢語詞典》解作:「故意裝糊塗蒙混騙人」;當然,這也不是真的用手去「打」馬和虎的眼。

我說「有一隻打敗了的風箏」不妥,濃總應該明白,我是說「在這一個句子裡」用「打」字不妥;而不是說「凡沒有『手』,都不能『打』」。

我更不是說打眼色、打噴啑、法國打巴西、以至打油詩、打秋風、打邊爐、打官司、打毛衣、打呵欠、打嗝兒、打傘、打雷、打炮、打靶有什麼錯誤;起碼,「打比喻」的時候「打馬虎眼」,判「打靶」雖然殘忍,卻不能算錯誤。

「風箏」而能「打」,是「人格化」了;也就是用上所謂的「擬人法」;我說不妥,是說「在這一個句子裡」用上「打」這個字,違反了「擬人法」的常規。







水桶「踢」了我一腳:擬物法


「擬人法」,也有稱為「擬人化」的。《現代漢語詞典》解作:「修辭方式,把事物人格化。例如童話裡的動物能說話。」《辭淵》則定義為:「對於非人類之物,以人類比擬之。」

我總覺得這「擬人法」一詞很有問題。

實際上,我們不但要「非人類之物」去「模擬人類」,即「擬人」;應用時,更要去「模擬非人類之物」,也就是「擬物」。

「非人類之物」包括:人類以外的動物、植物、死物、想像中的外星生物……選擇某一種「物」去「擬」的時候,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則,就是:必須盡可能顧及所「擬」之「物」的特性和局限。

譬如,我們不能寫成「蘋果『咬』了阿當一口」、「飛機『爬』到樹上」、「水桶『踢』了我一腳」、「水仙花『放』了一個響屁」,甚至不能「貓『吠』了幾
聲」、「牛『啼』了一夜」,因為要「咬」阿當,該事先選定毒蛇或者夏娃;要「爬」到樹上,可請猴子代勞;要「踢」人,可派蠻牛去做;要「放屁」,大可安插
一個文盲博士……

有這種不成文規則,我寫作以企鵝為主角的童話,就不能忽視企鵝的「特性和局限」,企鵝沒有手指,讀友就不會看到企鵝「捏」人屁股的場面,也不會看到「掐」、「扼」、「抓」、「捻」、「提」、「搔」、「擰」等只能由手指運作而產生的動詞。

如果我說「企鵝一個人在海邊看日落」,這也是一個病句,因為「企鵝」不是「一個人」。

為求解說清晰,避免「擬人法」一詞的誤導,我寧願稱這種粗淺的技術為「擬物法;即「模擬非人類之物的寫作法」。

「風箏」沒有「手」,不能「打」;但在「擬物法」較寬容的尺度下,卻總算有「頭」有「尾」。如果說「風箏的尾巴苦纏著燈柱」或者「風箏尖利的小嘴啄了狡辯者一下」,也還是可以的。

抄馬振方《小說藝術論》一段話,供濃總學習:

「有些初學寫作者對此缺乏正確認識,寫景寫物片面追求擬人化,濫用廉價比擬性動詞,弄得語言華而不實,表面上好像很生動,實際上意義不明確,反倒削弱
了描摹的功效。高爾基早期作品就有此病,寫出過『海笑了』一類句子。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為了追求美』,『違反描寫的正確性』。契訶夫這樣批評『海笑
了』:讀者『一時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海,怎麼忽然笑起來了?』『海不笑,不哭;它嘩嘩作響,浪花四濺,閃閃發光』。」

馬先生還說:「作家運用語言,好比將軍用兵:一要兵多,足夠使用;二要有純熟的指揮藝術。」像「濃章二將」這樣的丘八,一上陣

,恐怕就讓人大卸八塊,支解成十六件文字碎屍。 







這樣的暴力世界:狂「搞」濫「打」


大陸人愛用「搞」字,「搞」完革命,「搞」基建,「搞」水利,「搞」對象,在家裡洗地抹桌子,也叫「搞衛生」,「搞」得昏了頭。大概嫌什麼都「搞」,太單調,不讓「搞」的,就「打」。

「搞」已經夠討厭了,如果有人還告訴你:「『打』字在中國語文中的用法變化多端,早有前輩舉出數百例。」你一定想「打」這種東西。

不管是否真有「數百例」,「打」來「打」去,就算「打」贏了,一味靠「打」,始終不是寫作和教學的上策。

造句,除了「打」,最好還是多加斟酌,看看有沒有更恰當、又不會產生歧義的用詞;例如「打的」,是否可以有更「像話」的「乘計程車」或「搭的士」;而不是「打」完之後,來一句「『打』字在中國語文中的用法變化多端」。

