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1日 星期二

曾經——林夕90前後

曾經——林夕90前後



喜歡林夕的詞非常久了。記得前時有人問我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是林夕。林夕寫過很多的詞,與很多藝人有過合作,與王菲的合作卻是最曼妙的,像春天的薄霧一樣互相之間留有餘地。 





最近讓我一直在聽的也是博客上放了月余的《富士山下》就是林夕寫的詞。林夕的詞有種戳破人心的美,我常常驚異於他能夠用平淡到極至的言語一語道破人情糾葛,就像他已經活了幾世,站在天涯彼端冷眼熱望整個人間情誼。





當然還有個沾叔,可惜沾叔已逝。林夕這個名字就是個標誌。這是個人精。沒有人質疑他的能力和才氣。不過他離我們離媒體都遠,他仿佛只愛以詞作者的身份爲人所知,一個自嘲寫歌詞忙得千帆並舉的人,關於他的其他,我們甚少知之。《曾經》的出現讓我們看到了曾經。難得他願意讓我們看到了所不知道的林夕。





不是帶著窺私的欲望,而是因爲喜歡而想更瞭解他。對這樣一個人,觀他思想的變動和走向,就曉得將來可有什麽期許。這樣的人,是值得去靠近瞭解的。





我很好奇林夕的散文會否如他的詞一樣精彩。





《曾經——林夕90前後》



皇冠(香港)出版社



作者: 林夕 



頁數: 396 頁







住過



這 個 二 百 呎 左 右 的 房 間 , 搬 進 來 的 時 候 , 有 兩 個 看 見 海 景 的 窗 , 便 非 常 感 動 , 如 今 三 年 了 , 一 千 多 天 之 中 看 了 多 少 次 海 ? 原 來 都 不 重 要 了 , 現 在 才 發 現 的 。 最 初 入 住 的 幾 晚 , 四 壁 蕩 然 , 留 戀 的 自 然 只 是 海 。 然 後 , 牆 壁 不 再 像 當 初 光 滑 了 , 像 一 塊 磨 老 了 的 皮 膚 , 有 些 給 椅 背 擦 成 一 道 白 色 斑 紋 , 這 時 候 , 房 間 的 四 壁 才 屬 於 自 己 。 

如 今 要 搬 走 了 , 看 滿 室 的 淩 亂 雜 物 , 才 驚 覺 , 已 經 那 麼 多 了 , 三 年 內 逐 樣 逐 樣 從 外 面 買 回 來 搬 回 來 宿 舍 的 , 每 一 袋 要 走 多 少 級 樓 梯 才 到 達 。 所 以 說 , 海 並 不 重 要 , 在 這 裏 置 下 來 , 不 經 意 藏 在 底 的 餅 乾 罐 、 拖 鞋 、 廁 紙 才 重 要 。 雖 然 因 為 過 分 細 碎 又 執 拾 得 不 夠 系 統 , 搬 了 多 少 次 還 剩 下 一 個 爛 攤 子 。 但 這 樣 好 , 每 個 茶 葉 罐 每 張 過 期 無 用 的 單 據 都 是 我 在 這 裏 生 活 過 的 證 據 , 怎 可 以 輕 易 連 根 拔 起 ? 

下 一 手 住 客 來 催 , 我 們 都 聯 合 責 怪 他 小 家 。 其 實 , 這 只 是 他 對 新 居 憧 憬 而 已 。 但 為 甚 麼 會 覺 得 厭 惡 反 感 呢 ? 是 的 , 我 應 該 把 這 裏 收 拾 得 乾 乾 淨 淨 , 吸 盡 地 氈 上 每 一 粒 塵 , 令 每 個 人 都 看 不 見 , 這 裏 有 人 住 過 。



不曾閒



最 初 從 這 間 房 的 窗 口 望 出 去 , 一 片 黑 海 , 疏 落 的 燈 閃 , 原 來 是 極 遠 方 的 船 , 搖 動 的 風 吹 他 們 的 光 , 便 覺 正 在 閃 動 。 

那 時 間 已 經 想 , 將 來 搬 走 時 一 定 很 難 過 , 所 以 要 好 好 的 看 , 將 來 再 沒 有 機 會 從 這 角 度 看 這 海 景 了 。 

誰 知 搬 屋 真 是 一 件 瑣 碎 的 大 事 , 勞 神 勞 力 , 但 無 暇 感 觸 。 努 力 盡 花 在 把 東 西 掃 除 和 移 動 上 , 想 像 安 頓 後 的 清 平 , 還 可 以 怎 樣 製 造 傷 感 ? 如 果 不 是 要 寫 這 裏 的 稿 , 早 已 睡 得 熟 死 了 。 明 朝 , 吃 一 點 好 的 , 到 新 居 執 拾 , 盡 是 花 花 綠 綠 。 為 甚 麼 還 要 讓 我 在 這 頹 喪 的 房 內 , 坐 下 來 寫 , 沒 有 燈 了 , 眼 下 昏 黃 , 喘 一 口 氣 , 便 會 記 起 遷 離 是 一 種 痛 苦 。 不 過 因 為 百 事 待 興 , 便 擱 置 一 旁 。 誰 知 還 是 在 這 個 位 置 坐 下 來 , 像 從 前 那 樣 寫 , 而 以 後 再 也 不 可 能 在 這 個 位 置 這 個 角 度 寫 了 。 故 遷 居 的 時 候 最 好 多 找 點 餘 興 節 目 。 

不 是 有 首 歌 叫 ︿ 相 思 已 是 不 曾 閒 ﹀ 嗎 ? 不 如 聽 一 點 歌 吧 。 但 碟 和 機 都 已 送 走 了 , 旁 邊 空 無 一 物 。 才 想 起 是 在 這 房 內 開 始 聽 安 全 地 帶 的 , 相 思 已 是 不 曾 閒 , 沒 有 人 閒 下 來 , 玉 置 浩 二 已 經 出 了 個 人 細 碟 。 







在 還 未 把 他 的 潔 癖 和 生 常 識 發 揚 光 大 之 前 , 我 們 一 大 人 經 常 到 西 環 火 井 的 大 排 檔 消 夜 。 

那 時 , 還 肯 無 拘 無 畏 地 吃 椒 絲 通 菜 、 炸 白 飯 魚 、 椒 鹽 鮮 魷 、 豉 汁 魚 頭 。 雖 然 一 邊 吃 , 他 會 一 邊 提 醒 我 們 , 這 些 地 方 , 通 菜 不 會 洗 得 太 乾 淨 , 時 有 蟲 卵 藏 在 葉 莖 之 間 , 又 , 炸 魚 的 油 不 會 太 純 淨 , 而 且 那 地 面 一 片 片 汙 黑 , 誰 也 不 敢 多 看 一 眼 。 

不 過 , 他 總 仍 開 懷 地 吃 , 唯 一 絕 口 不 碰 的 只 是 青 蠔 , 據 說 含 大 量 重 金 屬 , 服 後 累 積 人 體 不 能 排 出 。 他 邊 說 我 們 邊 吃 。 

這 只 是 一 年 半 載 之 間 的 事 吧 。 大 家 都 已 經 沒 有 再 到 火 井 吃 了 , 當 然 並 非 由 於 受 了 他 苦 口 婆 心 的 威 嚇 。 

他 們 現 在 到 哪 裏 吃 呢 ? 其 實 也 不 太 清 楚 了 。 至 於 我 , 有 時 變 本 加 厲 在 自 助 餐 中 吃 二 十 隻 生 蠔 。 但 更 多 的 時 候 , 我 寧 願 在 滾 水 裏 燙 熟 一 兩 隻 蛋 。 然 後 放 在 冷 水 中 解 熱 , 剝 殼 , 最 好 是 半 生 熟 , 一 口 吮 下 去 , 簡 便 快 捷 , 或 者 掀 起 那 片 薄 薄 的 蛋 衣 比 較 艱 苦 , 但 無 油 無 垢 , 吃 完 用 報 紙 一 包 扔 去 了 便 是 , 乾 手 淨 腳 , 營 養 生 。 一 個 人 這 樣 吃 最 好 。



氣味



新 屋 有 簇 新 的 味 道 , 舊 地 有 故 舊 的 氣 味 。 如 果 地 氈 的 作 用 是 吸 納 和 儲 藏 的 話 , 它 一 定 隨 落 地 的 年 月 而 變 得 複 雜 和 衰 老 。 在 夏 天 , 一 間 住 久 了 的 房 間 。 緊 閉 窗 門 , 主 人 回 來 後 , 踏 熟 了 的 地 氈 自 會 發 出 異 樣 的 氣 味 , 齷 齪 而 充 滿 人 氣 , 然 只 在 初 開 大 門 的 一 剎 那 , 身 體 衣 服 帶 外 面 陌 生 的 味 道 才 比 對 出 來 , 坐 久 了 , 便 了 無 知 覺 , 無 臭 無 味 , 無 動 於 衷 。 

舊 氣 味 就 有 這 份 令 人 安 心 的 氣 度 , 不 像 新 屋 , 油 漆 、 天 拿 水 、 塑 膠 、 木 , 不 留 情 面 刺 激 鼻 孔 , 一 切 從 頭 再 來 。 睡 在 剛 洗 熨 好 的 單 被 褥 上 , 潔 淨 清 明 而 冷 漠 , 就 像 擁 一 堆 臭 丸 進 睡 。 

