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四大才子私人筆記:蔡瀾談倪匡 作者:蔡瀾
第一部分 被寫的老友序 “老友寫老友”
——也寫寫寫“老友寫老友”的老友 今天天氣很好,躲在雲中許多天的太陽也露了臉,陽光普照,街上行人擁擠,來來往往……
哈哈哈哈! 大樂。 自從寫作配額用完之後,未曾作過文。一時衝動,不自量力,以爲還可以寫些什麽,等到拿起筆,攤開紙,才知道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多麽的困難。呆坐半晌,望浮雲,搓手心,踱方步,找音樂,居然突然可以下筆,竟然出現這樣一段文字,十足一甲子之前的小學作文,筆下出現這等神奇的返老還童現象,怎不令人大樂! 樂完之後,還是要繼續呆坐,想這位老友的可稱道之處,寫他的哪一方面呢?寫他的博學多才,那是衆所皆知的了,單是精通多國語言,就令人歎服(日文尤其“大變上手”),書法、繪畫、篆刻、撰文、各種經營,生活享受……無不達到一級水準。 寫他的人:由於他豪爽任俠,熱情誠懇,所以也已達到了“相識滿天下,知己遍世界”的地步。 寫他的丰采:瀟灑出塵,從不自詡,而自然譽滿天下,那種出自自然的神態作爲,雖魏晉名士,猶有不及。 怎麽全是好話! 確然全是好話——他是熟悉的人之中,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在背後聽到過有人說他壞話的人:這種最高境界,可定名爲“蔡瀾層次”。 或許大家會遺憾不熟悉他,有辦法。他不斷寫作,多年來,累積出版了超過一百本散文集。寫作人會將自己投射在作品之中,散文尤然。不必看完他寫的全部破世界紀錄的一百多本散文集,看上七八本,就可以知道他的一些點滴,看上二十來本,一點一滴聚集起來,就依稀有了他的輪廓,看上三四十本,他的形象遂漸清晰,就可以說已經認識他了,再追讀至五六十、七八十本,就熟悉他了。在熟悉了他之後,保證他成爲你熟人中最可愛的前三名之一——絕對可以保證。 寫他,不如讀他的文章,這不是偷懶,是實情如此。 寫作配額是真的用完了,這篇文字,寫到最後,套一句晴雯姑娘的話:“寫雖寫了,到底不好,我再也不能了!”
倪匡 二〇〇六·〇六·十三 香港 又及:忽然憶起多年前自撰的一則謎語: 謎面:猢猻學人吃參茸。 猜:紅樓夢話白一句。 自覺十分貼切,沒有諧音字,渾然天成,有興趣不妨猜猜。常言道:謎無白猜,凡猜中者,首十名各得蔡瀾親筆簽名書一本——慷他人之慨,莫此爲甚。 哈哈! 又又及:揭示在本文之中。 花了好幾個星期,終於將《老友寫老友》校對、編輯,交到出版社手中。慎重聲明,除了近幾個月的數篇談倪匡兄的,其他都是已經編入我的舊書的稿子,讀者們要是罵我把老東西集來騙錢,並非我的原意。 編這本東西,主要是讓各位有系統性地讀到我們兩人之交往。 倪匡兄自我放逐,移民到三藩市十三年,爲了令大家得知這位衛斯理的原作者的近況,我不斷地發表他的行蹤,也代表我對這位老友的思念,當今重讀,自己也感慨萬千。 算了一下,也有近兩百篇的文字,集成一冊太厚,和《天地》的劉文良先生商量過後,還是分爲上下集出版。 讀過數冊《倪匡傳》之類的書,都感到寫得不夠喉,也不真實。其實,任何傳記,都不真實,尤其是作者自己寫的。我並不打算把這本書當成他的傳記,只是他這十三年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偷窺他人生的一角。 發表過的文字,讀者看後,總是問:“真的嗎?真的嗎?”
唯有用倪匡兄的一句名言來回答:“沒有什麽真的、假的;只有好看、不好看。”
談到的事,也許是沒發生過的,但倪匡兄這個人,與他接觸了,就知道他那一份真摯,足令周圍的人震撼。 我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己有幾多功力,只求讀者一啖笑而已,但倪匡兄的哲理值得一讀,是不必猜疑的。 當今倪匡兄已封筆,幾位搞出版的大哥出了數目驚人的稿費,也打動不了他。對於生活已接近無求的他,象一個臨終的人,其言亦善。 世俗的忌諱,不會發生在倪匡兄身上。像有人問:“今年貴庚?”
倪匡兄笑嘻嘻:“如果現在走,就是七十四了。” 死後加三歲,倪匡兄在二〇〇六年七十一。 這麽可愛的人,誰不喜歡? 蔡瀾 二〇〇六·〇七·十五
倪匡的演員時代(1)
倪匡的生命中,有許多時代。像畢卡索的藍顔色時代、粉紅顔色時代,倪匡有木匠時代、Hi-Fi時代、金魚時代、貝殼時代、情婦時代和移民時代。 每一個時代,他都玩得盡心盡力,成爲專家爲止。但是,一個時代結束,就從不回頭;所收集的,也一件不留。這是他的個性。他的貝殼時代,曾著多篇論文,寄到國際貝殼學會,受外國專家的贊許,他本人收集的稀少貝殼,要是留下一兩個,到現在也價值連城,但他笑嘻嘻地,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倪匡的種種時代我沒有親身涉及,只能道聽途說,但是他的演員時代是由我啓發的,在這一方面我可有些權威,可以發表點獨家資料。 有多方面才能的倪匡,電影劇本寫得多,爲什麽不當演員呢?反正他有一副激情有趣的面孔,許多女人都想他一下,叫他當演員,是理所當然的事。 數年前,我監製了一部商業電影叫《衛斯理與原振俠》,由周潤發演衛斯理,錢小豪扮原振俠,張曼玉演原振俠的女朋友。內容沒什麽好談。商業電影嘛,只要包裝包得好就是了,不過由周潤發來演衛斯理,倒是最衛斯理的衛斯理了。 言歸正傳,我想起常和亦舒開玩笑時說,外國人寫小說,開始的時候一定是:這是一個又黑暗,又是狂風暴雨的晚上……連花生漫畫的史諾比也這麽開頭,我讓《衛斯理和原振俠》也以一個又黑暗,又是狂風暴雨的晚上開始……
佈置是一個豪華的客廳,人物都穿著踢死兔在火爐旁邊談天,外面風雨交作。 貴賓有周潤發、錢小豪,少不了原作者,由倪匡扮演自己,最適當不過了。當年倪匡從來沒有上過鏡,是個綽頭。但要說服他演戲,總得下一番功夫。 在電話上說明後,他一口拒絕。但我說借的外景地是香港最高貴的會所大廳,而且……而且……他即刻追問:“而且什麽?”
我說而且還有多名美女,喝的酒是真材實料的路易十三。倪匡即刻答應。我打蛇隨棍上,稱要穿夜禮服的。 “我才不穿什麽踢死兔!”倪匡說:“長袍馬褂好了。”
那種氣派的場面,怎能跳出一個長袍馬褂的中古人?我大叫不不不不。第二天就強迫他去買戲服。 在這之前,我叫製片打電話給代理商去,路易十三的空頭支票一開,到時沒有實物交代不過去,好在代理商大方,贊助了半打。 我們在置地廣場的各家名牌店中,替他選了白襯衫、黑石衫扣腰帶、袖扣和發亮的皮鞋。但就是買不到一件合他的身材的晚禮服。 倪匡長得又肥又矮,在喇叭褲流行的時代,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因爲他買喇叭褲時,店員量了他的腿長,把喇叭褲腳一截,就變得不喇叭了。 最後只有到Iane
Crawford,試了十幾套,到最後店員好歹地在貨倉底中找出了一件,試穿之後,意外的合身,倪匡拍額稱幸,問店員說怎能找出那麽合身的東西。店員也很老實,“哦,我想起了,是一個明星七改八改之後訂下,結果他沒來拿。他好像姓曾的,對了,叫曾志偉。”
倪匡聽了一頭烏雲,不出聲地走出來,我們幾人笑得跌在地上,後來才追著跟出去。經過史丹利街的眼鏡店,我看到倪匡戴的黑框方形眼鏡,一點也沒有作家的形象,就把他拉進去。 我選了一副披頭四約翰·連儂常戴的圓形眼鏡,叫他一試。 “這麽小副,會不會顯得眼睛更小?”他猶豫。 “不是更小,是根本看不見。”我心裏想說,但說不出口。倪匡這個人鬼靈精,早已猜到,瞪了我一眼,那時我才看到一點點。 一切準備就緒,戲開拍了。 燈光師在打閃電效果的時候,我們已經幹掉了一瓶路易十三。 倪匡被大明星和專請來的高大的時裝模特兒包圍,樂不可支。他穿起那套晚禮服,居然也有外國紳士的樣子。 周潤發等演員都喝了酒,有點微醉,大舌頭地講對白,輪到倪匡,他口齒玲瓏,一點也沒有平時講話的口吃毛病,把對白交代得一清二楚。因爲沒有人可以配他口 氣,當時是現場收音的,竟然一次過地OK,沒有NG。 周圍的人都拍掌,說他是一個天生的演員。 一位大波妹模特兒大贊:“真像一個作家。”
倪匡又瞪了她一眼:“本來就是作家嘛。演作家還不像作家,不會去死?”