如果「早有前輩舉出數百例」,將來,大概「還有晚輩再舉出數百例」;再過十年八載,文章不堪入目,但「搞」文字工作的,「打」起稿來,就輕鬆多了。

譬如:描述一天的生活,可以這樣寫:

「早起,我打餐蛋治,打鮮奶,打完整個早餐,我打了二奶的嘴,信手再打了她屁股,去打門、打電梯,因為趕時間,不打的,打巴,打到公司,打得老闆臉色打黑,我趕忙打個不是,因為打肚子,我打到廁所,打了一堆大便和一頭吃大便的病文家……」

動詞以「打」為尊,教「語文」是容易了,但學生的表達能力越來越低,一言不合,「搞」完就「打」,這樣的暴力世界,還能住人嗎?







「我跑掉了一隻鞋子」:斷句


借題發揮,說了寫文章會遇到的小問題,賸下兩個例子,正好借來談談「如何斷句」和「怎樣令讀者放心」。

七、對於「我跑掉了一隻鞋子」這個病句,我說:「『鞋子』又不是貓狗,沒有腿,怎麼會『跑掉』?應是『跑脫了』或者『丟了』一隻鞋子。」

很不幸,我竟看到這樣的辯詞:

「這是鍾先生不會斷句,『掉』字不是與『跑』字組成『跑掉』,而是跟『了』字組成『掉了』。『跑脫了』讀起來拗口,『丟了』是遺失的意思,『掉了』才符合事實。」

誰都知道,自從標點符號流行,「斷句」,已是作者的責任,不是讀者要做的事。

有了標點,「路不通行,不得在此小便」和「路不通,行不得,在此小便。」這樣的歧義,早就消失了。

「我跑掉了一隻鞋子。」加個逗號,變成「我跑,掉了一隻鞋子。」話,是很彆扭(也就是濃總說的「拗口」),而且,語氣,像,黃飛,鴻,但,起碼,可,解。

善用標點符號,就不用死賴別人不會「斷句」。

八、「膝頭上擦破了一塊皮。」

濃總認為:鍾先生說改為「膝頭擦破了。」較簡潔。這是八點中他說得最好的一點,謝謝!不過「膝頭擦破了」傷勢不明,「擦破了一塊皮」究竟是小事,讓讀者放心一點,兩者還是有分別的。

說得好!既然要「讓讀者放心一點」,那麼說成:「根本沒有受傷,以後,也無病無痛,直到一百歲,某天吃飽飯,才在睡夢中去世。」這不是更妥當嗎?

用「平和的語調」破解完「濃八點」,以下,再用「哀愁的語調」寫一封信,通過對濃總的勸導,展示「哀愁語調」的特徵。







哀愁的語調


這種語調,較適宜用來撰寫童話故事、悲劇和愛情小說。

我寫《四十四次日落》和《愛作劇》童話系列,用的就是這種語調;用於寫情書,或創作「書信體」文字作品,就更能顯示出「哀愁」的特性。

不過,請注意,我只是說哀愁語調「較適宜」用來寫情書,高手行文,或遇上「特殊情況」,自可不拘一「調」;所以,如果你慣用激昂的語調留書聲討老婆,
遇上天氣好,再添一頓毒打,打得她反肚,噴血,老婆反而越來越愛你,沉醉於激昂語調而不能自拔,那只證明你娶了一個病態的老婆,卻不等於「寫情信不適宜用
哀愁的語調」。
 濃總不會寫文章,可喜的是,很會提供反面教材。

他在《為中二課文「委屈」說幾句話》一文結尾,離題萬丈,突然關心我的「情緒問題」,這部分的文字,就充滿哀愁的氣氛:

「鍾先生在他的大文中還說了不少人身攻擊的話,我並不為此生氣。曾經在一間情緒問題學生學校任教多年,類似的話還聽得少麼?(後來我跟孩子們卻成為好
朋友。)我只是慨歎本可以平心靜氣討論的學術問題,何必用如此咬牙切齒的姿態來進行呢?人類社會是不是可以多點和諧,多點善意呢?」

這段文字,用上舊派陰毒招數「棉裡藏針」,可傷人於無形,旁門左道,小朋友勿學。

以下,我嘗試回濃總一封信,讓大家看看哀愁語調充分發揮的效果



濃先生:

捧讀謬文,感觸良多。

小時候,蟄居鄉野,沒有月亮的晚上,我總會爬到簷瓦上看流星。一天晚上,在B-612小行星下面,我看到七顆流星。五顆流星轉眼飛逝,只來得及驚歎;但第六顆,因為飛得很慢,飛了十五分鐘,才飛過隔壁長滿狗尾草的煙囪,我就暗自祝願:希望人類社會多點和諧,多點善意。

然而,「錯誤和錯誤結合」的和諧,「虛妄和虛妄勾連」的善意,那是怎樣的「和諧」和「善意」呢?

