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8日 星期四

陳德錦的文學面面觀(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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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博士的身外物 

陳德錦博士在嶺南大學當授,研兩忙,難得還有工夫寫了兩本書,《疑問》是詩集,《身外物》是散文集,都由「匯智」出版社出版。詩集有一首詩,叫「落葉向秋天投了票」,我最喜歡,詩說:
「今天是選舉日,我醒來,跟隨落葉,向秋天投了票,因為秋天沒有冗長的政綱,雖然沉默,卻早已答應種籽,明年金黃的收穫。」
陳博士寫兒子,樸實有情,他在「後記」談詩,認為詩「有時是大可不寫的。俗套、公式、理論包裝或流派風尚,我是越來越不感興趣了。我希望有人把這幾卷詩當作平平無奇的散文來讀,那就最能貼近我的寫作動機。」願意「平平無奇」的學院作家不多,有一些,一天不「標奇」,不欺世,就會屙血。


陳博士在澳門長大,像我一樣,對小城舊貌有點記憶,散文集《身外物》有一篇「餘暉中的澳門街」寫得很好,「聖安多尼堂區的關前街,我認為它是澳門的心臟,是我童年時最愛留連的地方,那有小食店,有海味店,有樂器店,有古董傢俬舖。二十年前我寫過一篇文字,說那的陽光『黃濃濃如牛油一般傾在光滑的街心』……」他說的「關前街」,我兩年前回澳門,有一個月差不多天天到那去看傢俬店,去吃豆腐、牛雜粥、炸油條……那時候,「自由行」還沒有出現,街心還真有「黃濃濃如牛油」一般的陽光。
「文第士在二十年代一篇文章寫道:『我初到澳門,至今已三十年,澳門已大大改變。當時的澳門比較美,其特色比較耐人尋味。』我是一九七零年離開澳門的,只要把『初到』改為『離開』,就完全貼合我此刻的心情,一種世紀末的頹唐,多麼的衰颯,多麼的不堪回顧。」吾友陳德錦博士「不堪回顧」的心情,我最理解;他這篇「餘暉中的澳門街」,是幾年前寫的,今天已經不是「餘暉」,是深夜了;為了保留最後一點還算美好的記憶,陳博士,聽我說,把澳門也當成「身外物」,別再回來了。 


 
鍾偉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陳德錦的文學面面觀(節錄)
 
「先從製作者方面說起。倘若說卡夫卡 (Franz Kafka) 的小說充滿夢魘、禁閉、恐懼,並以此推論卡夫卡當保險員的生活必定充滿壓抑,或他自幼受父親嚴厲的管教而常陷於焦慮,我們只能說,文學創作是精神病的副產物,最多也不過是精神病藥物而已。事實上,在《城堡》和《審判》中也看不見所謂廣闊的現實圖象。我們暫且假設:創作來自作家的生活——他的出身和經歷,他的一般性情,以及某種本能、願望等內在因素;創作也賦予文學以現實形象和內容,以及——因為它利用生活中的語言——具有影響讀者情感的功能。然而,作家的自身經驗迅即而必然地變成作品所要表達的經驗,他的自身經驗被「異化」為語言。即使是極端的浪漫主義作家也會察覺,當靈感之舟載他到文字之岸時,他回頭已看不見遙隔一方出發時那個本我。作品(文學語言)就成為自身經驗的一個代號,裏面即使有「我」在,也客觀化了,成為可被觀賞的對象。這個「我」不是原來的自己,而擁有一個獨立的藝術人格。


藝術人格不再相等於作家自己的人格,而是這人格的擴充、補償或某種變形。最極端的變形是人物變成了非人。卡夫卡著名的中篇小說〈變形記〉寫一個終日形形役役的小職員格利高某天變成了一條大蟲。卡夫卡就借格利高變形後的生活來反映人類生存的荒謬性。閱讀〈變形記〉,我們當然不會相信真有其事,但有趣的是,我們被吸引到故事之中,渴望知道變成了蟲的主人翁的結局,他受到怎樣的冷漠看待。我們同時發現,作家眼中世界的荒謬性被描繪得更為逼真、更具效果。


由此可見,作家不必執著於個人的喜、怒、愛、惡。他可以根據擴充、補償、變化了的人格深入到生活各個層面,帶來了觀點或角度上的超越,一方面是「超我」,另一方面是「超常」。作家在發揮主觀之外,往往能排除個人或群體偏狹的愛惡,客觀地體察世界,終至於超越世俗觀念、傳統偏見,在平凡中看見不平凡。作家雖在現實生活中取材,但不受制於現實,作家才能發揮他的創造天賦。〈變形記〉雖以較為「反常」的手法來反映現實,但事實上,所有「寫實」作品在表現上都有超越平常程度的傾向。


且以《紅樓夢》為例。曹雪芹生於中國十八世紀封建皇朝,曾被抄家,家景衰敗,遷居北京。假如是普通人遭此災禍,多會不堪此生。然而曹雪芹能看破人生的虛妄,超越個人的哀樂,作出了一般作家難以作出的反省,突破了世俗的價值觀。生活經歷無疑影響了曹雪芹的人生觀:富貴榮華、終歸成空;封建制度是束縛人性的枷鎖;女性是被壓迫者;等等。但曹雪芹對生活的把握,不單是概念的,也是具體的。《紅樓夢》運用到禮儀、醫卜、飲食、服裝、風俗等豐富的生活素材。作為中介的作家,他把生活轉化為文學,通過文字來反映他的主觀經驗。「生活」並不是如「鏡子」一樣被反映出來,而是經過選擇、變化、改造等藝術加工過程。曹雪芹沒有直接寫朝廷、社會,服裝、地點也不在北京,只虛構一個「大觀園」作為背景,人物塑造也匠心獨運,但這一切始終沒有脫離生活的邏輯。


這樣說,社會生活在作品中構成的世界,本來就不是「客觀」的。我們既不能捕捉世界的全盤真實,也不願在缺乏作家觀照的情況下表達出來,那麼,即便是現實主義作品,也不過是一個經過選擇、變形、加工的「現實的幻象」而已。作家假如描摹現實生活,這只能說,他傾向於以現實作為有效傳達意見的中介。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家向讀者灌輸的正是同情社會弱小群眾的人道精神。


然而文學並不就是政治宣言。一篇文學作品的宣傳效果難以與煽情的政治口號相提並論。文學的效果來自它的結構,這個結構正是由觀賞者通過「文學的」閱讀所能把握的。魯迅的作品源於生活,這是一般的定論。但他的〈藥〉就經過特殊的處理。如果小說單寫一幕行刑或肺病死者的陰冷場面,或搬出很多「改造國民性」的理論,作品就不能感人。魯迅把兩個場面結合起來,提升了現實,強化了主題,不必直接寫革命經過,而感人至深,思想性也深。我們不能否定:一篇優秀的作品並不單單是一齣好看的戲,它最終會影響我們對生活的態度,但有兩點必須注意:首先,這影響必定是從文學效果而來,其次,這影響不會帶來我們對認識事物的偏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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