戲拍完後,倪匡上了癮,從此登上演員時代。 他也愛上那副圓形眼鏡。問我說電影道具是否可以留下。我說我是監製,說留下就留下。不但如此,連那套踢死兔也奉送,因爲我知道再也不是很多人能穿的。 倪匡的第一部電影拍得很順利,到了第二部就出了亂子……
那部戲叫《群鶯亂舞》,是部描寫石塘咀花街時代的懷舊戲。 演員有關之琳、利智、劉嘉玲、王小鳳、鄭少秋、王晶、張堅庭、鄭丹瑞、秦沛等人,現在要召集這群大卡士,已不易。 何嘉麗唱的主題曲《夜溫柔》,至今繞耳。 “我扮演個什麽?”倪匡問。 我問答:“嫖客。馬上風死掉的嫖客。”
在電話中,我聽到倪匡哢哢哢的大笑。 後來倪太告訴我,有個無事生非的八婆向她說:“蔡瀾真會倪匡的笨,叫他演作家也就算了,叫他當嫖客,簡直是污辱了大作家。”
倪太聽了表情不動地:“倪匡扮作家、嫖客,都是本行。”
在片廠中搭了一堂豪華的妓院佈景,美術指導出身的導演區丁平,一絲不苟地將石塘咀風情重現,連酒席中的斧頭牌三星白蘭地,也是當年貨。 我生不逢年,沒有去過石塘咀,現在身置其中,被穿旗袍的美女圍繞,一樂也。電影的制夢,令人不能自拔。 和倪匡喝了一輪酒後先告退,回家睡覺,到了半夜,區丁平氣急敗壞地打電話吵醒我:“大事不妙,倪匡喝醉,不醒人事,戲拍不下去了,怎麽是好?”
我懶洋洋地化解:“繼續拍好了。你難道沒有聽過一個喝醉酒的嫖客?”
區丁平一聽也是,挂上電話後就把醉薰薰的倪匡放進轎子裏,被人擡進洞房,去開演雞仔鳳陳佩珊的苞了! 翌日倪匡清醒,接著拍戲,這時他的演員道德好得不得了,非常投入,因爲和他演對手戲的是利智。當年利智選亞姐,沒有十個人看好她,倪匡一口咬定非她莫屬。利智當選後做演員,當然報答倪匡慧眼識英雄之恩,當他老太爺一般地服侍。倪匡差一點真的馬上風。 後來,倪匡對他的演員生涯,更是著迷。 之後,文雋當導演也請他,洪金寶當導演也請他,拍了不少電影。 至於倪匡的片酬。他以日計,每天兩萬大洋,拍個十天八天,照收二十萬。 “值得值得!”文雋大叫:“請了那麽一個大作家,香港、臺灣、星馬都有市場!”
文雋自己也寫文章,在現場對這位文壇老前輩,倪匡叔長,倪匡叔短地招呼。 倪匡又瞪了那看不大到的眼睛:“縮、縮、縮!不縮也給你叫縮了!”
所有的電影也不單是文戲,有次倪匡演夥頭大將軍,洪金寶的戲,怎能不打? 那場戲是和一個大只佬打架,被他一踢,倪匡滾下樓去。 倪匡堅持不用替身,說:“我胖得像一粒汽球,滾下去一定好看!”
洪金寶說什麽也不肯,不過,他說:“要是拍的話,留在最後一個鏡頭。”
倪匡想想,還是臨陣退縮,這次可真的被文雋叫應了。 一部接一部,倪匡不只在香港拍戲,還跟著大隊到外國去出外景。 林德祿導演的《救命宣言》在香港借不到醫院的實景,拉隊到新加坡去拍。不是主角的倪匡自掏腰包,坐頭等機位,入住五星級酒店,好不威風。 倪匡演一個酩酊大醉的老醫生,演對手戲的是差點當了他媳婦的李嘉欣。 倪匡占戲頗重,不同以往的客串性質的角色,林德祿對演員的要求也高,但倪匡應對自如,反正醫生是沒當過;醉,卻是拿手的。 有場戲,需內心表情,林德祿拍倪匡的特寫。倪匡正在動手術,爲人開刀,口戴面罩。 “匡叔!演戲呀!演戲呀!”林德祿叫道。 “戴著這種口罩,怎麽演嘛
?”倪匡抗議。 “用眼睛演呀,用眼睛演呀!”林德祿大叫。 倪匡氣惱,拉掉口罩摔在地下,媽媽聲地:“你明明知道我眼睛那麽小,還叫我用眼睛演戲!你不會去死!”
祿叔垂頭喪氣,舉手投降。 寫了幾百個劇本,倪匡沒有現場的經驗,後來不知道拍戲要打光的,他常說,拍戲容易,等待打光最難耐。可以和美女吹牛皮,那又不同。但對著的是李嘉欣,倪匡無奈,只有繼續發脾氣。 又有一部叫《僵屍醫生》,倪匡這次可不演醫生,但也不演僵屍,扮的是抓鬼的道士。 倪匡扮相沒有林正英那麽權威,但滑稽感不遜任何演員,反正是喜劇,他演起來得心應手。 話說那鬼佬吸血僵屍來到香港,還帶來一條性感鬼婆女僵屍,倪匡演的道士把女僵屍收伏,用手抓著女僵屍的雙腿,提上來看看她死去沒有。 本來戲的要求是抓著她的雙踝的,但倪匡身矮,只能抓到她的雙膝,一舉起來,正對著吃慣牛油的女僵屍的生殖器,倪匡即刻放手,落荒而逃,那女僵屍跌到差點斷頸。 我在旁邊看了,大叫:“政府機構,民政司處!”
倪匡即刻會意:“你這衰仔,用廣東話罵我聞正私處!” 說完要以老拳來擊我腦,這次輪到我落荒而逃。 古龍、三毛和倪匡(1)
三十多年前,我在臺灣監製過一部叫《蕭十一郎》的電影。徐增宏導演,韋弘、邢慧主演,改編自古龍的原著。買版權時遇見他,比認識倪匡兄還早。 數年後我返港定居,任職邵氏公司製片經理,許多劇本都由倪匡兄編寫,當然見面也多了。 有一次,我們三人都在臺北,到古龍家去聊天,另外在座的是小說家三毛。 當晚,三毛穿著露肩的衣服,雪白的肌膚,看得倪匡和古龍都忍不住,偷偷地跑到她身後,一二三,兩人一齊在左右肩各咬一口。 可愛的三毛並不生氣,哈哈大笑。 那是古龍最光輝的日子,自己監製電影、電視片集,又不停地著作。住在一豪宅中,馬仔數名傍身,古龍儼如一黑社會頭目。 個子長得又胖又矮,頭特別大,有倪匡兄的一個半那麽巨型,留了小鬍子,頭髮已有點禿了。 “我喜歡洋妞,最近那部戲裏請了一個,漂亮得不得了。”古龍說。 “你的小說裏從來沒有外國女子的角色。”三毛問:“電影裏怎麽出現?”
“反正都是我想出來的,多幾個也不要緊。”古龍笑道:“有誰敢不給我加?” “洋妞都長得高頭大馬。”我罵古龍:“你用什麽對付?用舌?怪不得你還要留鬍子。”
大家又笑了,古龍一點不介意,一整杯伏特加,就那麽倒進喉嚨。是的,古龍從來不是“喝”酒,他是“倒”酒,不經口腔直入腸胃。 這次國泰開始直飛往美國三藩市,要我們來拍特集,有李綺虹、鄭裕玲和鍾麗緹陪伴。倪匡兄在場,哈哈哈哈四聲大笑後說:“有美女、好友作樂,人生何求?”