於是,到第七顆流星掠過的時候,我修改了願望:希望長大了,思考會變得縝密,不欺人,也不自欺。

濃先生,你說的那間「情緒問題學生學校」,不瞞你說,我曾經屢次報名,長跪百拜,乞求校長取錄;可惜,我的情緒問題,實在太嚴重了,太嚇人了,不管怎樣央告,校長始終不肯收留。

他攆我不走,只好伏地慘呼:「你放過我們這家學校吧。收留了你,課本每篇每句都有問題,以後,你叫大家怎樣教書?那邊有棵街,我……我……」

唉,看到校長作狀衝向龍眼樹,為免未成熟的果實,因為不理性的行動而墜落,我惟有黯然離開;可是,我一直認為,如果能就讀這樣的「情緒問題學生學校」,能成為濃老師的好朋友,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對了,我拿你生澀的文句為例談寫作,濃先生,你為什麼卻關心起我的情緒來了?

我的情緒如果很好,你的文句也會好起來嗎?

閒居靜養,長日裡,看著常春藤的枯葉,在陽台紅方磚上旋舞,斑斕,而又寂寥,在這種最適宜用哀愁語調描劃的場景裡,感悟萬物興滅有時,人生如寄,我又
怎會為區區幾十個病句而「咬牙切齒」呢?只是悲歎學子無辜,才費點筆墨釋疑罷了。掃走幾片敗葉,數條腐草,抬頭,天色仍藍,心無增減。

文殊菩薩問佛:「佛啊佛,有怎麼樣的道行,才算得到『六波羅密』?」

佛,就回以四字經:「……能破無明,能空諸相,能通理法,能決是非,言言的當,字字無差,名得第六般若波羅密。」

濃先生,你言言不當,字字有差,又怎能通理法,決是非,空諸相,破無明呢?

我不吝使出三種語調來誘導,只是希望你學好造句而已。

為什麼偏要你學好?因為你一個人學好,就有千千萬萬學子受惠,明白麼?

多年前,在某座談會上,遠遠聽到濃先生說話。你說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我雖然聽不到內容;不過,光聽見那種很慢,很慢,很慢,很慢的語調,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其實,做一個好人,比有好的文字修養重要多了。

奧爾柯特說:「在鄉村出生長大的人,等於受了一部分最好的教育。」然而,「鄉村」沒有頒發證書,大家可不承認這種「教育」啊。唉,我的命真苦,不管我說得多有道理,因為沒進過好學校,因為語調用錯了,大家都仇視我,排擠我,抵制我,我快要餓死了。

不過,餓死之前,我還有話說。

「理直」而「氣和」,「義正」卻「詞婉」,中國人雖視為美德;但別忘了,先要理直和義正。

理不直而氣和,義不正而詞婉,縱使得到無知者的「推崇」,又有什麼意思?虛名,有如朝露,那樣的「推崇」,更只是朝露上的浮塵。自欺苦,濃先生,回頭是岸。



範例:



沒人接船,輪梯和甲板鉤結了,磨出一片嘎啦響。水手們,一字排開,手捧花環,在破船前肅立。尾生發現水手有點像銀樂隊的隊員,但隔著那簾曖昧的霧氣,
哭與笑,都虛浮不實。「我可能不回來了。」小瀾望著他,幾乎是用眼神哀求他:「說你不愛我,讓我去得安心。」「我……」他知道,她這一去,再會難期。

「你不敢說,就寫在玻璃上。」小瀾瞟一眼綠格子窗,「寫了,水氣再沾上去,不會留下痕跡。」她說:就像把心事扔向流沙,愛,越堅實,陷得越深,越快。
他忽然憬悟:這些年,他一直摟著她在流沙上跳舞,舞步不諧協,但深淵裡升起的藍調好哀傷;終於,力弱了,要沉下去了,沒頂之前,他決定向她表白,或者說,
向她懺悔,他要告訴她,他愛她,他一直都愛她;然而,窗玻璃傳到食指的寒意,讓他清醒了,他寫了這麼一句:「我愛你和你的丈夫。」

「你真狡猾!你怎麼變得這麼多心眼了?」小瀾不怒反笑,她放棄了,男人重義,義薄雲天。《花渡.變奏4》



他走到窗前,看見一個穿校服的女孩抱膝坐在草坪上。女孩見了他,笑瞇瞇朝他揮手。他揉揉眼,退了幾步,回頭瞪著牆上鏡子,他的樣貌,分明沒有改變,還
是昨夜那個四十三歲的自己,月曆上,也印著「一九八三年」,但窗外情景,怎麼卻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他一步步走回窗邊,女孩還是笑瞇瞇看著他,揮手的姿
勢,那樣熟悉。他忽然熱淚盈眶,感動得不能言語。他沒想到會再一次遇上她,沒想到他的趙小瀾仍舊年輕,一如他們初見之日。

