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6日 星期六

上帝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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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斯達:「沒有誰比誰更高尚」從何而來?

圖片來源:Luc De Leeuw

看飄流製作近來一篇文章《左膠,與蘇格拉底的敵人》,他提出「哲學家」vs「詭辯家」的概念,謂哲學家關心事物本質,語言只是他們進入真理的工具;但是詭辦家不關心真理,他們關心紛陳的意見,玩弄修辭、文字遊戲,一切與真理無關。

否定一切的詭辯家

這種情況,我一讀就覺得好熟悉。在社會政治話題上,經常會遇到「詭辯家」取向的人,他們大多更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當你說香港人在香港有優先權,他們會問,甚麼是香港人?香港人的定義是甚麼?最後他們會詰問:「人」的意義是甚麼?你說香港有華夏文化,他們會問,華夏文化的內容是甚麼?其實華夏是很虛無的﹗你說,歐美國家的底層基督教文化,他們會針鋒相對:甚麼是基督教文化?根本沒有基督教文化﹗你說香港文化繼承了很深的中國文化,他們說,這是華夏沙文主義,這是霸權,會壓迫其他小眾文化。

他們拒絕語言有任何指涉明確對象,拒絕一切概括性名詞(例如華夏文化、希羅文化)——因為任何概括,都會造成對差異小眾的壓迫,他們嘲笑所有對歷史、源流、客觀以及「真實」的信仰。在西方,這種為反叛而反叛的知識分子,也同樣會否定文藝復興以至法國大革命以來的人權、自由、人道觀念,因為一切事情,都可以被質疑至虛無,都可以是不存在的。

從石洞到基督教

這種自毀的知識取向,是整個時代的氣質。這一百年來,我們的思潮都沒有離開尼采的脈絡。尼采的意義,在於他終結了西方哲學一直以來圍繞「真理」而發展的模式。從柏拉圖的石洞理論,到基督教以「道」(logos) 來形容上帝,都在試圖描述「真理」是甚麼。柏拉圖說我們就像從小到大被豢養在洞穴裡的人,完美的理念世界的影子映照在牆上,我們對事物的理解其實是有落差的。

從柏拉圖以來,我們就相信世界和事物都有其本質。基督教以「道」來形容上帝,「道」是「邏各斯(logos)」的中文翻譯。古希臘、古埃及乃至波斯都有這個字,代表哲學上一種統攝萬物的規律原理。基督教認為上帝就是世界和人類的根源、規律和命令。即使是東方哲學,我們都相信有「本質」。儒家認為「仁」是超越世代的最終價值,佛教《心經》講「色則是空,空即是色」,其實也是講本質:世界的一切現象的本質乃是假有,因緣而聚散,因此「空」是一切事物之本質,因此佛教也是試圖找出一個普遍真相。

沒有真理 剩下解釋

到了近代,人類的思想史經歷了一個重大轉折。基督教退出世俗政治的舞台,兩次世界大戰造成的破滅歐洲,催生了普遍相信「世界沒有本質」的存在主義思潮。被歸類為存在主義的眾多哲學家,嘗試在一個沒有終極意義的世界重建主體、為自己實際上是一片虛無生命創造意義。「存在先於本質」是這個思潮最著名的命題。這個想法,源流自尼采一輩,下啟困擾現代的「語言遊戲」。

尼采說:

「認識只能是甚麼?『解釋』,置入意義,而不是闡明(在大多數場合,是對一個已經變得不可理解、現在已經變成一個符號的舊解釋提出新解釋)。不存在事實情況,一切都是流動的,不可把握的,向後消退的。最持久的東西是我們的意見。」[1]

在尼采的世界,所謂「真理」、「道德」,往往是基督教用強權來置入的解釋,但我們誤以為它是真理。實際上,世界上並沒有穿越一切、永恆不變的真理,只有我們凡人對事物的定義和解釋。上帝定義規律的權力,從此回到我們凡人身上。

權力就是一切

那些拒絕一切「概括」、「歸納」的人,也是出自這種思想的流變。我們不要被解釋,因為被解釋即是主體受到限制,受到壓迫,於是他們拒絕一切歸納性普遍原則。「香港人」對我們來說,當然是一個常識,一個販夫走卒皆明白的概念。但在高深知識份子的口中,卻變成一個可以隨意置換意義、流動不明、內容曖昧的純粹名詞。這其實是「現代國家——極權主義」興起的思想背景——我們不再相信一切,道德、傳統、真理,一切皆虛無,唯有手握「權力」的人可以定義一切,創造一切。有權力可以定義的,就有能力創造「真理」。

差異就是一切

海德格如此評論尼采:「他可以稱得上是西方形上學的完結者:既代表形上學的完成,也是形上學的終結。」的確如此。尼采之後,我們經歷了傳統價值的完全解體,哲學模型的完全顛倒。這種思潮,在香港的「左膠」社群和學院特別流行(不管他們是否真正理解自己為何如此思想)。這種思考方式,去到最後只是文字遊戲,過度執迷「差異」,拒絕任何總結,只會瓦解香港人團結抵抗暴政的可能,最終造成災難性後果。

大陸人在地鐵飲食,相對主義「左膠」禮讚這種「差異」,謂之打破地鐵的管理主義暴政;再高級一點,應用在國家政治上。享受西方「霸權」賦予的人權的哲學家,可以熱烈響應伊斯蘭原教旨主義革命,因為這也是與西方完全不同的「差異」文明,是要高舉支持的。蘇聯中國的共產黨專政,也是一種不同於歐美霸權的差異文化,沒有誰比誰更高尚,我們是要尊重的。人權?民主?那是西方發明的概念,我們不搞這一套。

虛無主義是暴政的恩物

高深知識份子很喜歡批評中共,但在思想上,他們都在一個系統。所以有些貌似支持民主的作家,在大陸如魚得水。因為暴政喜歡虛無主義的知識份子。他們頌揚「民主自由」,實際上只是享受破壞,不能建設。依他們的想法,「民主」與「自由」解構到最後,都只是凡人創造的風俗和制度,沒有甚麼穿越性的好壞在其中。專制或者自由,都只是在資本主義的羅網中,沒有哪個制度比哪個制度更高尚。

這種屁話,很熟悉吧?但一句屁話背後還是有很深遠邪惡的哲學源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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