話題重新轉到三毛和古龍。 “我和三毛到台中去演講,來了七八千個讀者,三毛真受歡迎,當天還有幾個比較文學的教授,大家介紹自己時都說是某某大學畢業。輪到我,我只有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是小學畢業。三毛對我真好,她向觀衆說:‘我連小學都還沒畢業。’”倪匡兄沈入回憶。 “聽說古龍是喝酒喝死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這麽一回兒事?”鄭裕玲問。 “也可以那麽說,我和古龍經常一晚喝幾瓶白蘭地,喝到要第二天去打點滴(臺灣用語,吊鹽水的意思)。”
倪匡兄說:“不過真正原因是這樣的,有一次古龍去杏花閣喝酒,一批黑社會來叫他去和他們的大哥敬酒。古龍不肯。等他走出來時那幾個小嘍囉拿了又長又細的小刀捅了他幾刀,不知流出多少血來,馬上送進醫院,醫院的血庫沒那麽多,逼得向醫院外面路邊的吸毒者買血。血不乾淨,結果輸到有肝炎的血液。”
我們幾人聽了都啊得一聲叫出來。 倪匡兄繼續說:“肝病也不會死人,但是醫生說不能喝烈酒了,再喝的話會昏迷,只要昏迷了三次,就沒有命。醫生說的話很准,古龍照喝不誤,結果我聽到他第三次昏迷時,知道這回已經不妙了。”
“古龍對於死有迷戀的,他喜歡用這個方式走。”我說。 倪匡兄贊同:“三毛對死也有迷戀。”
“聽說她以前也自殺過幾次。”鄭裕玲說。 “唔。”倪匡點頭:“古龍死的時候,才四十八歲,真是可惜。”
倪匡兄仔細描述古龍死後的怪事:“他那麽愛喝酒,我們幾個朋友就買了四十八瓶白蘭地來陪葬,塞進棺材裏。他家人替他穿了件壽衣,古龍生前最不喜歡中國服裝的,還替他臉上蓋了塊布,我們說古龍那麽愛喝酒,不如就陪他喝吧,結果把那幾十瓶酒都開了,每瓶喝它幾口,忽然——”
“忽然怎麽啦?”我們緊張得不得了。 倪匡說:“忽然古龍從嘴裏噴出了幾口很大口的鮮血來!”
“啊!”我們驚叫出來。 “人死了那麽久,擺在靈堂也有好幾天,怎麽會噴出鮮血來?這明明是還沒有死嘛,我們趕快用紙替他擦口,不知道浸濕了多少張紙,三毛和我都說他還活著,殯儀館的人一定要把棺材蓋蓋上,他們怕是屍變。我一直抱著棺材,弄得一身塗在棺材上的桐油。”
“結果呢?”我們追問。 “結果殯儀館叫醫生來,醫生也證明是死了,殯儀館的人好歹地把棺木蓋上,我也拿他們沒有法子。”倪匡兄搖頭說。 聽了嚇得鄭裕玲、李綺虹和鍾麗緹三位美女失聲。 “都怪你們在古龍面前喝,他那麽好酒,自己沒得喝,氣得吐血!”我只有開玩笑地把局面弄得輕鬆點。 倪匡兄點點頭,好像相信地:“說得也是,說得也是。”
酒蟲的故事
黃沾昨天生日,大宴群友,狄龍哥坐在我旁邊,倪匡兄坐在對面。 倪匡兄和我手上已各有一杯白蘭地,問龍哥要不要喝酒,他點點頭指著酒杯,向侍者說:“來杯殺蟲水。”
侍者詫異地倒酒給他後:“爲什麽把酒叫做殺蟲水,殺的是什麽蟲?” 狄龍懶洋洋地:“殺肚子裏的酒蟲?”
全桌大笑,拍掌稱好,龍哥大俠形象,大家都不知道他的書生式幽默感原來是那麽強。 倪匡兄繼續講酒蟲的故事: 一個人喝酒喝窮了,下決心戒酒,但是肚子裏的酒蟲像要伸出手來抓舌頭,不得不喝。 一天,他叫人拿了數壇美酒放在面前,又把自己綁在一顆樹上,幾個時辰下來,酒蟲都忍不住由他的口中爬了出來。 這個人從此不喝酒,但是後來也窮死餓死。 至於怎麽會窮死的,倪匡兄說聊齋沒有記載。這是一個好題材,今晚一定寫下來。黃沾兄已醉,走過來抱住倪匡兄與我,大叫:“我們三人可以來一個專欄,名曰:‘三鞭丸。’”
我想如果加了龍哥,是否可叫“八卵集”呢? 廣東人的煲湯,實在是他們獨有的文化。 聽說順德老傭人一看到主人的嘴唇不潤,即刻對症下藥地煲湯來給他喝。用食療來照顧身子,是最高的境界,我沒有這種福分,真可惜。 還沒來到香港之前,根本不注意什麽湯水之類的東西,漸漸被同化,現在也喜歡喝起湯來,到餐廳,最愛點的湯是他們的例湯。 家裏的菲律賓幫手也學會了煲湯,如果我晚上不回家吃飯,她就煲定一窩湯,好讓我消夜。我晚上和人家應酬,只顧飲酒不吃東西,回到家有這窩湯暖胃,覺得非常幸福。 最常喝的當然是青紅蘿蔔煲牛,這種最普通的廣東湯最可口,方太曾經偷偷地告訴我一個秘方,那就是把榨菜切成幼粒摻下去吊味,我試過之後,果然成功,所以下次你來我家吃飯,會覺得我的青紅蘿蔔湯和其他人的不同。 倪匡兄最不欣賞廣東湯了,他說:“那種什麽豬肺大地湯,黑漆漆的,上面還飄著白顔色的腐肉,怎麽咽得下口?還有那種八爪魚豬骨蓮藕湯,煲出來是紫色,曖昧得要命!”
沒有喝過這兩種湯的人,給倪匡兄那麽一彈,簡直作嘔。真佩服他用文字的靈活,我一輩子也做不到。 亦舒: 一天,接怪電話,以純正日語曰:“蔡樣。私爲兄樣。”
日本人從來不自己叫自己爲“樣”的,知道一定是外國人假扮。兄字,日語亦發音爲倪,斷定是你大哥從三藩市打來搗蛋。 被道破後他哈哈大笑。 問近況如何。 “三藩市的天氣好得不得了,現在九月香港還大熱,我們這裏已穿薄棉襖。”
再問《明報》副刊同《海石榴手劄》的稿寫了沒有,回答說剛打開箱,稿紙找不到,以後再郵寄。 “何不用Fax傳過來。”
倪匡說:“我是機器傻瓜,從不碰這些新怪物。”
電話本身也是機器呀,爲什麽會用?怪物應該是你,但欲語還休。 倪匡又說:“有些事實,你必須知道,三藩市的白蘭地,價錢比香港便宜。”
說完哈哈大笑收線。 亦舒: 你說大家在談論你大哥,多數說他一定住不慣三藩市,必回香港,但是爲什麽不想到你大嫂呢?她的意見如何?爲什麽沒有人尊重?女人的地位始終低微。 不不不,我反對這個說法,我雖然是喜歡你大哥,但是對你大嫂,我更尊敬。 倪匡一次批命,說去年有一刀之禍,友人都認爲是開刀吧,我向你大嫂說他在外頭亂滾,可能是她一晚拿出剪刀來。她聽了開懷。 以後倪匡一花心,她便以雙指做狀:“Chop
Chop”兩聲。 既然是好友,Chop下來的東西不能浪費,請個日本料理師傅切成刺身薄片,宴客諸友,以爲吊祭。 查先生聽了也說要吃一份。 倪匡去年患膽石,以爲被相士言中,但他亂食古靈精怪東西,不藥而醫,命書爲他而改寫。相信Chop
Chop噩運,也能避過。 祝好 蔡瀾頓首 亦舒: 昨夜夢回,遇倪匡,問三藩市情形如何? “到了這裏,發現香港太好了,比較之下,三藩市一點好處也沒有。”
“這話怎麽說?” “香港有黃沾和你兩位好友,三藩市找不到可以深交的人。” “還有呢?” “香港的游水海鮮應有盡有,三藩市只能吃到死魚。”
“還有呢?” “香港交通方便,去什麽地方只要幾個字,三藩市一天辦不了幾件事。” “還有呢?” “香港去哪里都有冷氣,三藩市到了夏天,熱死人。”
“那麽,三藩市的人有沒有問你:香港那麽好,爲什麽要移民?”我問。 “有呀!”倪匡懶洋洋地:“我說香港人的腦筋太過靈活,我追不上,所以搬到這裏,才能適應。”
祝福蔡瀾頓首 亦舒: 剛剛和倪匡通電話,他說搬到美國,兵荒馬亂之中,還寫完了一本新的衛斯理,證明他的創作力還是很旺盛,科幻小說迷盡可放心,倪匡的書陸續有出。 本來你們兄妹的事,可以直接連絡,但是你們神經起來,心中挂念,卻老死不相往來,只有由我這個多事的做中間人。 問他真的不寫《海石榴書劄》了?他回答在美國生活平淡,有什麽好寫?難道讀者要看他每天買菜煮飯? 說真的,要是他寫買菜煮飯,也有很多人講,至少比八婆們討論如何做女強人的文章好看得多。 談到寫作環境,不明白爲甚麽你們都要在書房中創作。我的習慣一向是在客廳中寫,認爲越大的地方寫東西越是舒暢。一個家,還有甚麽地方大過客廳的? 不過,寫出來的東西還是比不上那群八婆,倒是真的。 祝好蔡瀾頓首 亦舒: 電話中問倪匡回不回香港,他說大門都懶得踏出一步,連女兒叫他到附近遊覽區走走也不肯。回香港幹什麽? 我說有海鮮吃呀。他回答三藩市的活魚也不少,寧願乘一小時巴士到唐人街去買。 到了美國,倪匡每天買菜做飯,其樂無窮。日本鮎魚Ayu又肥又大,兩條六塊大洋,這種魚內臟儘是肥膏,甘美無比,已啖數十尾之多。 又說美國有種農場雞,黃油油地,拿來做燒鳥的烤雞皮,吃得肥死了算數。不過價錢比起普通雞要貴三四倍。 一隻雞能有多少錢?在香港吃一頓飯至少可以買一百隻。又取笑他天天做日本菜吃,不如去開日本料理,他大叫主意不錯。 這樣也好,每天快活,閑而著作,這是多麽令天下作者向往的事!何必由我這個凡人,勸他重返俗世? 祝好蔡瀾頓首
請安記
亦舒: 返南洋探親,遇查先生夫婦。《新明日報》的杜南發兄嫂也到訪,在酒店共聚,興致一起,說打電話到三藩市找倪匡。 衆人輪流地疲勞轟炸。 倪匡咭咭笑,回答我們的問題,稱生活愉快,要我們別爲他擔心,再反問我們的近況,答案也和他的一樣。 最後才想起,急忙地補充,“現在三藩市幾點了?”