多年後,他才明白感動,源於一份沛然而生的感激之情,他感激造化讓不能回流的過去,再一次,在他面前重現,他看到那個要把紅蜻蜓放到天上的女學生,她
就在窗下,感覺上,他和她才分開了一個鐘頭,渡輪剛駛到澳門半島,她從皇家橋碼頭出來,就走到這扇方窗之下,她那隻斷了線的紙鳶,還在高天與彩霞共舞。他
激動,是因為在那一瞬間,一九八三年的他,離奇地,忽然跟過去,跟那個遺憾的起點接合。這個向他揮手的女孩,給了他一個珍罕的錯覺,讓他在那一瞬間,覺得
可以重新開始,可以走下樓梯,跟她重塑不一樣的未來。他可以告訴她,不是這樣的,事情不一定要這樣開始,這樣發展,這樣延續,甚或,這樣結束。他要告訴
她,從一開始,他就愛她,即使他那年的愛,像一粒橄欖,尚未萌芽,但種子既在土中,就算地老,天荒,只會長出命定的枝葉和花果。

他和她,不應該在那株如蓋的橄欖樹下抉別,他們應該重逢。《花渡.主調 29》



「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覺得抽煙抽得好看的女人。」有一天,尾生這樣告訴若鰈。

「不過,我不抽煙,你會覺得更好看,對吧?」她乖巧地一笑,彈掉長長的煙灰。他討厭人抽煙,好多年前,鄰家一截煙蒂,燒掉了幾戶人,包括他的雙親,他
有理由視抽煙為罪行;然而,她抽煙的姿勢,卻教他著迷。「好多人,活著,是為了死後香火鼎盛;等不及的,生前,就點起香煙,提早供奉自己;你不一樣,那根
煙,是你誘惑人的道具。」他說,他不想她為他改變,他希望她有那麼一點不同,他不要她是別人的影子。

「但你喜歡影子。」她一句話揭破他。尾生愧疚無言。她反過來安撫他:「我願意當影子。」他有點激動,或者,為了報答她,他說:「我愛你,十八年前,刺
桐落葉的時候,我就愛你。」那一季的窺視和遐想,算不算愛?他有點惘然;但一時情急,愛了再算。「我是一個壞女人。」她提醒他。「我愛你的壞,越壞越
好。」他心亂,語無倫次。「我不僅壞,明兒,還可能病發,變成一個瘋人。」她乾脆以退為進,誘敵深入。「所以,今天,我們要好好的活。」他結了案,順勢包
攬了她和她的未來。《花渡.主調 47》



副詞,指的是形容和修飾動詞的詞。

說到副詞,維特很小的時候就隱約明白:托爾烏民族是熱愛副詞的民族,副詞是托爾烏的靈魂。所以在他的造句練習裡,就經常出現「羊羔偉大地吃草」、「爸爸勝利地刷牙」、「媽媽進步地洗澡」、「雨超額地下」這些不落俗套的句子。

後來,「革命地」這個副詞,填滿了全城那些舊磚房的牆壁,維特更快樂了,他的造句練習可以萬試萬靈地運用這個副詞:例如:「革命地大便」、「我和同學革命地打架」等等。

年紀漸長,開始上中學,他已學會混合使用這批主要從牆壁上學到的東西,例如,他會在作文日課裡這麼寫:「老師革命地講課,豬在課室外革命地叫,當下課
的鐘聲偉大地響過,我們勝利地衝出校門,在阡陌上遇上超額地播種的農夫。」這是多麼鼎盛的副詞陣容!對於這種切合時代精神的病句,老師無可選擇地只能加以
讚揚,這無疑更刺激起維特的創作熱情,於是,他寫了第一首充滿副詞的詩。

這首詩,來得像夢遺一樣自然。《請讓我給你幸福.維持》

(以上幾個例子,「語調」時而激昂,時而哀怨,變化頗多;不少段落,節奏感很強,像「男人重義,義薄雲天」,像「他和她,不應該在那株如蓋的橄欖樹下
抉別,他們應該重逢」,像「那一季的窺視和遐想,算不算愛?他有點惘然;但一時情急,愛了再算」,像「托爾烏民族是熱愛副詞的民族,副詞是托爾烏的靈
魂」,這種節奏,多少得力於我過去愛寫詩,用心煉句;當然,我寫的詩,不是那種「革命地發瘟」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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