故 不 如 睡 在 別 人 的 上 , 大 堆 飽 歷 摩 擦 的 布 狀 物 體 , 滿 懷 那 人 的 氣 味 , 故 舊 安 詳 。 

據 說 狗 的 一 切 起 居 行 藏 都 以 氣 味 為 依 歸 。 而 我 們 人 只 依 重 一 雙 眼 , 所 以 好 色 。 有 一 天 假 如 我 們 都 瞎 了 , 所 有 感 情 都 只 好 寄 放 在 氣 味 之 中 。 這 是 我 住 過 的 地 方 , 這 是 我 家 人 朋 友 情 人 的 氣 味 , 永 遠 忠 實 。 

因 為 連 指 頭 都 不 大 可 靠 。 皮 膚 會 日 漸 衰 老 皺 摺 , 像 一 幅 頹 敗 剝 落 的 牆 。 



興趣



大 家 可 以 公 開 的 興 趣 自 然 是 閱 讀 音 樂 舞 蹈 話 劇 之 類 , 非 常 高 尚 , 其 實 這 是 個 艱 深 的 問 題 。 

我 會 這 樣 回 答 : 我 喜 歡 寫 。 故 作 被 迫 地 寫 , 在 趕 忙 倉 促 地 寫 ( 看 , 又 給 人 催 交 貨 了 ) 。 這 樣 子 提 醒 我 , 寫 已 經 成 為 一 種 需 要 , 一 種 職 業 了 。 於 是 可 以 保 證 , 即 使 將 來 提 不 起 勁 , 筆 仍 然 要 執 下 去 , 便 非 常 竊 竊 自 喜 。 我 又 喜 歡 填 , 填 完 之 後 偶 然 受 命 改 一 兩 句 , 或 者 全 首 從 頭 再 來 。 有 時 略 加 辯 護 , 有 時 全 力 迅 速 修 改 , 以 顯 示 實 力 , 以 訓 練 耐 力 。 我 又 喜 歡 人 。 動 手 動 腳 , 講 是 講 非 , 會 面 告 別 淺 笑 喝 茶 睡 覺 說 話 問 候 分 手 安 慰 笑 容 近 況 和 寄 望 , 都 非 常 有 意 義 。 也 可 以 說 , 喜 歡 人 才 喜 歡 寫 。 此 外 , 我 又 喜 歡 垂 一 撮 頭 髮 到 眼 角 又 用 手 撥 它 再 讓 它 垂 下 , 不 斷 循 環 。 喜 歡 煎 二 成 熟 的 牛 扒 切 開 時 有 血 流 瀉 。 喜 歡 擠 鼻 端 的 黑 頭 。 喜 歡 煲 水 沖 茶 , 喜 歡 看 八 封 週 刊 和 龍 虎 豹 , 喜 歡 在 空 氣 中 淫 蕩 。 啊 , 這 樣 瑣 碎 , 都 是 我 的 興 趣 。 

我 不 喜 歡 平 日 有 乜 嗜 好 這 個 問 題 。 我 喜 歡 興 趣 , 它 們 不 單 是 一 批 生 活 習 慣 , 而 且 會 慢 慢 融 入 生 活 這 職 業 裏 面 。 

窺情



小 心 眼 不 應 是 女 性 的 專 利 , 不 應 再 負 載 無 辜 的 貶 義 。 有 甚 麼 不 好 呢 ? 瞇 成 一 線 的 小 眼 睛 , 只 看 一 小 撮 想 看 的 。 

此 際 局 勢 紛 紜 的 大 時 代 , 大 家 都 寫 劉 賓 雁 和 基 本 法 , 而 我 仍 眷 戀 於 鬼 故 事 、 鏡 子 和 華 爾 登 風 味 , 一 看 便 知 墮 落 。 小 我 資 產 階 級 封 閉 思 想 , 無 聊 兼 缺 乏 社 會 人 民 性 。 如 果 我 生 於 唐 宋 明 清 , 一 定 是 那 些 愛 點 綴 昇 平 歌 功 頌 德 頹 廢 之 徒 。 如 果 不 幸 生 活 於 內 地 , 一 定 被 批 , 並 不 因 為 偉 大 地 汙 衊 社 會 主 義 的 優 越 性 , 而 是 散 播 資 本 主 義 腐 化 生 活 。 還 有 其 他 瑣 屑 小 心 眼 的 證 據 : 喜 歡 秦 牧 李 商 隱 李 清 照 李 賀 , 不 大 喜 歡 李 白 杜 甫 。 即 使 國 亡 了 , 也 愛 李 後 主 的 雕 欄 玉 砌 多 於 陸 遊 的 萬 裏 關 山 。 還 有 , 字 眼 喜 歡 纖 細 微 寒 脆 薄 幽 遠 多 於 偉 大 浩 瀚 幹 雲 頂 天 立 地 , 名 勝 喜 歡 蘇 杭 多 於 南 京 上 海 北 京 。 

黑 夜 給 了 我 黑 色 的 眼 睛 , 我 卻 用 它 來 偷 窺 世 情 。



生日



今 天 是 本 人 生 日 -- 不 , 不 是 見 報 的 今 天 , 是 我 的 今 天 -- 看 , 生 日 是 多 麼 個 人 的 事 , 我 的 七 號 , 你 們 的 ...... 十 號 了 吧 ? 雖 是 一 樣 的 內 容 , 千 般 勾 勒 , 硬 化 為 一 種 字 體 , 我 寫 你 看 , 似 有 牽 繫 , 實 則 無 關 痛 癢 : 文 章 、 生 日 和 瓜 葛 。 

往 時 生 日 , 總 在 事 前 憂 心 , 事 後 氣 憤 , 一 個 起 伏 的 夜 、 數 算 誰 厚 待 我 , 誰 對 我 不 起 , 居 然 忘 了 我 的 生 日 ? 

往 時 生 日 , 總 選 播 些 心 愛 的 歌 , 從 前 的 我 ...... 如 何 如 何 過 ...... 又 過 了 生 日 , 必 備 的 寬 慰 , 刻 意 的 深 度 , 許 願 的 時 機 , 盡 在 今 時 -- 過 得 多 幾 年 , 卻 又 冷 淡 了 。 誰 對 我 好 , 當 然 好 ; 不 好 , 不 要 緊 , 自 己 對 自 己 好 便 是 了 。 

像 我 , 連 續 兩 年 差 點 忘 了 生 日 , 多 好 , 勝 過 從 前 在 心 理 上 苦 苦 籌 備 。 寫 、 填 , 又 來 了 , 放 下 筆 , 聽 電 話 , 飲 食 , 坐 車 和 笑 , 然 後 我 想 靜 一 下 -- 才 像 生 日 啊 -- 執 拾 混 亂 的 紙 和 字 , 不 想 睡 , 便 沖 了 杯 深 沈 的 普 洱 , 墨 褐 色 , 看 不 見 杯 底 的 舊 茶 漬 。 

還 是 不 喝 了 , 由 它 丟 涼 , 喝 下 去 便 睡 不 , 我 疲 倦 , 很 想 睡 覺 。



洗澡



牆 壁 沒 有 半 點 溫 柔 , 它 只 是 一 層 不 必 要 的 皮 膚 包 裹 我 。 

流 了 一 身 汗 , 不 如 洗 澡 ; 水 總 是 柔 軟 而 清 涼 的 。 花 灑 淋 浴 或 者 泡 泡 浴 。 

平 日 我 喜 歡 淋 浴 , 人 在 花 灑 下 , 一 條 條 水 圍 成 一 個 圈 , 罩 在 身 上 , 撞 向 我 , 但 絕 不 拖 泥 帶 水 。 肥 皂 沫 剛 才 還 在 臂 上 , 雙 手 只 移 動 一 下 , 便 又 消 失 了 。 抹 身 的 時 候 , 茸 毛 擰 皮 膚 , 都 是 一 片 清 明 的 。 雖 然 這 只 是 無 用 的 自 信 。 

但 今 天 想 來 一 個 泡 泡 浴 。 擁 在 一 堆 洶 湧 的 泡 沫 當 中 , 終 會 流 失 但 還 不 曾 流 失 , 自 覺 十 分 安 全 。 一 番 活 動 掙 紮 之 後 , 一 切 完 整 地 留 在 水 中 , 會 不 會 在 抹 身 時 看 得 見 一 兩 點 汙 垢 在 皮 膚 上 ? 最 後 , 我 卻 扭 開 了 花 灑 , 水 撲 進 眼 耳 口 鼻 之 中 。 根 本 無 從 選 擇 。 這 裏 只 是 個 公 共 浴 室 , 就 只 有 一 個 花 灑 喉 , 伸 出 來 向 我 , 有 時 吐 幾 粒 黃 。 

有 時 我 甚 至 懷 疑 , 是 不 是 連 水 也 快 要 僵 硬 了 。 因 為 它 流 流 , 竟 然 便 熱 起 來 。 



夜半電話



從 前 的 深 夜 時 份 , 總 是 小 心 翼 翼 。 用 耳 筒 聽 歌 , 開 暗 暗 ︿ 閃 縮 的 燈 。 因 為 並 不 止 我 一 個 人 在 這 片 黑 漆 中 , 所 以 非 常 惶 恐 , 特 別 是 夜 半 的 電 話 。 每 次 我 都 第 一 時 間 接 聽 , 漸 漸 , 這 些 電 話 都 悶 響 一 聲 便 給 我 制 止 了 。 