“清晨五點半。”倪匡說。 要死了,那麽早打擾人家的清夢,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沒什麽,反正這裏生活平淡,起身了再睡,一點問題也沒有。”倪匡語調還是愉快,但聽出一絲絲的無奈。 挂了電話,好生後悔,他已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我們爲什麽還不肯放過他。決定今後再不用電話,以書信請安較佳。 祝好蔡瀾頓首 亦舒: 李純恩來電,提起昨天和倪匡通話,倪匡說三藩市買不到《明報》,是最懊惱的。 “他有沒有說起過年到哪里去玩?”我也想知道他的消息。 “有呀。”李純恩說:“倪匡講他什麽地方都不去,現在住的地方離開金門大橋很近,他連橋邊都沒去過。”
“吃呢?還有沒有到唐人街去買雞皮來吃?或者到日本鎮去買鮎魚?” 李純恩說:“倪匡還買了一張乘巴士的月票,到唐人街要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天天上菜市,吃完
睡,睡完醉,醉完吃,現在已經胖得像一隻大烏龜。”
說到這裏,我想起從前倪匡家養的那兩隻腳板那麽大的烏龜。 “烏龜?應該是一對,不是一隻。”我說。 李純恩笑道:“照了鏡子不是變兩隻嗎?” 祝好蔡瀾頓首
老婆大王
亦舒: 查先生夫婦請吃飯,有倪震,和你老友張敏儀,陪客的是李純恩和我。 當然話題離不開你和倪匡。我們說你的全部壞話,這裏不贅。 談到倪匡,倪震說他母親返港度假的第一天,打電話到三藩市去。倪匡聽到電話一響,知道一定是倪太打來的,即刻做了一個寂寞得不得了,又非常非常無精打采地:“喂——”了一聲。 “老竇。”倪震說:“是我呀,你先別那麽快用這種聲音來‘’老母啦!”
“衰仔!爲什麽不一早開口?”倪匡罵道:“快叫你老母來聽。”
倪太一接過電話,倪匡大吐苦水,騙得她大樂,最後他還命令不准倪太兩個禮拜才回來,十天好了。 我們聽了都俯首稱臣,叫倪匡爲“”老婆大王。 祝好蔡瀾頓首 亦舒: 倪震說完喂魚的故事之後,輪到我了,我這個故事是由焦姣講給我聽的。 話說焦姣和曾江到三藩市,打了一個電話給倪匡,因爲知道倪匡已經大門也不愛踏出一步,沒有勉強見面,只問些近況。 倪匡說老婆去度假,留下他一個人真逍遙,買菜做飯,生活多麽自由自在! 挂上電話,焦姣再仔細看地址,原來她住的地方和倪匡的是同一條街,只是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焦姣不死心,叫曾江開車過去,看看倪匡住的是怎麽樣的一個地方也好。 只見是座兩層樓建築物,有個小花園,這就是倪匡的新天地。說時遲那時快,迎面走過來的那個人不是倪匡是誰?焦姣跳下車,走到倪匡身後,攔腰一抱。倪匡給一個女人那麽一抱,嚇得靈魂出竅,他一轉過頭來,看到焦姣。 “嚇死我了,我還以爲是我的姘頭。”倪匡大叫:“好在是曾江的姘頭!”
倪匡反應之快,又令我們俯首稱臣。 祝好蔡瀾頓首 禮物(1)
帶著沈重的心情,要離開墨西哥這個可愛的國家,但是,前面又有一片陽光,我將在三藩市轉機返港,可以見到老友倪匡了。 先前好幾次我都想專程地飛去拜訪,不過我這個人從不勉強別人,我知道倪匡去了三藩市之後,任何人都不想見,門也不踏出一步,除了買菜去也。 著實思念,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厚著臉皮,在墨西哥的一個小鎮的公衆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給他。 是倪太聽的,大概她怕我花太多錢,即刻把電話交給了倪匡。 哈哈哈,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大笑。 “你怎麽跑到那種鬼地方去了?”他說:“報上講你們那部戲拍得好辛苦。”
想不到他在三藩市消息還那麽靈通。我以爲他連報紙也不看了。 “喂,我想來三藩市看你,行不行?”我問。 “怎麽不行?歡迎之至。”
“人家都說你不見人,連電話都不聽的。” “人家?你怎麽是人家呢?快點來!” 聽了之後心中放下一塊大石,接著問:“倪太呢?會不會煩到她?”
倪太把電話搶了過去:“不會,不會,快點來!” 倪匡又把電話搶回去:“你什麽時候來嘛?” “十二號左右。”
“那太好了,她剛在這幾天要回香港,我們乘她不在,可以大鬧天宮。哈哈哈。”倪匡大樂。 “衰仔。”
我聽到倪太在旁邊罵他,倪太也真可愛,到現在還用“仔”,而不用“佬”。 “到了酒店,我再打電話給你。”
“也好。”他說:“反正我不懂路到機場,不能來接你。”
“不必接,有什麽旅館是離開你們那邊近一點的?”我對倪匡住的地方並不熟悉,而且我也沒有方向感,住近一點就是。 “這裏的日本城有幾家像樣一點的。”
“叫什麽?”
“Miyako。”他說。 Miyako日文是“都”字,京都有家大酒店也叫Miyako的。 “好,我到了機場叫輛的士直接去日本城的Miyako好了。”
說完挂了電話。 我這次是沒有準備到三藩市的,不過,在腦子的後方,我好像有個預感:“有點可能性。”
離開香港之前買了一大塊上方火腿,此物在美國絕對吃不到,肉類的輸入,是禁止的。萬一被海開查出來,怎麽辦? 爲了保險,再買一罐全城最好的腐乳,肉類沒收的話,植物可以進口吧。豆,是植物做的,我會向鬼佬解釋。 但是,沒那麽巧吧,不會被查出吧。 那麽巧,就那麽巧。本來來墨西哥,在洛杉磯轉機,以爲可以不必出去的,但是洛杉磯是一個特別的機場,任何轉機的客人都要經過海關,從機場出去後,再進入另外一個機場才能轉乘其他飛機。 一路提著行李跟著其他旅客走出去。 忽然,有個大只佬的海關人員向大家說:“請排成一隊,一個人跟一個人,靠著牆走。”
去了那麽多地方,第一次聽到有這麽奇怪的走法。 原來是由另一個海關人員拉了一隻狼狗,將我們的行李一個個嗅,查毒品來的。 這條傢夥聞到了我的箱子,我知道它是受過特別訓練,只聞海洛因、柯堿因或大麻,所以心很定。 哪知道它在我的箱子前面停下,拚命狂吠,大概是狗主今天沒有喂它。 好了,這一來可慘,逐件衣服翻開來看,那塊金華上方,注定完蛋。 肉類被沒收,好在沒罰款。 到了查出那罐腐乳時,可如臨大敵,一層層的玻璃塑膠袋,剝了又剝,剝了又剝,拆了十幾袋,那海關人員的臉上顯著勝利的微笑,心頭一定在想:“哼!這次還抓不到你!”
打開腐乳玻璃瓶,那海關人員大力嗅著,啊,差點暈了過去。 “這是什麽?”他大聲叫。 “中國芝士。”我說。 “奶做的,當是肉,不准進口!”
我懶洋洋地:“中國芝士,豆做的。” 折騰了老半天,那瓶腐乳終於被我帶到墨西哥,不知道這次再帶進三藩市,有沒有那麽好運,就要看倪匡兄的造化了。
倪匡近況(1)
從墨西哥城機場直飛三藩市,三個半小時之後抵步,乘的士,三十數元美金之距離,到達日本城的“Miyako”酒店。 打一個電話給倪匡:“到了。”
“好。”他說:“再叫的士來,四十五街,很近。”
跳上車,坐了好一陣子,還沒有看到第一街,司機是位非洲小國的黑人,大罵英國殖民地統治者,說什麽納粹黨都好過英國人。無心聽他的偉論,終於看到第四街、第五街了。還要四十條街才到,美國人的“近”的觀念,完全是匪夷所思。 半小時後,倪匡出現在他住的那間兩層樓的屋前,哈哈哈,先聽到他的笑聲,後才見人,比兩年前離開時胖了一倍來,簡直是座小山。如果你看過《教父》,就不難想像倪匡現在的樣子。他是一個馬倫·白蘭度的翻本,只要把馬倫·白蘭度的雙腿鋸掉的話。 我們擁抱。 爬上條狹小的樓梯,這就是倪匡的天地了。 客廳、廚房、書房,連在一起的。 香味撲鼻,是一大鍋羊腿清湯,另一小電爐,滾著雞湯,還有一煲是黃豆排骨湯,一共三個湯蕩著我的胃。在墨西哥吃了整整兩個月的西餐,見此美味,還能忍著?連幹了六大碗湯,才話家常。 “我已經不喝酒了。”倪匡說完,見我從行李中拿出一瓶仙人掌做的特奇拉:“這種酒最低級了,怎能喝?”
“是全體工作人員送我的,瓶子上還刻著我的名字,說是墨西哥最好的酒。”我抗議。 “試試看。”倪匡開瓶,喝了一口:“不錯,不錯。怎想到特奇拉此般好喝!”
倪匡的話並不口語化,像出自武俠小說人物。 戒已開,一杯杯,清梳打、橘子汁、汽水、慢慢欣賞,速度比兩年前慢得多。 打開冰箱,倪匡取出一個透明塑膠紙包著的盒子。 是一個小野雞。這種野味只賣兩塊美金一隻,倪匡說完,把小野雞洗乾淨之後放入滾著的湯中白灼,然後用剪刀把它剪開,我們一人抓著一支小雞腿細嚼,肉很嫩,鮮美得要命,又多喝幾口酒。 起初他還刁鑽地研究廚藝,但今天的倪匡已經返樸歸真。用最簡單的方法泡制又便宜又高級的材料。 餐桌旁邊牆上的三個木架子,每架三層,每層八瓶,一共有七十二瓶西洋調味料,倪匡說他都試過,味道古怪得很,比不上花椒八角。 家裏一共有三個冰箱,一個在廚房,一個在書桌旁邊,一個在樓下。倪匡想去買多一個棺材那麽大的冷凍雪櫃,但遭倪太反對,也就不了了之。 書桌旁邊擺滿電煲、微波爐和爐,還有無盡的食物,最顯眼的是那一買數十打的巧克力,倪匡解釋:“酒少飲,身體自需糖分,所以不停地吃。”
和食物極不調和的是一個巨型的探照燈。 “這又是幹什麽的?”我忍不住問。 原來爐中的燈不夠亮,倪匡煮食時便用探照燈照視,看烤出來的東西熟了沒有。 客廳裏擺滿自己種的花,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來。 “你看過花開嗎?”他問。 “當然看過。”我不知道他問些什麽。 “我說的是真正的開花那一刹那。”倪匡說:“種了這麽許多花,看花苞慢慢長大,正當它要開時
,我一轉頭,波的一聲,花就開了,把我氣死。所以有一天我決定盯住它,盯到它開放爲止。”
那天倪匡對住花坐下,一看看了四個小時,終於花朵乖乖地開給他看。 說完倪匡又哈哈哈大笑,我想起另一個在西雅圖的朋友說,蚊子飛過,聲音像七四七波音飛機,感到莫名的悲哀,但是這種感情是多餘的。 轉個話題,我問:“倪太回香港去,你爲什麽不跟她去走走。”
倪匡娓娓道來。 衆人皆知,倪匡和太太約法三章,他的所有收入分一半給倪太。倪匡的一半花光了,現在來美國全部要靠倪太的那一半。 倪匡種種花,燒燒菜,生活愜意,倒是倪太無聊起來,她在香港姐妹又多,家中好不熱鬧,所以每年要返港兩次。 一天,倪太又說要到香港看兒子。 倪匡說:“那我呢?”
“你一個人留在家裏呀!”倪太說。 “好。”倪匡說:“但是我要領取寂寞費!”
“寂寞費?”倪太大訝。 倪匡做了一個非常非常寂寞的表情。 倪太看得愛之入骨,加多數張百元美金現鈔家用。 哈哈哈,倪匡說完又大樂起來。 很多讀者都說倪匡是外星人,我一點也不懷疑,不是外星人,怎想得出有寂寞費這樣東西? “我們買菜去。雖說是夏天,外邊冷得很。”
倪匡借了一件大外套給我,穿上後和他一樣臃腫,兩傻出城去也。 魚齋主人(1)
倪匡兄住銅鑼灣大丸後面時,怡東酒店還是大海,可以從家裏陽臺吊根繩子下去買艇仔粥。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客廳挂著“魚齋”的橫額。 由談錫水前輩題的,大概他也很喜歡倪匡兄,寫得特別用心。移民到夏威夷後,我常在友人處看到談先生的墨寶,成龍的辦公室也有他的對聯,但從來沒有一幅好過送給倪匡兄的那兩個字。 是的,倪匡兄不但喜歡養魚,也極愛吃魚。 江浙人的他,來了香港數十年,對廣東菜還是不太敢領教,尤其是廣東人的煲老火湯,什麽豬大地,什麽魚蓮藕,他呱呱大叫地說顔色又黑又紫,那麽暖昧,怎麽喝得下去?不過對廣東人的蒸魚,這位老兄贊完又贊,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們這群老友一直希望倪匡兄來香港走走,但他說什麽都不肯踏出三藩市一步。除了買報紙和買菜之外,從不出門,連金門橋也沒到過。 我們這群朋友把遊說他回來的責任交了給我,這次去三藩市時,我想到用吃魚來引誘他。 “記得我們常去的那家北園嗎?現在想起他們的蒸魚,口水還是流個不停。”我開場。 “當然記得。”倪匡兄說,“我們一去鍾錦還從廚房出來打招呼,現在好的師傅都變成大老闆了。”
“北園真不錯,在河內道的那家小欖公蒸的魚也夠水準。”我說。 “可惜這些地方都不開了,香港再也吃不到好魚。”倪匡兄歡息。 “錯。”我說,“我最近常去流浮山,吃的都不是養魚,還有從前的味道。”
“流浮山那麽遠,一去三個鍾,那時候有個也是作家的朋友帶我們去吃,回來的時候一路黑暗,坐了老半天車,一看燈火光明,大喜望外,還只是到了荃灣。結果那個朋友好心請客,還給我們罵得老半天。”
“現在從跑馬地去,不塞車的話,三十五分鐘抵達。”我說,“高速公路直通西隧,快得很。” “有些什麽魚?” “冧蚌。“我回答,“年輕人聽都沒聽過。”
“啊!”倪匡兄回憶,“已經幾十年沒吃過!冧蚌就是臺灣人所叫的黑毛嘛。”
“完全不同,差個天和地。”我說,“還有流浮山三寶之一的方脷,另外有三刀,已經是快絕種的魚。”
“都是我們從前常吃的嘛,當年我們叫青衣魚還覺得勉強,蘇眉簡直是雜魚。”倪匡兄不屑地。 “還有魚呢,吃到一尾釣上來的真正黃腳,味道又香又濃,連冧蚌也比了下去。”我說。 “黃腳一向是好魚,好魚蒸起來有一股蘭花的幽香,尤其是香港老鼠斑。現在都是菲律賓來的,一點味道也沒有,我也最愛吃黃腳和紅斑。”
“紅斑肉硬,我們今晚去也叫了一尾,只吃它的尾巴和頸項那兩塊肉,才夠軟。”我再出招,“絕對和你在三藩市吃的鱸魚不一樣。”
倪匡兄說:“怎能比較呢?鱸魚連海鮮都稱不上,是河裏抓的,骨頭又多,蒸出來只能一個人吃,兩個朋友一面談天一面吃的話,一定給魚骨鯁死。”
“你回來一趟,我們去流浮山吃蒸魚。魚,還是香港人蒸得好。”
倪匡兄同意:“一尾魚蒸十二分鍾的話,也要大師傅一直看著,如果只顧聊天,一過十幾二十秒,就老得不能下喉。”
“流浮山那家人蒸魚蒸了幾十年,一定不會讓客人失望的。”我用說服力極強的口氣強調。 倪匡兄有點心動了,沈默了一會兒。 “香港大家都認識你,不敢把魚蒸壞。”我再逼進一步。 “也說不定。”倪匡兄搖頭,“我來三藩市之前去了一家海鮮餐廳,看到一尾難得的七日鮮,馬上叫夥計蒸來吃,結果上桌一看,不但蒸得過熟,還換了一條死魚給我,我一眼就看出來。”
“你沒叫他們換嗎?”