誰 呢 ? 都 不 要 緊 。 一 兩 點 打 來 的 電 話 , 背 景 一 片 黑 暗 , 焦 點 永 遠 聚 在 對 面 樓 房 的 微 燈 , 想 像 對 方 也 是 如 此 景 象 , 我 們 大 家 就 在 黑 暗 之 中 相 對 , 距 離 忽 然 拉 近 了 , 語 氣 措 詞 都 比 較 容 易 顯 得 真 誠 。 誰 呢 ? 是 一 個 聲 線 好 像 有 點 抖 震 的 人 。 啊 , 原 來 他 說 他 剛 遇 了 鬼 。 這 個 我 熟 悉 又 接 近 的 人 , 居 然 發 生 這 樣 離 奇 的 事 , 且 在 夜 半 不 嫌 冒 昧 打 來 , 而 我 是 他 唯 一 的 最 終 的 聽 眾 。 拿 這 聽 筒 , 我 們 的 聲 線 都 有 點 抖 顫 。 真 好 。 而 這 是 四 年 前 盂 蘭 節 的 事 了 。 

現 在 我 一 個 人 獨 守 這 房 子 這 個 電 話 。 一 兩 點 仍 電 話 頻 密 。 

誰 呢 ? 可 惜 燈 光 火 , 我 活 在 自 己 光 明 的 天 地 之 中 。 

誰 呢 ? 原 來 是 一 個 追 稿 的 電 話 。 而 四 年 後 , 今 天 我 才 慢 慢 開 始 懷 疑 , 那 遇 鬼 的 經 歷 是 不 是 真 實 的 。 



傷逝



如 今 每 天 都 聽 達 明 一 派 的 , 簡 明 重 複 的 音 符 , 回 音 校 得 很 大 很 大 , 調 子 很 低 很 低 , 令 我 想 起 痛 苦 可 以 很 美 麗 。 聽 , 便 很 想 一 個 人 在 房 中 央 搔 首 弄 姿 , 撥 理 頭 髮 , 找 一 枝 煙 來 燒 , 甚 至 , 有 吃 大 麻 的 衝 動 。 

這 樣 做 , 會 令 本 來 醜 俗 的 生 活 顯 得 美 麗 。 而 且 還 要 趁 早 傷 逝 傷 痛 。 因 為 是 這 個 年 紀 , 有 甚 麼 真 正 難 堪 的 痛 苦 呢 ? 不 外 是 誰 令 我 不 快 , 誰 使 我 流 淚 , 誰 阻 了 我 前 程 , 或 者 想 一 些 死 亡 的 陰 暗 問 題 , 生 活 緊 迫 繁 忙 但 意 義 短 暫 簡 單 。 

因 為 是 這 個 年 紀 , 還 可 以 胡 亂 哭 一 陣 , 把 笑 聲 提 高 幾 度 , 手 腳 亂 舞 , 在 不 適 當 的 時 間 笑 或 哭 。 旁 人 說 是 神 經 有 問 題 , 還 可 以 增 添 美 麗 的 聯 想 。 一 切 還 有 年 輕 可 以 倚 恃 。 

但 一 個 三 四 十 歲 的 男 人 還 可 以 這 樣 做 嗎 ? 他 為 將 禿 的 頭 苦 惱 。 而 真 正 的 痛 苦 都 萬 分 醜 陋 , 不 宜 觸 摸 把 玩 。 所 以 , 要 趕 忙 對 將 逝 的 年 輕 傷 逝 , 不 然 再 遲 些 時 間 , 連 傷 逝 也 不 再 美 麗 了 。 



兩件關於鬼的故事



宿 舍 每 年 暑 假 都 有 很 多 外 人 入 侵 。 有 些 是 港 大 學 生 , 有 些 來 自 外 國 , 過 境 性 質 的 。 

前 年 有 一 批 德 國 學 生 犯 境 , 又 常 常 帶 些 女 性 回 來 , 閉 門 做 愛 。 看 更 幹 涉 , 要 我 出 頭 逐 之 。 但 他 們 非 常 高 大 威 猛 , 我 英 語 粗 口 由 於 不 夠 流 利 , 給 他 們 反 唇 相 譏 , 遂 二 話 不 說 , 請 個 英 文 辯 論 得 獎 者 做 外 援 。 他 舉 起 指 頭 便 罵 , 尊 重 你 們 德 國 人 的 身 分 。 嫖 客 和 妓 女 都 一 哄 而 鳥 獸 散 。 我 對 自 己 說 , 這 件 事 和 他 們 的 國 籍 沒 有 必 然 關 係 。 

今 年 暑 假 , 來 了 個 英 國 學 生 , 眾 人 如 蟻 沾 附 , 介 紹 訪 問 , 好 一 個 操 流 利 英 語 的 剛 巧 經 過 , 高 聲 準 確 招 呼 。 I am glad to meet you, sir 。 溫 文 有 禮 , 又 拿 出 布 甸 招 待 。 我 在 房 內 只 聽 一 堆 細 聲 講 大 聲 笑 的 炸 彈 , 憶 起 隔 鄰 有 兩 個 新 搬 進 的 本 地 學 生 。 只 覺 他 們 常 縮 在 自 己 房 內 , 異 常 委 屈 寂 寞 。 大 家 只 略 略 招 呼 垂 詢 便 算 完 事 了 -- 幸 而 好 奇 心 語 言 練 習 實 習 國 儀 睦 鄰 禮 貌 第 一 ...... 都 是 很 受 用 的 藉 口 。 

我 又 對 自 己 說 : 這 件 事 和 國 籍 無 關 , 不 過 , 語 音 微 弱 。 



病中吟



因 為 屢 次 在 下 午 三 四 點 鐘 打 開 門 出 來 , 讓 其 他 人 看 見 紅 眼 睛 亂 頭 髮 , 那 些 人 便 問 , 你 病 了 嗎 ? 我 大 多 詐 作 支 吾 , 其 實 很 想 乘 機 衝 口 而 出 說 , 我 病 了 。 

當 然 , 真 的 有 一 點 咳 嗽 , 鼻 敏 感 鼻 塞 。 但 怎 可 以 就 此 說 病 呢 ? 還 可 以 坐 起 來 做 一 些 本 來 很 喜 歡 做 的 事 , 例 如 寫 。 還 可 以 吃 , 鹽 焗 雞 和 公 仔 麵 。 還 有 興 致 在 半 夜 從 雪 櫃 偷 別 人 的 雲 吞 來 煮 麵 。 還 可 以 笑 得 很 自 如 。 用 冷 靜 明 事 理 的 口 吻 教 人 應 該 怎 樣 不 應 該 怎 樣 。 一 片 好 景 。 怎 能 說 病 ? 

但 我 喜 歡 騙 取 半 生 不 熟 人 脆 弱 不 濟 事 的 關 懷 。 是 病 啊 , 熟 透 的 大 多 因 為 自 己 的 關 係 身 分 而 不 得 不 盡 人 事 。 半 生 熟 的 反 而 有 新 鮮 的 喜 悅 。 有 一 個 本 來 很 熟 的 男 子 , 平 日 對 我 很 是 粗 暴 , 說 話 相 迫 得 緊 時 , 甚 至 懷 疑 是 不 是 真 的 有 惡 意 埋 伏 在 內 。 這 個 下 午 他 見 我 躺 在 上 很 久 很 久 , 使 用 慣 常 粗 硬 的 語 氣 說 , 怎 麼 不 起 來 , 睡 得 太 久 會 生 癌 , 我 認 為 你 應 該 寫 寫 稿 了 , 見 我 不 答 , 又 繼 續 說 , 病 了 麼 , 病 了 也 要 起 來 , 給 你 開 熱 水 洗 個 澡 便 不 礙 事 了 。 真 後 悔 告 訴 他 我 沒 有 病 , 只 是 吃 了 敏 感 藥 , 想 睡 , 很 久 , 很 久 。





番茄



從 母 親 的 家 也 是 我 的 家 , 帶 回 一 袋 番 茄 。 

宿 舍 在 荒 涼 的 午 後 , 特 別 荒 蕪 。 於 是 想 到 吃 番 茄 , 鮮 紅 的 番 茄 。 

母 親 說 一 個 人 在 家 很 寂 寞 。 

我 咬 破 了 一 個 番 茄 , 嫩 滑 的 皮 膚 , 甜 蜜 的 痛 苦 。 指 頭 沾 了 一 滴 血 , 我 有 衣 食 和 家 教 , 便 把 它 啜 回 嘴 內 , 甜 蜜 的 血 。 

母 親 說 當 初 得 以 被 動 地 脫 離 他 -- 我 的 父 親 -- 的 羈 絆 時 , 也 有 逍 遙 的 寂 寞 , 現 在 卻 只 有 寂 寞 。 

其 中 一 個 番 茄 是 怪 胎 。 一 個 蒂 , 卻 漸 漸 由 核 心 分 衍 出 兩 塊 肥 肉 , 兩 滴 凝 固 的 血 。 但 皮 膚 皺 摺 得 很 痛 苦 。 我 便 不 忍 心 咬 破 它 們 , 更 何 況 用 我 剎 那 間 柔 軟 的 嬰 兒 的 牙 齒 。 

母 親 說 我 不 常 回 家 , 問 我 為 甚 麼 這 樣 戀 棧 宿 舍 ? 香 港 ? 西 環 ? 不 如 索 性 搬 到 西 環 ? 