“我當然把部長叫來,他捧了那條魚到廚房去嘰咕了一陣子,再跑出來向我拼命道歉。用的理由最滑稽不過!”倪匡笑了。 “用什麽理由?”我追問。 “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把你當成日本人。”倪匡兄說,“日本人也真倒楣,一直像水魚那樣被人,怪不得他們再也不來香港了。”
“再過幾年,不管香港人日本人,也都吃不到好魚。你還是快點來吃。”
“所以說有得吃就要搏命吃,你看過我那副食相,吃得撐爆肚子爲止,這是我在大陸的勞改營時那些人教我的,吃進肚子裏,什麽馬克思主義都拿不走。”
聰明的倪匡兄早已知道我的目的,讓這故事來拒絕我們的好意。 倪匡搬的新屋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從遠處望去,和六十年代出品的家庭電器烤麵包爐子,一模一樣,古怪透頂。 倪匡從屋子走出來歡迎我,還好,已沒再胖下去,還是老樣子,加上那件綠色的絲綿襖,像一棵會走路的沙田柚。 “怎麽從洛杉磯到三藩市那麽快,只要兩個小時?”倪匡問。 我和好萊塢的工作人員開完會,第二天是他們的假期國殤紀念日,什麽事都做不了,便由酒店飛車到機場三十分鐘,乘一小時飛機,再半個鍾便抵達他的家。 屋前屋後共有兩個花園,後面那個比前面還大,種滿各式各樣的花卉,玫瑰最顯眼,張開雙手那麽巨型。 客廳寬暢,由地面到屋頂,三十高。三分之一是廚房。 整間屋子連地下室是三層,六七千的空間內,只有一個臥室。 廁所倒有四五個,裏面貼著迷幻圖案的牆紙,壁上挂滿“不要戰爭,做愛”的牌子。 “這房子的前主人是個女嬉皮。”倪匡解釋後說,“你今晚就在這裏睡吧。”
只有一個臥室,怎麽過夜? “我們把房間讓給你。”他們夫婦同聲。 我當然不肯。地下室本來是老屋主和友人抽大麻玩音樂的地方,倪匡將它改爲書房,我決定在那張沙發床下榻。 他再帶我四周,鄰居都是高尚住宅,尤其是對面那家,古色古香,已有七十年歷史,剛好遇到這家人的洋主人走過。 他自傲地:“我的屋子多美!你天天看,沒發覺嗎?”
倪匡笑嘻嘻回答:“我的屋子多醜,你天天看,沒發覺嗎?” “我已完全不喝酒了。”倪匡說,“昨天朋友請吃飯,喝了兩杯啤酒,即醉!”
“你不喝,我喝。”我把帶去那瓶好白蘭地開了,猛灌幾口。 他終於忍不住,舉起空杯:“我也要!”我望了倪太一眼,她溫柔地微笑。得到她的許可,我倒了一點點給倪匡。 “生日快樂。”我說。 倪匡驚訝:“你怎麽記得?”
我說:“算命的說你活不過六十歲,我特地再看你怎麽死的。 “呸呸呸!”倪匡舉拳要擊吾腦。 他過了這一關,相信將會變成百歲人魔。 我們繼續平淡地喝酒,安詳地話家常。 “我父親去世後,”我說,“我更覺得法律的野蠻,我們應該有選擇自己什麽時候死去的權力。”
倪匡贊同,倪太不出聲。 “我一向自由慣了。”我說,“要是連死亡也要被天決定,我不肯,我想我在這麽一天來到時,自己決定時刻,在睡覺中走!”
“好個在睡覺中走,乾杯!”倪匡說。這次輪到倪太舉拳擊他的腦。 一切對話在倪匡的廚房中進行,一千尺左右的地方,有張餐桌,和他們夫婦相聚的這一段時間,都圍繞著這張餐桌。 廚房有兩個大冰箱,連臥室一個,地下室一個,一共有四個。 “我要去買一個更大的冷凍箱,大得像棺材一樣,但她不肯出錢。”倪匡指著倪太說。倪匡以前賺的稿費,都分一半給他太太,現在他那一半完全花光,所有的支出都要得到倪太的准許。她若有不快,即刻經濟封鎖。哼哼,看你怕未? 倪太懶洋洋地:“我當然不肯,怎麽知道他有一天發起神經來自己躺進去!”
肚子有點餓,倪匡吩咐太太把他燒的水魚湯弄熱,大家喝。 倪家永遠有一兩個常備的菜。紅燒元蹄、熟羊肉等等。煮好即吃一頓,剩的放在冰箱。再吃,再放,直到完全消耗爲止,一點也不浪費。有時到餐廳去,把狗仔袋帶回家,照樣處理。在香港時有位老家政助理,每天新鮮菜。三藩市的生活,大可不同。 也想不到倪匡的廚藝那麽精湛,水魚做得一點也不腥,真不容易。居美期間,他自稱爲“三藝老人”,說文藝算排最尾,園藝可以在他種滿花園的花證實成功了。壁上還有整排關於種花的書,他現在有資格自寫一本。至於廚藝,毫無參考資料,是無師自通的。 “你這滿臉的鬍子和長頭髮,是爲著你父親留的?”倪匡望著我問道。 我點點頭說:“古人戴孝三年,現在生活節奏快,守一年。”
“你爸爸去世的時候多少歲?” “九十。” “呸呸呸,已經那麽長壽,應該高興才是。”倪匡罵我。我不出聲。 “相命的有沒有說過他活到這把年紀?”
我搖頭:“他從來不看占卜。” “這也好,”倪匡說,“看命的對過去的事很靈,後來的不一定准。”
“是呀,你就是一個例子。”我說。 “能過六十歲這一關,也有很多因素的,”倪太說,“比方老婆好,兒女好,或者自己做過什麽好事,都能保住。”
“我從來沒做過什麽好事!”倪匡說。 “有。”我說,“你家那兩隻寵物,從銅幣那麽小,養了幾十年,大得像半個西瓜,而且還長著綠色的長毛,肥肥胖胖,和你一樣。”
倪匡笑笑:“你罵我是烏龜?”
吃過東西後,倪匡帶我到他書房。 倪太已將沙發床打開,鋪好新的被單和枕頭蓋。 書房一共有兩張書桌。一張不用,上面擺著兩幅蘇美璐的作品,是我寫倪匡時她畫的插圖。倪匡很喜歡,向她討了原書陳設。 三藩市的這個房子洋味太濃,不宜挂中國對聯,倪匡從前收集的字畫無用武之地,勸倪穗和倪震趕緊向他要了,免老子改變主意。 倪匡寫作的地方是躲在一個十幾方尺的小角落,那麽大的一間屋子,他就是選中這個小洞口。 “不是說完全不寫了嗎?”我問。 “太過無聊才動筆。”倪匡說,“反正出版社先付版稅,包銷三萬本,賣過了這個數目才有錢收,我也管不了那麽多。”
“黎智英老遠打電話來,要我說服你寫蘋果副刊專欄。” “他怎麽那麽鬼頭鬼腦,不會自己打電話來找我?”倪匡說,“有個暢所欲言的地方很難得,應該支援他。”
我本來已擬好傳真給黎智英,說:“倪匡視市居若深山,生活比俗僧還像和尚,此人已無所欲求,要他再寫東西,罪過罪過,不如放他和神仙快活去也。”
現在他重出江湖,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必有一番熱鬧。 書房還有個玻璃水缸,零丁丁地養著條金魚。倪匡走出時替我把電關掉,別讓金魚缸的氧氣水泡聲吵我。 睡到一半,跳起。那條魚悶死了怎麽辦?即刻又開電,見金魚若獲重生,拼命呼吸,大吃缸壁上的青苔,這才放心。 但一晚流水聲聾耳,不得好睡。 翌日,才知道上了一個大當。 倪匡聽到我救活金魚事,哈哈大笑。 “但是,我明明看到它見了水泡才活過來的樣子!”我抗議。 “那是它故意裝出來的,我時常一個月不開氧氣泵,它也死不了。”倪匡說。 真給它氣壞,老頑童主人,養了一條老頑童的金魚。 我把做好的湯舀出來給他們夫婦喝。 “鮮甜得不得了。”倪匡大贊,“而且一點味精也沒,是怎麽弄出來的?”
睡不著,我把他家四個冰箱都翻了一次,裏面有一包曬乾的小江魚,便把大量大蒜拍碎,扔進鍋裏和江魚幹一起滾個十幾分鐘,再找到一盒新鮮的蘑菇,切片後白灼、江魚本身是鹹的,什麽調味料都不用放。 另外看到幾條美國華人工廠做的臘腸,又見有剩下的冷飯和雞蛋,便炮製一個蔡家炒飯,炒得蛋包著米,粒粒金黃。 吃完早餐倪太開車,到附近的唐人埠去買《星島日報》,這是他每天的習慣。 倪匡說我腿長,叫我坐前面,自己很累贅地鑽進雙門車的後座。下車時也需掙扎一番才能爬出,辛苦得很,看得真是於心不忍。 這裏的報紙儘是些剪香港的新聞,倪匡從頭到尾只字不漏,連廣告也讀,汁都撈埋。 倪太對娛樂版很注意,當然是希望偶爾能見到兒子的消息,對香港藝壇的近況,他們兩夫婦都很靈通。 近來讓他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羅家英。 “想不到這傢夥還去搞搞震。”倪太說:“有個阿姐不就夠了嗎?”