母 親 說 很 寂 寞 。 雖 然 說 來 有 點 生 硬 , 一 個 如 此 氾 濫 的 書 面 字 眼 , 虛 浮 地 重 擊 。 

我 吞 下 所 有 番 茄 和 血 , 午 後 便 又 再 少 了 鮮 血 的 滋 擾 。 

回 復 單 色 的 寂 寞 。 



作者: 林夕

ISBN:
9789624220025 頁數: 160

出版社: 集英館

出版年: 1990《盛世邊緣》用林夕的話說即是"有三世那麽多" 所以全書共分三章——戀世、現世、喻世。共七十五篇短文,多作於1989年。其中,戀世23篇,現世23篇,喻世29篇。戀世篇  

邊緣情意結(代序)  

1.爲分手事宜·特此敬告  

2.色眼  

3.花心  

4.談戀愛  

5.愛的證據  

6.不正經電話  

7.龍井老友  

8.夢中見  

9.下雨天  

10.他與筆友  

11.遠行人  

12.斷章  

13.電話錄音  

14.安眠  

15.蚊香  

16.你想過我嗎?  

17.有人生日  

18.生日敏感  

19.單身貴族  

20.明菜之傷  

21.致命吸引  

22.三角兩性戀  

23.男男女女 



色眼  

朋友登臺獻唱,我們負責捧場。關於送花問題有人提議:“你是男子,她是女子,你去。”我便推讓。衆人都說:“還是你去,男子送的花特別矜貴。” 

可見同性大堆好話,及不上異性一束花。多手的解鈴人千方百計勸慰,夠不上系鈴人現身閑閑的兩三個手勢。 

等電話,等什麽電話?閒雜人等的探問,總是百無聊賴,百病纏身的語氣,要等的人等到了,便立時是個健康正常的大好青年。 

而閒人數目永遠比要人多。要人未出手,閒人便往往率先發起善心,好聲好氣卻有東施效顰的陰影,著實無辜。 

最可惜要人又特別容易令當事人失望,要求特高之故。閒人一枝花雖不及要人一枝草。那朵花,基於從來沒期望過什麽,一朵花就是一朵花,紅色就是紅色,康乃馨就是康乃馨,總之都是好意,好容易便過關。 

那條草,便複雜了。送得那麽傲慢,又像隨手而摘,又沾著泥,又沒有紮好,似敷衍了事便算,這種草隨街隨地,也逢人都派吧,不過要求高歸高,花也雖好,一刻不忍離手的仍是那條草。 

幸而必須要犯賤到某一個程度,盲目到某一個界限,才可以把草看得比花還好。而且也不可能盲目犯賤到底,一條草又吃不下肚養不了命時,終須會看得見花才是正經,綠葉只是陪襯。 

可是,誰又欠了誰?如果某人也給你白眼,連一條草也欠奉,只給你一點泥一點糞,你還會有長久的死心塌地嗎?單方面的傾倒跌的一身是泥,醒過來。終於反眼看白眼,解咒一般。 

問題是一個要人的崛起過程,當初必定曾經對過你好,即便不夠好,也是略略略略的好,偶然一株小草送過來,才得以成爲要人。 

要人常投以紅眼紫眼金眼藍眼黃眼,五顔六色,使你眼花繚亂,可惜永遠不是青眼,最不幸是白眼。  



單身貴族  

一個人有什麽不好? 既是一個人,有錢就比貧窮好。衆多三房客,單人匹馬租一個床位住(其實只是宿),在各自的被窩中伸首應聲道:什麽時候我們做了貴族? 從前一般都叫單身寡佬,孤家寡人,人生尚有最重要程式未能完成,故十分欠缺,百般不圓滿。此刻成家立室的親觀遭受最嚴重的挑戰,覺得年年月月,只能拖拖拉拉那一個或幾口人丁出出入入,再也無從選擇變換口味,實在不是優雅姿態。所以單身反而成爲矜貴一族,而單身又將每個錢用回自己身上,更方便顯得富貴,中型迴圈,中産興起,遂由單身寡佬升級做單身貴族。 單身貴族並非不需要愛情,他們也向往男男女女往往還還,但往還而不貼身,充分明白愛情不一定就是婚姻的初級見習班,性愛是短暫的藝術,不僅是傳宗接代的粗重功夫。他們知道愛是常常見面,常常飲食,常常看戲,常常睡覺,但又不大願意看見對方頭髮蓬鬆、衣衫襤褸的景象;他們渴望相見於最精細的時刻,狀態攀高,眼望眼,並不覺得細水常流似有意無意的一眼是幸福,要見才見,並不需要“風大雨大逃不出一個家,看你幾時歸來”的安全感。 他們保留一條後路,一扇天窗,一個人有什麽不好?聽苦情歌更加苦情,隨發隨意,音量可大可小,忽然流淚披面也無需要解釋,因爲絕無觀衆,想清靜時絕對清靜,因爲本來已是有無涯的清靜,到孤獨夠了便自虐完畢,又重投伴侶的懷抱,進可攻退可守。有時想到這個人有什麽好?便運用貴族的特權,發揮自由民主精神。 可是千千萬萬個單身貴族,最後還是給掠奪了動銜,受不住老來有伴的誘惑,寧願不分季候面面相覷,以“我們往這邊走,一同歸家”爲溫暖,犧牲個體換回安全繁榮。  





現世篇  

1.
你還愛我們嗎? 

2.
一百萬個可能 

3.
還原作用 

4.
天仇 

5.
國殤 

6.
我們不要明星 

7.
信不信由你 

8.
歷史的陰影 

9.
不逍遙遊 

10.
盛世邊緣 

11.
末代畢業生 

12.
下山的時候 

13.
富貴難民營 

14.
難民移民 

15.
學習樂壇元老講話 

16.
有這麽一天 

17.
整容廣告一則 

18.
還可以 

19.
無塵 

20.
愛祖國,看奧運 

21.
也是中國人  



你還愛我們嗎  

讓我假設這篇稿寫了很多天,甚至有四是年長。


有樂評說《你還愛我嗎》是首政治歌,“你”是指港英政府和中國政府。我和李遂譁然,怎麽可以無限上綱,抽離作品本身用外緣因素去理解作品?李說:不如去問潘源良吧。後來我明白,沒有必要再問。 八九·四·二六 她給我一個電話,說,你搞這麽多事,無非是想害我和家人不得安寧,你要我爲你一世內疚?你爲我好就不要再騷擾我。 

我說:我坐在屋中,不敢外出,也只是想等你一個電話,我是愛你的。 

誰知,她在聽筒中只嗚嗚嗚的,原來是挂了線。 八九·五·二十 我在等人和我吃飯。沒有約定,不過如果那個人不來,我是寧願不吃了。或者幾餐之後終於來了,我會趁機說:你見我瘦了嗎?都是爲了你。 她召集了一家大小對我來嘲笑:你不吃飯不是看了某某夫人信箱,聽了某人唆擺吧?你再沒完沒了在我門前守著,我就要叫警察來,我也很珍惜你這份情,警察來到扣押了你,也是爲你好,你好自爲之。 

我對朋友說: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八九·六·五 我一覺醒來便發現自己滿身鮮血,一群警察圍著我,控訴我破壞別人家庭幸福,在感情上騷擾他人,並在第三者面前詛咒及損害別人名譽。 我想分辨:愛本是無罪,起碼不是刑事罪。你們是她家丁嗎? 