“香港人把他叫做花心禿鷹(英)。真是絕到透頂了。”倪匡哈哈大笑。 倪太和我,對這個花名,也越來越好笑,三人笑成一團。路過的人,都以爲我們是瘋子。 順道去了海鮮店。倪匡說:“有一種淡水魚,鮮甜得很,只嫌骨太多,只有在三藩市才買得到。”
真是一種貌不驚人的河鮮,到底好不好吃,我倒有點懷疑。 爲了保險,我買了兩隻大龍蝦。 回到家裏,倪匡把魚蒸了,另外準備汁料淋在魚身上。他廚房中有一瓶巨型的“美極”醬,足足有中國醬油瓶那麽大。 “怎麽用這種鬼佬東西來蒸魚?”我問。 “哈,”倪匡說,“你不懂,這是福臨門的大師傳教我的。”
對魚已不相信,加鬼佬醬油更有戒心,反正廚房是他的,任由他炮製。 我將龍蝦鉗腳斬下,扔進鍋中,和豆腐及芥菜一起滾湯,加上一片薑。 又把鑊燒紅,不加油,整只龍蝦放進去,撒上大量的粗鹽,把蓋蓋上。 三人繼續圍餐桌聊天,不消片刻,魚已蒸熟。入口,肉質果然幼細、香甜。美極醬油的古怪味道全無,不遜蘇眉老鼠斑等高級海鮮。 我不會吃魚,倪匡盡讓我吃肚子上的肉,沒那麽多骨頭。 香味由鑊中傳來,龍蝦已焗好,我有剪刀打開,給他們夫婦吃,自己只顧飲酒。 湯也好,呈乳白色,倪匡喝了說:“好久沒吃過那麽苦的芥菜。”
從頭到尾三個,簡簡單單,吃得一乾二淨。倪太又把吃剩的炒飯在微波爐中熱一熱。三人吃完大喊:“飯氣攻心!”然後大家都把頭埋在餐桌上,昏昏欲睡。 與倪匡共聚的這十數小時,安祥度過。發現一個奇迹,帶去的那瓶白蘭地只喝了三分之一。想起從前我們一干起來,半個鍾就幹一瓶的日子,恍如隔世。
倪匡酒話 一次喝酒,倪匡顛顛倒倒回家時,遇到兩個警察。 “半夜三更,去哪里?”警察問。 “去聽演講。”倪匡說。 “是嗎?”警察
問:“張五常教授?” 倪匡搖頭;“我太太。” 有人問倪匡:“你最喜歡喝的是哪種酒?叫什麽名字?” 倪匡說:“叫《再來一杯》。”
倪匡一直勸別人不要空肚子喝酒。 “會傷身的。”他說,“最好先來幾杯啤酒,打打底。”
倪匡在酒吧喝醉了酒之後鬧事。 “在我左邊的人都有愛滋病!”他大叫。 旁人卻不睬他。 倪匡又罵:“在我右邊的都是基佬!”
大家還是不睬他,只有一個年輕人走前。 “你要找架打嗎?”倪匡挑戰他。 年輕人回答:“我不知道我是屬哪一邊的,我是一個有愛滋病的基佬。”
古龍喝酒喝死了,倪匡買了五十瓶XO,給他陪葬。 一個酒鬼羡慕得不得了,向倪匡說:“我們雖然沒什麽交情,但是請你也買五十瓶XO,爲我陪葬吧。”
倪匡問:“可以不可以,先經過我膀胱?” 人亦在
倪震說他媽媽明天來香港,我們都做好準備好好地招待她。這次與她結伴的,還有倪震的姐姐倪穗。 衆人第一個反應是:“那麽倪匡呢?太太和女兒來港後,在美國,他是名副其實的舉目無親了。”
在座的查先生查太太、胡菊人、戴天、黃子程、李天命夫婦、李純恩夫婦都和倪匡兄很熟,大家都替他擔心。 “這可好,我飛去三藩市,和他把整個城市塗紅好了。”我宣佈。 “不要緊的。”倪震說:“他每天除了買報紙和上超級市場買菜之外,從不出門。我媽媽在也一樣,不在也一樣。”
擔心還是照樣擔心。我們都不願意離開香港,是因爲這裏住久了,有什麽事,一個電話,最好的醫生,最有名的律師都會上門。無聊起來,也是一個電話,最壞的八婆,最聰明的名媛,也能找來談個半天。 更令人不安的是倪匡和倪太兩個人的膽固醇都高至二百八,普通人只是一百五罷了。每天大魚大肉,
不變三百八已是奇迹。 除此之外,倪匡更爲了肩周病,痛苦不堪。衆人說既然他不回來,只有找名醫陳道恩飛過去替他針灸。倪震即刻贊成,他賺到錢,孝順父母,應該的。 我說倪匡兄已經是六十歲人了,還患五十肩,真不要臉。 結果給大家罵了一頓。 倪匡兄不在香港,我們每次集會都談他。 人離去,人亦在,和沒走過一樣,羡慕死亦舒了。
最過癮的
和倪太一家在“金寶”吃飯,辣冬蔭貢打邊爐,加半碗大頭蝦膏爲湯底,以小龍蝦爲材料,手掌般大,切半開邊,一二三涮一涮,即成半生熟,介乎白灼和刺身之間,鮮美之極。 飯後打電話給三藩市的倪匡,向他報告:已爲他吃埋他那一份。 倪匡大罵我們吊他胃口。 問近況如何? 倪匡說:“在積極減肥,已經減了十五天,還是照樣肥胖,一磅也減不了。乾脆不減了,從今天開始,又是大魚大肉。”
“除了買報紙和買菜之外,還是一步也不踏出家門嗎?”我問。 “當然。”倪匡說:“前兩天曾江和焦姣來看我。曾江是學建築的,
見到我這間古怪大屋,喜歡得不得了。後來他們說要一起出去吃飯,我都不去。” “《蘋果》有沒有寄報紙給你?”
“有呀,二十天之後才收到。”倪匡說。 “怎會那麽遲?當天寄,最多一個星期也會寄到吧?”
“他們是積一個星期才寄出的,你別麻煩人家,叫人家天天寄,不好意思。”
“不過也應該想出一個更快的辦法呀。讓我跟《蘋果》的同事講講。”我說。 “千萬不可,順其自然就是。”倪匡說:“我要他們只寄副刊來好了。其他陳方安生、波斯尼亞,我都沒興趣看。娛樂版的出位人物,不看也罷。馬經更不必寄,我總不會線到隔洋買馬。”
“那麽副刊裏,你最愛讀的是什麽?”我這麽問,當然是希望這位老友,看到我寫的東西,有點反應。 倪匡一點也不給面子,回答說:“最過癮的,還是《豪情夜生活》。”
倪氏家譜
倪匡太太返港小住,約好打麻將。 飯後由倪震、倪太和倪太的妹妹三人圍攻我一個。見形勢不妙,建議打全沖,即打牌給人家吃糊者自付,不然倪震這小子借花獻佛,一定松張連累無辜者。 死守之餘,還是讓倪太一人贏去,蓋倪震孝心十足,打許多同色牌給老母上張,倪太接著自摸清一色,吾等避不可避,照掏腰包。 倪震阿姨也連聲:死仔,死仔地罵。倪阿姨嫁給倪匡弟弟,二姐妹與兩兄弟結婚,當今爲罕見之事。她常罵倪震死仔,倪震媽媽也罵妹妹的兒子死仔,互不相欠。 我忍不住問倪太:“倪匡兄一家,到底有多少個兄弟姐妹?”
倪太回答:“倪匡媽媽,一共生了五男二女。”
哇,厲害。記得我的祖母也生五男二女,在鄉間傳爲佳話。所有村女,懷胎十月,必跑到我祖母家,借她的床來生産,希望也能同樣生七個。 “那麽其他兄弟呢?做些什麽?”