但血愈流愈多,淹進口內,說不出話來。想著:總是爲她流的血,也愈覺燦爛和溫暖,比我送給她的花還要鮮豔。 我從警察的槍口逃到舊情人門外,求她讓我進內躲躲,她見我有血,又嫌我終究不是她的人,竟然拒於門外:“我沒有床,技術上這是不可能的。” 八九·六·五 《苦戀》的星星對她父親淩晨光說:“我走,是跟著我愛的人走,我愛他,他也愛我……你愛我們這個國家,苦苦地留戀這個國家……可是這個國家愛你嗎?”而且,我說,那個他即使是欺騙她,也會好言好語,即是不要她了,好歹也吃一餐飯講個明白,斷不會買兇殺了她。她又沒看過電視劇。 某月某日有時我十分難過和慚愧,爲什麽要愛上這個人?於是便哭,淚水都仿佛有這個人的氣味,也就忽然明白幾年前就注定要愛這個人。於是坐在空蕩的大廳上,想象這人的形迹,因著這人的關係,寂寞得有點快感,得不到人,爲此而難過消瘦回憶,也不枉相識一場,頹喪中不失驕傲。 我也爲我的國家難過和慚愧,也因著她的關係,莫名地驕傲。但我不問爲什麽要愛上她。這是一出生就注定的事。十年後,我不敢保證爲同一個人流淚,但五十年後,我也只能愛這個國家,我們別無選擇。 我最相愛的人死了,就穿一身黑衣,朋友都來慰問。但見陌生人花枝招展,不明白我的哀傷,也就想:太陽下了明天依舊爬上來。 可是在那遙遠的地方,一大群不相識的人死了,我的親朋戚友以及更多的陌生人都穿黑衣,我們不必對望,心裏就明白一切。我或者不因此而消瘦,不倚著窗燒著煙浪漫地哀傷,但我也深信:太陽再爬上來,或者又要等好多年。或者我的子孫(如果我膽敢擁有),終於會看得見。 我愛一個人,於是積極進取賺錢工作打扮送禮吃飯談話盤籌策劃焦慮微笑和哭,總會有用。 可是我愛一個國家,用錢用心去愛,寫,或者叫和哭,有什麽用? 這幾天我同樣要寫很多歌詞,但總不成全都是民族國家衝衝沖下去。我寫:“等待雨點,連同冷風擎倒我,何時何地你知道,你要良心易過,或會抽半日來坐。爲何惟獨早雷?爲何只得一聲聲錯?爲何仍沒雨下?仍然不對話?” 然後忽然覺醒,都是一樣,王傑用苦情面孔面對假想的戀人唱,天安門廣場的人也可對著中南海唱。我們活下去,若然痛楚,也不外因爲種種苦戀。 某月某日我寫我的愛人,第三身,我是男子便用“她”,我是女子便用“他”。寫我的國家,卻手足無措了連寫都不知道怎樣寫,又應該怎樣愛呢?我是男女子也沒有關係了。 中英文習慣上傾向於採用女性她,但我不相信,這只是一個人,愛一個人不會如此艱巨,“她”不會是個狠心女子。 或者我們應該打破傳統文化習慣,另創一個新的代名詞。 她決不只是一個人。  



一百萬個可能  

我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匹馬,故從來沒有想過有機會在跑馬地沙地跑道上走過,中國人沒有想過有一刻,會自動自發的向鄧小平問好。 (五月十七日黃昏,我在街頭收集簽名支援中國學生,當晚跑夜馬,人手一卷馬經,我想,不如求他們把賭本捐給北京學生,賭一場更有意義更有建設性的。) (五月二十一日,我們走過跑道上的沙地看見很多腳印,比馬蹄闊大許多,便說,這塊地,從未印下那麽多屬於人類的腳印。) 我是一個人,我不是車,故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大模大樣走在金鍾道上,平日形式嚴峻的二十四小時禁區,車來車往,容不得一刻閒暇,如今竟可在上面蠕動呢! 我是行人,從來以爲汽車響聲只是表示不耐煩,誰知也會表示支援,也有動聽的一刻。 我是中國人,我不是菲律賓人,從來沒有想過周日在進行打花園大規模雲集,坐在電車軌道上,從前,我在電車軌道上趁機放下一角硬幣,看電車輾過,已是千鈞一髮的玩意了。 我是個弱小的人,行一段樓梯便要喘氣,從來沒有想過會在八號風球下,坐在皇后大道馬路上給雨水流進內褲。 我是個理智的人,我不說天怒民怨、風起雲湧,不分是雨是淚之類,我會說,原來八號風球走在室外,也不外如是,只要人多。 我是個局外人,不可能掌握資料聰ふ 味氛 嫦啵 一崴擔 虻估?朋鳥",是錯不了的,雖然打倒了也並不表示一切。 我是香港人,慣常做很多很多事情,也不習慣做另一些事,但當你是一百萬人的一份子,看見大小的窗外挂滿齊心的標語,便應該發覺在滿布商號招牌的街道上,也隱伏著許多意想不到的可能。 一百萬人可以開二十五萬台麻雀,一百場紅勘體育館演唱會,一百萬人可以做很多事,但一下子一齊做一件事,理由也只得一個——可爲什麽總有一小搓人不明白?  





還原作用  

平常看報紙都是靠在一張純白臺面上看,總有大大小小油墨留下;四五月間每天看兩三份報紙,一夜間就印滿了大量黑手,抹淨了又等第二天,慢慢就相信,是沒有還原的一日了。我的書台原來也不是白色的。 可是看完電視新聞激動邊遊行邊叫喊,流了淚捐了錢,我們又回家吃飯或上茶樓談心,訂了場打一小時壁球,買好票看親親表妹。 有些事出於偶然,更多事情是必然的。 那此飯局有甲乙丙,甲問爲什麽不叫丁呢?爲什麽一定要丁?甲乙丙丁並非必然並寸的。沒有丁,我會繼續吃飯和談話,和唱歌,和笑。那麽我就相信,丁不是必然的。 偶然我們的國家有大事發生,便十分關心,看大量報章,疊起來,一星期有一年那麽厚。我們一起專心看電視,就不太關心少了甲還是多了乙。丙在遊行當日看電影,我們便說:你還看電影,十日之後,我們有數:你去看電影,怎麽可以少了丁?始終丁才是必然的。 原以爲一個國家的動亂會拆散了甲乙丙丁,誰知,自小學起我們就念甲乙丙丁,然後才到戊已庚甲,這是必然的組合,就是這個道理。 我對著白色的臺面,想著丁,那是必然的,丁的面不那麽白,十數日間,只剩下極少數的黑手,忽然像要掌括我,別有用心。  



傳媒要中立。慘絕人寰不能說慘絕人寰。要說情況嚴峻,不能大呼小叫殺死人啦,要說據估計傷亡數位十萬九千七。 無疑近來大部分報章都站不直了,中立不偏不倚實在需要極大容忍,可以想象總編們俯首側身憤然揮筆,寫下血色標題:不說外長錢其“琛”“有此一說”、“對外宣稱”,而說錢其“琛”胡說八道,不說“袁木有解釋”而說“袁木又發謬論”、“袁廿三又變袁特技”。 電視新聞報告員便沒有這種方便,他們板著面說:“國務院發言人袁木今日對美國廣播公司記者表示……”說得牙癢癢,連米高峰都想噬一口。 亞視新聞部的徐佩瑩在“*”月“*”日坐鎮報告屠城消息,每次報告一段落都把頭垂向熒幕左下角,嘴角拉得長長……是不是我多疑呢?因爲她不能夠說:“唉,又幾十個了。”。“嚇,真系機關槍!“而且,當夜,亞視所播的舊片都十分暴力,幾個民處裝的人打打打打,沒完沒了,仿佛由民初打到今天。是不是立心如此?因爲衛星中斷了,特技聲響及畫面補足,也差不多吧! 不要說,我總善意的疑心,中央 電視臺 報告員每次報告完需要人民學習研究的發言後,總是把頭垂得低低,就如暗示:話我是講完了,信不信由你。  





一個月之間,一夜之間,我們都不知應該爲中國驕傲還是羞恥。照說,醜的只是政府,不是人民,可是得有很多千年的民族劣根才孕育得出一個這樣的政府。如果姊姊舉報親弟的事情並非官方造謠煙幕,那我們還怨得誰?但從前說北大學生也不修邊幅,他們卻又幹出了超越邊幅的壯舉,比結領帶穿巴利鞋的更文明更有勇氣。 我們反復想著美醜問題,便來到大英博物館。 大部分民族國家都要說自己大。所以中國是文明古老大國,天朝大國,英國縱然只大如中國一個省,因爲殖民地曾經比本土還要大,也就在BRITAIN前面再加上一個GREAT字。大英博物館蘊藏大量文明古國的文物,有好幾具埃及乾屍,人類木乃伊,貓狗木乃伊,蛇鼠鱷魚木乃伊。自然也少不了中國。由商朝到清,送也送不了這麽多,當然是合法掠奪回來的。我們還得感謝大英帝國呢!好好保存這些碗碗碟碟,在原産地,或者命中注定每隔十年就有人大發神經亂摔亂擲,拿古玩來出氣。 我看見商朝銅器,一件件造得十分細緻奢侈,而且是西元前一千七百多年的器具了,有點不忍心,說:“你看,差不多四千年前就造出這個。”他便急不及待醜陋的中國人起來:“你看你,動不動就幾千年文化之類,中國人就是自大,不肯認低,日本人肯學,不怕外求,於是就富強起來。” 其實,我只是想說商朝已經將一把刀一個碗造得華麗奢侈,怎麽今天竟然又便得粗暴原始呢?其實我只是想說,古老的碗碗碟碟以外,我們怎麽一無所有?誰知他已來不及掌括國貨了。天朝大國再這個世紀惟恐自卑不及。 或者我們應該離開這個佈滿木乃伊和古物的博物館,古老的文明又有什麽好?四大文明古國一個個藏身博物館內,假借別人的國度來炫耀。歷史又有什麽好?不見得我們可以從歷史中汲取教訓,挑揭從前荒謬的一頁。評論家都說,從歷史的軌迹看,失去民心的政府必會覆亡。於是,歷史就是一場等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年。評論家不知道呢,我們從前讀歷史課,揭幾頁便一個朝代了,猶不知當中壓死了多少生命。如今我們這一課還要上多久? 或者我們應該走出這個博物館,在大英建築的窗框上,有歷史的陰影壓下來,壓痛我們,我們要走。  



  

去年在中國內地旅遊兩星期,又因證件被竊,在廣州無端逗留一星期,過香港海關時已有回鄉感覺,在九廣電氣化鐵路上見一草一屋,已經大叫好好好。繁榮雖然是一個抽象的字眼,肉眼卻還可以看得出來。 今年從法國回來,飛機在日間擦過深水埗大角咀九龍城等襤褸的天臺,和巴黎滿布危樓的光景差不多,心情自又平靜幾分。前前後後的英人、法人,很多不同國籍的人都驚歎,飛機貼著九龍城的天線,樓房隨時如積木般給拉倒。我想對他們說:這就是香港,不太安全,也不一定最好,始終還是回來了。 大抵這就是外遊的意義之一,自不同地方回來,有些文明富有,有些原始落後,故有時慶倖生於香港,有時覺得不外如是;就在離港的日子考驗對這地方的忠誠(思念總在分手後)。就讓出入境手續加強“我回來了”的感覺,讓不同的文明比對出一個答案:要我們離開這裏,是不可以的/也是可以的。 起行前,有人說:你還去?我總是答,不去,又怎麽樣?如今回來了,又有人問:玩得開心嗎? 其實這問題很有問題。幾時說過旅遊等如尋開心?不過是在陌生的地方住一住,所以“忘情號”我最著意:“得不到關心,得不到真心,即使可走遍世界到處一樣。”這幾句,有一種“人若賺得全世界……”的荒涼感。我們不會因爲到了異地而開心,始終是要回家的,景況依然。玩得開心嗎?惟有答:看見想看的,到過想到的,得到想得的——而我們想得的,往往未必就是開心。 而在這非常時期,旅遊便別有演戲考察的懷抱。外地華僑久居外族社會,夢裏不知身是客,覺得離鄉別井等閒事,且企圖或渴望香港移民潮可以令自己的身份便得合理化,碰口碰面時他們說:要快了,澳洲?加拿大?美國?英國?不如法國?危地馬拉、宏都拉斯就不好了。 閑閑地像選擇一個旅遊地點,有平有貴,卻一定傾家蕩產。快了,事情忽然短暫起來。惟獨大時代的旅遊,再沒有五日遊七日遊,豪華遊逍遙遊,竟然通通是十年八年一生一世,而且經過八九年*月*日,再也難得逍遙。 

我早就說:旅遊不一定是去玩,也不一定爲尋找開心所謂民不聊生,原先不過是中史課本上的常用字,沒有那一個朝代逃得過,想來念來千篇一律,卻不求甚解,什麽叫聊生?無趣無味就是無聊,有聊就是有趣有謂吧?那麽民不聊生真是無聊,連聊天都提不起勁。那時我想這種解釋最能體現“聊”字的精義,生活過的是好是壞,就在於有聊無聊。所以連字典都懶翻了。瞭解一個字,不是從字典處著手的,那時想。 





還有,太平盛世——當然,在課本中比民不聊生用的少,來去只是漢唐盛世之類,一朝到晚某某之治,多得一兩個人的功勞——但,也會不會是編書的人貪口爽用慣了呢,像民不聊生一樣? 





身處盛世的人,一定不覺得或不承認當時就是盛事了,算得上嗎?漢唐的亡魂會大批報夢哩:“唯唯否否,不然。吾妻先逝,十年生死兩茫茫,孤獨甚難當,盛事于我有何哉?……吾家吹北風,東寒夏熱,屋漏逢夜雨,何如?……杜甫又說:無力正乾坤……可見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如意事,口水鼻涕猶恐不足,誰知身後回首,才知已是盛事中人,實始料不及。原來已然活在良好的大氣候中,不過是小氣候惡劣罷了。罷了罷了,有聊的生活實在艱難。 





“當你認識什麽叫自由,便一定已經失去它了”,盛世也是這樣吧?沒經歷過盛世,固然說不上去,活在其中又不會珍惜,或者是貪,或者是眼光狹窄,到世道衰亡,才懂得蓋棺定斷;是的,比較起來,也算得上是盛世。那麽,我們最近看見有線電視牌照揭盅,投資數十億,期以十年回本,便略覺開懷;東區隧道通車,第二個機場興建計劃舊事重提,就說還是盛世。重頭認識過去種種好處,似乎不是好兆頭。 





或者盛世和民生都是深奧的觀念。用最切身的戀愛經驗就較易理解。愛一個人總是從不知不覺開始,風平浪靜甜甜蜜蜜,難以抽空學習研讀“幸福”這兩個字。到大勢漸去,力挽狂瀾才知道當時不只是尋常,愛得最深往往也就是將盡時。不知何時終結的宴席,杯杯暢飲並不覺得如何艱難,即使忽然要散,最後一滴下肚還是甜的。喝著酒,看著表,費勁心力拖延,才覺得滴滴都下愁腸。 





盛世期內,公開進修學院申請表格不敷應用,緊張情況一如申請移民新加坡。人人努力學習,故我也翻了字典。原來民不聊生,意指人民無以依賴爲主。原來是這等基本樸素的要求,聊的只是生存。有聊無聊?只是盛世中人的理解,而所以能夠理解,又因爲已屆邊緣。  





末代畢業生  

好象每個年代都有一批有識之士自覺是末代了,快醒來了,大聲呼喊,衆人皆醉我獨醒模樣,不過,末世聖徒會也成立了好一段日子,世界還未到末日。又在稍後光景,不是有末世情,世紀末,末代……種種沒落顔色襲人,然而大家其實是十分享受這種沈淪氣氛的。的士高都叫一九九七,就知末世風情有如一個熱鬧嘉年會,依然舞照跳,且相信就此跳到死了,也不見血。 





直到本年度衆多准畢業生考得天翻地覆當兒,有更大的人和事傾覆了,連辛苦經營的檔攤都打瀉了,九七一下子給拉近,以往三年很長,如今七年也嫌短,才是真正末代呢。 





畢業生不得已要過最後一個瘋狂暑假。 





剛剛埋頭讀了幾千年歷史,幾萬里地理,幾種經營制度,擡頭就看見試場外突生異象。以往的知識,幾乎統統作廢,一切重頭再來。這世界遠比書本所講的複雜,如今這個時勢又遠比從前那個世界混亂。 





末代畢業生成了歷史新生。一夜間多了很多從未學過的必修科目:你走嗎?走嗎?走哪里?加拿大紙幾算?危地馬拉在哪?那一行人材流失最多?那一行最快委瑣?有個讀護士的剛畢業就嫁去了澳洲,未幹就先洗手了。有個讀地理的去了做移民顧問。做公務員太遲了。 





請各位考生緊守崗位,對號入座。可是試考完了,才發覺外面失去秩序。滿手新鮮出爐好貨色,正要沿街販賣,卻見兵荒馬亂,你追我逐,有人大叫:走鬼! 



下山的時候  

每次遊車河我都指定要到太平山頂,那裏有一個角落讓我們好好看看香港一眼,像每個外國人一樣,像明信片所見一樣。 





因爲整個維多利亞港和半截九龍就在腳下,自然覺得眼界視野和胸襟都會廣闊一些。如果真有風水這回事……即使真有風水這回事,有什麽稀奇?萬一我是港督也會把府邸建於中環,甚至山頂。人在整個城市上面呼吸著,要時刻關懷愛護這個城市,也就不那麽艱難,偶然依窗推開窗前景,還自以爲撥動了全城的命脈呢! 





然而我們還是要下山的,只十五分鐘車程便落到平地。就像昨夜想起十年前讀公共經濟事務科,死背香港政府的架構。那時立法行政兩局只知道是兩個表,面目可憎,因官守和非官守議員的比例要印在腦中,還常常掉亂,到會考完畢已不知什麽是什麽了。 





如果沒有九七——中五那年有個外表聰敏的同學說:中國政府是一定會收回香港的。那時我們思想比較單純又熱愛無爲,想著好端端收什麽?——如今認識行政立法兩局是因爲議員們有過很精彩激烈的辯論,又因爲霍德教訓過李柱銘。 





前天是我的好友生辰。她許過願,希望今年能夠收集全套金庸小說,最好每人認購一冊。後來查氏主流方案引起公憤,連明報都給燒掉了,我問他,還要不要呢?還敢不敢收集呢? 





我知道她還是會繼續看金庸小說的,她喜歡楊過,熟悉他的生平比基本法更加瞭解。原來查先生除了寫小說,還會寫方案呢! 





所以白皮書跋腳鴨燒不燒都不緊要了。正如我們聽達明一派的《今夜星光燦爛》、《同黨》、《沒有張揚的命案》……曾有過一刻的驚動,因爲詞好,音樂也很新。然畢竟這只是一首歌,唱得更響,也不過爲了一點發泄和享受。也正如我們站在山頂,有一刻以爲已經完全投向這個城市的懷抱裏,最終也有下山的時候。  



富貴難民營  

無疑,這應當是中國人繼八國聯軍集訪,日本人進出,文化大改革諸多史實以後,另一次和平而富貴的恥辱。 





我們的國家收回自己的子民,竟然搞得雞飛狗走,一個個牽住殖民養娘的腳,不能說之以理,便轉臉向三不識七者動之以利,於是造就出一大批本世紀最富貴的難民。 





其中一個富貴難民營溫哥華市,學著聖經口吻說:不要阻止兒童上天國;但又歪曲教義,說:富人進天國,好比駱駝身上一個細胞穿過針孔那麽容易。一夜之間,溫哥華人——應該說,原先住在溫哥華的人——還是說,比印第安人遲而比華人早定居的歐裔溫哥華人,夢裏不知身是客,大聲疾呼:後來者請入鄉隨俗。 





主人對客人不滿地方包括: 





香港人在自己真金白銀買回來的家園內興土木,在石頭行塗個“當”字;香港人和香港人交談時竟使用母語廣東話;香港人出錢自當地人手中收購一幢大廈,導致原居老人失所;香港人買貴了當地樓房……都說到錢字頭上,便不用再羅列其他了。 





傳教士在中國豎起第一個十字架時,何嘗不是當時市容的一個礙眼異物?外國人在香港不單用母語互相交談,更要我們卷起舌頭遷就,入鄉隨俗原不是富貴一族的本分。而我們香港人心甘命抵,或深深不忿,卻從不要求入鄉隨俗者用廣東話講綿綿情話。樓價給炒貴了,我們得怨政府和資本家,但見三四五六七八嬸也排隊買樓花時,也自知是家門不幸,自己人不爭氣,唯有發奮而順命。 





香港難民即是一頭頭蠻牛,破壞了一片寧靜美土的氣氛,也是加拿大政府擔當鬥牛勇士的角色,一手放牛進場。與牛謀皮,其實也劃得來,移民陣地並非難民營,非關人道,只爲經濟,無須開支,更添差餉。 





當趁中國人最新災難進行另一次劫掠;大呼小叫,嚇走了蠻牛,只怕這樣當富貴的難民打向銅鑼沒法子找。  





難民移民  

或者我們或者他們首先要搞清楚難民和移民的分別。




來自另一個國家的越南難民,先斬後奏不請自來,又未必有謀生能力,不過反正都來了,人道事大,於是楱錢建屋給他們住給他們吃,叫他們不致滅亡,反得餘生,不必致缺乏。若然他們強佔民居,導致樓價劇升,生活指數提高,我們會理直氣壯指斥他們,罪惡!若然他們斬去難民營內的樹木,我們會憤怒,破口大駡,租不是你們納的!若然他們聚在一處講家鄉話,我們聽多了不自在,卻,也是無可非議的。若然有朝醒來幾疑身在西貢市,我們也只好埋怨政府好心之過。 



同樣是來自另一個國度的香港移民,儲備前半生積蓄,經政府批准、鼓勵、誘惑、引進,肯定有謀生本能,而且,反過來買起當地樓房,若然又憑自己本事賺了大錢,當地居民也同樣大罵:罪惡!若然在自己物業內動土伐木,影響了路過者視覺習慣,於是又有當地人大罵:你斬我的腳好了。不過總不見有人加一句附注:誰叫我們同胞貪錢將屋高價賣給你們。 



若然聚在一處講廣東話,便又干擾了無關痛癢第三者的耳膜,因他們不慣接受這種音波,便十分憤怒:入鄉隨俗。若然有朝在溫哥華醒來以爲身在香港,他們憂愁膽怯,卻永遠不懂得埋怨政府,因財失義,貪心之過。  





有這麽一天  

天未光,門鈴便響過又響,又一天了,我忍無可忍,打開門,那女子捧著一盤早餐,苦苦哀求:"就十元吧?" 

我勉爲其難:"一口價,二十元." 

女子猶豫一會說:"好,不過得多要一份早報."說罷,便放下兩張十元紙幣在餐盤上,還涎著臉塞一份新世紀日報進來.


我袋好那廿塊錢,見只是魚翅,沒有麥皮,只得象拔蚌,沒有火腿,吃下去才換來這等酬勞,實在是廉價勞工,還要看報,是不是要考慮一下罷工? 

報上頭版是一段尋蒼蠅的廣告:"本人遺失愛蠅一隻,頭有灰斑,胸有藍點,腹有綠圈,自上周於堅道家松綁散步後,一飛不返.如有捕獲者務必盡速送返堅道一四七號地下.或電五二五八三六九.無酬." 

見只是司空見慣等閒事,無甚意趣.娛樂版,有一段關於版權官司的,標題爲"死人版權審死官,聊齋作者後人索價千萬."原來那聶小倩原作者蒲松齡後人見電影借其先祖心血作藍本,又妖又仙,皆遇有情有義男子而不忍害之,電視又不惜執二攤,翻抄猶甘,於是追究版權.此案令當局重新考慮有關死人版權效力及名著改編或偷橋限制問題雲. 

又是老調,再沒有新意,著實要提高讀報費了. 

這時,一段趣聞映入眼簾,只短短幾十字,卻十分醒目:"主人請客,其中一個客人的家長,認爲主人的邀請名單未經其過目批准,覺得遺憾,便派僕人中途攔截.家長建議主人道歉." 

想不到反而是一則花邊有趣,我笑著,吃著,才覺得廿元入袋,又有娛樂,工,可以押後在罷.  





還可以  

北京城極其遼闊,天安門廣場和故宮相隔著的一條東長安街,很容易令人想到彼岸,天涯……一類字眼。在香港走慣狹窄的路,人叢中一閃一躥差不得半分,來到京城寬闊的馬路,反覺得十分浪費,要走一條準確規矩的直線,也不那麽容易。 





連北京的天空也特別清晰,也許就是這樣,很多守在行人隧道出入口的挂鐘,指標便隨著寬鬆起來,太陽還未完全沈下,時針卻已走到九點鍾。到天明我們一早起來,它還留戀在昨夜四時。 





因爲闊大,所以凡事便不輕易說得太盡太緊。在內地,什麽都是比較。這牌子的成藥效力比較高,王府井大街店鋪比較多。你要是反駁不多不多也可以,只是比較罷了。 





他們又比較喜歡講:"還可以"。睡得好嗎?還可以.很少答:"睡死了."那邊山的風景好嗎?還可以.意即:既然來到,再花一趟氣力走走那邊,也並不爲過,不到卻又不是損失. 





還可以,一切無驚無喜.試過有人問內地人,生活好嗎?還可以.愛人好嗎?還可以.你愛她嗎?還可以. 





什麽都還可以.真的,北京天地廣闊,有什麽不可以?  



我們看見"塵"字,便感覺到飛沙走石,看見"塵"字.即使認得這是"塵"字的簡體,也沒有滿眼塵埃飄揚的畫面了.我們根深蒂固甚至執迷不悟認爲一粒粒黑色的東西應該是"塵"而不是"塵". 





大陸人心中無塵,只有塵,我們便奇怪,怎麽本來面目反而認不清楚?沒有那個文化那種教育,便沒有那種色素.他們從小便沒有機會接觸過塵,又何處惹塵埃?他們也可以驚訝地問:"怎麽連"塵"字都未見過?" 





正如秦代人問我們:"怎麽連小篆都看不懂?" 





大家心目中都各有各的"應該". 





因此,到一九九七,改朝換代,大概我們忽然也目無塵埃,字體不應該是這樣的. 





少了筆畫,原是一種方便,可是,仿佛連經濟文化也因此而欠缺了一點什麽.於是,我們的衛星城市深圳,便慢慢吸納了繁複的筆畫,一般商店招牌以及出口貨物的包裝,一律改爲繁體.據說,是爲了美感問題. 





而我想,心中有塵,才惹得滿眼塵埃,這事與美感無關.



也是中國人(現世篇完)  

香港太平無事,又好象有許多大事。而我們愛國,也只好在曖昧尷尬的狀態下進行。 





其實這樣問比較好:你對民族的感情還強嗎?於是有機會聯想到勇敢的中國人、我是中國人,激越但卻遙遠的情懷。諸事體大而非切身,自然好辦,叫喊十聲祖國祖國祖國也不妨事。問題是,我們這一代是怎樣考驗自己的民族意識? 





我會問:看過彪馬廣告中中國系列沒有?洋人在天安門廣場學紅衛兵跳舞,鶴立在喇嘛群中……。有過一點兒反感嗎? 





我會問:看過公子多情沒有?笑料全部來自同志和香港人生活水平的對比。證明自己是同志,只有唱不怕艱辛,爭取勝利。苦難和落後在金光燦爛的社會反成爲笑料。有過一點兒難過嗎? 





除此以外,還可以怎樣證明愛過?或者放棄桂林不貪山水,走到北京看看我們的首都,探過故宮上過長城,撫摩過磚塊的粗糙、歷史的厚度,或者還記得唱一唱長城謠,便已愛得筋疲力盡了。 





在燦爛飛揚的生活之間,在瑣瑣碎碎的民族餘韻之下,香港人北望祖國,大抵也只能這樣,而且總帶有一片惘惘的威脅。(後記:此文寫於八八年,如今看來,但覺諷刺。)  



喻世篇  

1.魅力戲院  

2.地鐵母子  

3.佬  

4.周日晚上,皇后像廣場  

5.一夜之間  

6.豐盛  

7.戀戀茶樓  

8."行人,"  

9.家在……  

10.可以吃掉的書報  

11.龍無處不在  

12.愛妻號  

13.親切認真  

14.引號引起的  

15.非人姿態  

16.爲他們好  

17.十二月大驟雨  

18.末世閒談  

19.等待黎明  

20.我來自西環·他住在西貢  

21.家教  

22.解夢  

23."了"  

24.早知如此  

25.飲宴厚黑學  

26.花言巧語  

27.三世書  

28.這是一間鬼屋嗎?  



魅力戲院  

都說拍拖行街睇戲,不知如何,看戲便成爲戀愛的重要節目. 

再沒有其他好地方了嗎?本來光天化日坐下來好好談自己的事,不是更好的消遣嗎?走進戲院便走入別人的故事,又不可能盡情談笑,左右又有種種人物圍繞著. 

或者這是光明正大無愛無恨的人難以理解的事,戲院的魅力,正來自它的黑暗.男子的手順應別人的氣氛在女子身上撫摩,而且,你明白嗎?一個人在一間房看著熒光幕,一個人在一堆陌生人中看著銀幕,跟雙雙向著相同角度注視,偶然會心互望有何分別.在漆黑中,你感覺著身伴人的存在,每一句對白每一個鏡頭,真是好,大家都一同看過. 

一年公演百出戲,一生看盡無數好戲,如果你有足夠的記憶,或會發現你和誰看過什麽,什麽又是和誰一同觀看的.如果你幸運,應該可以對人對自己說:大部分戲都是和她看的,我知道的,她都懂得. 

誰又希望說:曾和他和她和他們和她們看過這個那個?誰想自己的記憶給太多人分割得支離破碎? 

戲院是供戀人製造共同回憶的魅力場所. 



地鐵母子  

大家感覺過害怕嗎?地鐵轉車的人群,水一般由此月臺瀉到彼月臺,如果你迎面站在水流中間,人們身體迅速滑過,他們的頭向著你,目光卻著迷一樣望向你背後尚開的列車門。在太平盛世,你會說,這便是走難了,每個人都不能自已。 



一個母親抱者她的嬰孩在懷抱,母子二人正奮勇在地鐵月臺上轉車,在地圖上由一條支線跳到另一條支線之際,忽然失足向前撲倒,母親並不氣餒,第一時間掙扎起來,沒事人般又向前跑,遲了恐怕車門關上,遲了恐怕來不及沖最好的奶粉給嬰孩充饑。 



待得在車廂內站穩定過神才好好檢查嬰孩的額頭是否撞出一塊瘀疤,如果人太多擠不出空間,待得下車到家們才慢慢檢查吧。若染嬰孩真的因那麽一摔而跌爆了一顆眼珠,當他長大後,用手指撫著那無效的黑洞,問:母親,怎麽我卻了一隻眼呢? 



他的母親必然會答:兒啊,那次在地鐵月臺上趕車,怕遲了你會肚子空,會哭,疾步中不意摔了一,又來不及細看,所以便掉去一顆眼珠,不過你當時倒沒有哭,以後也不再自那眼中流淚了,兒啊,做母親的總是爲你好。  



浮生千山路: 



你好
很抱歉這麽長時間才看到你的留言 

我通常不太注意置頂帖子的回復 

這本書是我逐字打出來的  

因爲已經絕版 

順便回復樓上的問題 

90年發行
在香港書店裏也很難買到 

我是拖在中文大學念書的朋友複印的 

但林夕的作品也已經成了館藏精品,就是不可帶出圖書館複印 

所以應該是比較難找到 



至於錯別字 的確讓我頭疼 有時候打完了檢查還要刪改 

這個還是其次 最主要的是有一些香港口語 智慧裏沒有的字 

還要在網上找 

所以也拜託大家替我檢查一下 

說聲多謝了 



佬  



我說:我在聽崔健,聽聽有什麽好。  

胡說:崔健,好佬。  

我說:好土?  

胡說:不,是佬。  

我說:什麽是佬?我有說:這問題,真是好。  

我們其實都在鑒定佬的定義、入門過程、代表人物,有則誡之,無則儆醒,以防自己佬化。  

並非因爲"佬"是個難聽的字,不過,看,隨口說出來:懵佬、麻甩佬、衰佬……便欠缺了年青潔淨淡定的質素。  

不留神一個回頭,原來已經是佬了,爲什麽不是蠢仔傻仔衰仔呢?當然,佬和年齡沒有絕對關係,佬比老字多個企人邊,大抵只因人越老知得越多,便越多人氣味。  

兩個年齡非常適合結婚的女子,未婚,自然熱烈討論好男子市場概況。既然不喜歡年紀比自己小的,自然要向三十以上著眼,而那是她們口中最易失身成爲佬的關口。  

我好心介紹,梁是交得過的朋友,因爲他吃龜靈膏喜歡用兩隻羹,好心機把整塊膏平反,讓碗底光滑的形狀朝天,純粹爲那美感。就單憑這手勢,便足以抵抗佬氣的侵蝕了。  

我原以爲有多少不切實際的童心,間中做些不合年齡的事,便可以繼續做仔。誰知,她們的條件多著。又問梁買不買股票外幣,上不上夜總會,賭不賭馬,講不講女人。  

我便說,沒有餘錢投資的男人你們自然不會歸順。有很多錢卻全部放在港幣活期戶口,拿著紅簿仔志得意滿的,除非是拍銀行廣告,否則簡直是個傻佬,終歸都是佬。不講女人的男人,又有基佬的嫌疑。  

豈料他們毫不以快將成爲婆而慚愧,還說呢,是可以講女人的,但也要懂得講時事、宗教、種花養魚;是可以賭馬的,但不要用黑手卷著報紙拿著收音機排大隊那樣賭,要用電腦用電話投注。如此才是不佬的。  

原來是不是佬只是一種的姿勢,那真是十分艱難。總不成買間屋,說,不是投資策略,只是學白流蘇,或張愛玲,喜在自己的牆上打手印掌。  







菲傭爲什麽會選擇皇后像廣場做團聚的地方?


每到周日,她們便從顧主的家,觀塘、旺角、北角、銅羅彎,趕來中環。是不是周日中環已爲香港人所遺棄,一至五在這裏走得累死了,統統往花草樹木去鑽,而菲傭卻又正需要這裏的繁華貴氣。 

特別是在周日晚上。你從地鐵出口上來,踏進皇后像廣場時,天一黑,視線還未十分適應,一時間聽得嘶嘶沙沙不是尋常聲音,會以爲走錯了地方。 

經常父母和子女趁周日在銅像下拍照留念,然後小孩央大人買汽水,一家人的溫情在這裏特別發揮得濃。現在小孩也許長大了,和女友到新興的浪漫地點,這裏留給流落香港的菲律賓女子懷念她們的國家,在他鄉和故知們大講菲律賓話:顧主的地方只得那六七百尺,喂孩子吃飯吐得一地……說著,遠了,由轉街一檔賣跳樓貨的推到她們祖家門前一個廢紙箱。 

昨天告了假,要回菲律賓結婚,兩個月後再回來。


怎麽眼都紅了?回來一樣在這裏有講有笑。 

看看迎面兜售書報的,是菲文雜誌呢,家國近了,不過區區十塊錢。回鄉結婚的安慰她的同伴,兩個月過得飛快,不久又在異地重逢了。那時又可以一起仰著頭數滙豐總廈究竟有多少層,像最初也一般好奇的香港人。 



一夜之間  

加拿大飛人莊遜忽然損失了千萬港元,忽然被自己的國民鄙棄,以後恐怕疾馳起來頭也不敢昂得太高,腳也不敢伸得太遠了。 

明明在跑道上他是第一個回來的,只不過因爲用大會禁止的藥物催穀自己,一切榮譽財富便不算數了。 

爲什麽呢?運動員吃麵包吃飯飲葡萄糖水飲保礦力,都是爲要加強體力,都是借助外物,爲什麽有些東西可以吃有些吃了又違例? 

反正只爲比一比誰的體能極限高些,大家一齊任吃任喝,反正都要吃喝,我吃藥,莊遜不吃,也不見得我就可以拿金牌。我在人造衛星直播的熒幕前想著茅招的問題,爲什麽世界上會有旁門左道? 

比如考試,大家其實都在比試記憶力,我預先吃了記性丸(假如有)才去溫書,又是否算犯規?到頭來,考第一的資格或者得不到承認,但試卷上答得最準確圓滿的始終是我,這事實誰也改變不了。或者記性丸沒有副作用,運動員吃違禁藥卻對身體有害,所以要禁,人家不吃,你吃,便不公平了。 

不過,莊遜擰冒健康危險也去仰藥,表示了對金牌的最高敬意,如今世界記錄白紙黑字上印著的雖不是他的名字,錄映帶上永遠映著他首先沖過終點的面孔,誰也改變不了這場面。你去問亞軍的盧易斯,他覺得自己變了冠軍嗎?正如選港姐,時至今日,我們還是覺得狄寶娜摩亞才是青春小姐。莊遜不可能一夜之間便跑慢了,他失去的只是名和利。(西藥按:JOHNSON BEN于88年漢城奧運會上奪得百米跑金牌後被查出服用興奮劑而被取消冠軍資格,後由亞軍頂替。1981港姐冠軍羅佩芝因造假資料,被無線取消冠軍資格,時年獲得第四名的“青春小姐”狄寶娜摩亞也因此成了季軍,並將原有的“青春小姐”頭銜讓給了陳敏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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