倪太解釋:“大哥大姐,從小送給別人養。大姐是家庭主婦,大哥教書。老三在大陸,是位工程師,老四排到倪匡,老五就是跟我們打麻將這個妹妹的丈夫,叫倪平,也是位元飛機工程的工程師。老六是倪亦舒,最小的弟弟在新加坡大學當教授。”
倪震和五叔倪平的兒子倪書航感情很好,倪書航樣子像極年輕時的倪匡,連震腳的習慣也相同。 倪書航已長大,將會以筆耕爲生,相信他的文章一定寫得好。下一代人之中,倪震也有成爲作家的才華,但他成功地經商去也。至於亦舒的女兒,絕對不寫作吧。母親每天在怨辛苦,怎會鼓勵後代承繼此業? 倪太快回三藩市去,查先生宴客,在他家吃大閘蟹。 一共九個人罷了,查太一出手買了六十隻肥蟹,快把我們吃瘋。 我晚上不大吃東西,也努力吃了兩隻。查先生大病初愈,不太好碰這東西,查太陪著他不吃。五十八隻由其他六個人分。 這頓晚飯足足吃了三個小時,因爲吃完蟹,還再來白粥,有薑蔥雞、燻雞蛋、肉絲雪裏紅、金華火腿、炸腐皮、豆腐乾片、皮蛋、鹹蛋、中芹粒炒豆腐乾、春卷、冬瓜塊燜海參、鴨舌頭、還有許多不記得的菜。 一面吃一面打電話給倪匡,輪流形容菜式如何,引誘他回香港,恨得他牙癢。 倪震第一次吃那麽多隻蟹,他在電話中告訴老竇:“原來蟹身是那麽好吃的,從前你給我的都是蟹腳。”
倪匡在香港時也常蒸蟹,他喜歡買了回來,把綁螃蟹的繩子剪開,放到浴缸中去洗,但怕被咬,最後只有求助於倪太。 電話中,得知黃霑和雲妮也去了三藩市,倪匡說黃霑和他談了一會兒就回酒店去睡覺,本來約好下午四點見面的,等到七點還沒來電話,大概是還在房內大戰三百回合,忘記了時間。我說因時差睡大覺罷了,黃霑那把年紀,要不是爲了真正睡覺,可沒有此種能耐。倪匡同意,咭咭大笑。“後來呢?”我問。 倪匡說:“後來電話還是打了來,但是輪到我要睡覺,不睬他。”
見桌上還剩著一盤盤的大閘蟹,查太網開一面,向查先生說已經戒口了那麽久,吃一隻算了。查先生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你吃我就吃,像打沙蟹,要查太先下注。 結果大家各食一隻。“味道如何?”問查先生。 他笑笑:“沒有想像中那麽好。”
吃完打麻將,倪太、倪太妹妹李果珠、查太和我四人打,打到天亮。回家在車上小睡,做夢夢到吃螃蟹。 餿主意
倪匡住三藩市,每天買報紙,幾毛線美金。買菜錢呢?就算是在超級市場一車子一車子東西推回家,也只不過是在香港時一頓海鮮餐的消費。 現在他在《蘋果》寫,稿酬不菲,又不必在美國繳稅,依他從前的辦法,收入和太太一人一半,也應該有很多剩餘的錢可用。 但是,倪震說:”沒有你想像中那麽美好。老竇的錢,在買三藩市的那間大屋時一人一半,他那一半不夠,要向老母借,現在,欠老母甚多。稿費再高,也還不清,所以錢一寄到,統統交在老母手裏,只有零用可領。”
“那你媽媽兩三個月來一次香港,倪匡本來可向她追討寂寞費的呀!”我抱不平。 “寂寞費雞碎那麽多,老母即使全年都不在三藩市陪他,最多也只能扣兩萬美金。”倪震說:“還是欠債”。 哇,每年有兩萬美金收入,一個月平均可得一萬多港幣,已可請三個菲傭了。 這幾天倪太和她姐妹到上海去玩,倪震孝心十足,趕去三藩市,代替我,和他老子兩人大玩一番。 但總不能每次都讓兒子付錢呀。 爲他想個辦法,那就是讓他秘撈。 倪匡寫任何題材都是第一把交椅,叫他化個名,在其他報紙的鹹濕版上寫色情小說。此君一出馬,就算不把“倪匡”二個字擺出來,許多二流人才都要讓開一邊。 不用本名稿費沒那麽高,但在美國那種窮地方還是很管用的。稿費全部存入倪震戶口,不讓倪太知道,積呀,積呀,一年半載下來,也是可觀數目,足夠風流數夜。 黃黑白嬌娃,三個一齊親身上陣,當然比幹看鹹帶好得多。 倪匡兄,這個餿主意,不錯吧?
第二部分 在紐約看電視新聞,三藩市的一間屋子掉進一個大洞中,完全消失。 地址就在倪匡住的二十四街。 咦!不會有事吧?但是的確不是他住的那間,沒那麽巧。倪匡的家很容易讓出,像一個舊式的烤麵包器,古怪得很。 乘返港前十多小時的餘暇,去看看他。事前打個電話。 “不得了。”倪匡說:“四周被封鎖,進不來,你要在二十二街下車,我來接你。”
人沒事就好了,我想。 從紐約到三藩市,需五個多鍾。但是當地製作人員不太聰明,以爲把我送到就是,買了一張不知名公司的票,乘小飛機。這次可慘,先飛芝加哥,三小時,再飛三藩市五小時,停了一小時,一共八個鍾才到達。白白地浪費了我生命中的三小時,混賬到極點。 抵達後,和三藩市的製作公司商量拍戲事,談完直奔倪匡家。 看見站在街口一個像倪匡的人,即叫的士司機停下。仔細再看,是倪匡沒錯。小了一號,但差點認不得是他。瘦得像剛離開香港的那個樣子,但怎麽想,也想不到他會再次瘦下去,以爲他會像馬倫·白蘭度不停地發胖。 倪匡的確是瘦了,真爲他高興。他走過來幫我拿行李,動作比上次見他時敏捷得多。 “怎麽減的?”我沒有先向他問好。減肥才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每天吃蔬菜。”他回答。 “是不是那個什麽醫生的秘方?”我追問,“每個療程要十四天那種?”
“不,不。”他搖頭。“是我自己的秘方。” “什麽秘方?”
“意志力。”他說。 我明白倪匡是怎麽減肥的了。 這個人做事絕不回頭,離開寧波老家沒回去過,玩木匠、玩HIFI、玩貝殼、玩情婦的時代一個個過去,從不留戀。來到美國三年,任何人也說服不了他到香港走走。 那麽有決心的人,再減肥,還不容易嗎? 我們穿過黃色的防備線,政府怕地殼再次陷落,倪匡家周圍已被宣佈爲災區。 “警察把附近幾家人都疏散掉。”他說,“好在就疏散到隔壁,再過一家就是我們。”
“怕什麽?”我說,“你們可以搬到倪震的小公寓去住呀。” “管理費太貴。”倪匡說,“他賣掉了。雖然說有個地方住,但是沒水沒電的幾天,慘絕人寰。”
倪匡在日常對話中,也喜歡用俗語來當對白。慘絕人寰四個字,說得輕鬆,相信事發時沒那麽嚴重,但也是相當狼狽吧。 “警察讓人走出走進嗎?”我看到四處戒備的警車,防禦歹徒來搶劫空置的屋子,也把看熱鬧的人趕跑。 “警察看到我,”倪匡說,“我就向他說I
Live there。” 誰說倪匡的英文不靈光。那句I Live
there雖然帶著寧波腔,但還是聽得懂的。 今天在街頭戒備的是一個黑人警察,倪匡看到他,又表演一句:“I Live
there.”
黑人警察用英語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每天都看到你。”
走過兩條街,到他家,倪太怕他見不到我,又出去找。 等了一下,倪太回來。 “那警察告訴我,已經接到他的朋友,回去了。”倪太說,“他還問我說:‘你的先生,是不是只懂一句英文?’”
桌子上,擺著一個小秤,還有一本計算熱量的指南書。 倪匡指著吃剩一半的那碗蔬菜:“我每天就只吃它。只要不超出加路裏,人就不會再發胖了。”
“不辛苦的?”我問。 “慘絕人寰。”他說,“起初的那一個禮拜,雖然不吃東西,但是一點也減不了。”
“爛船還有三斤鐵嘛。”我說。 “呸呸呸。”倪匡笑駡。 “哪一天下的決心?”我問。 “我從一百二十多磅,一胖就胖到一百六十多。你想想,這不是每天拖著四十磅東西在走路,累都累死了。至於哪一天下的決心,我倒記不得,總之覺得要減肥,就減肥吧。”
倪匡想到做什麽,就做什麽。這是他一世人的個性。 至今,他已減了二十磅,他說再要減多二十磅,才過癮。 “除了吃蔬菜,真的什麽都不吃?”我問。 “不。”他說,“吃點魚,吃點肉,都沒有問題,主要是什麽東西都少吃,就行了。我現在習慣了,前天多喝碗湯,也飽得要命,不舒服了一陣子。”
聽他那麽說,我擔心和他相處的這十多小時,一定沒有一頓好吃的了。酒,當然是更沒有著落。 他這個人也真聰明,即刻知道我在想些什麽,說:“等一會我們到外面吃東西。”
“我不要你因爲我破戒。”我說。 “怕什麽。”他說,“胖了再減,也不是一樣?”
說得也是,我怕他一直不吃東西,忽然間大魚大肉,會不會壞了身子。 倪匡說:“走,我們先看那洞去。”
走過六家人,就看見了。足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麽大。 塌進去的那間巨宅已無影無蹤,政府工作人員忙著日夜埋土,想把這個洞填平。 洞旁的土地已變爲峭壁,一間藍顔色的屋子搖搖欲墜,地基約三分之一懸空,屋內有棵大松樹,露出一半的根,令人感到餘悸。 “報上說會保留這棵樹。”倪匡說,“至於屋子,還沒有決定推不推倒,美國屋子賤,樹是比較屋子更受重視的。”
“到底怎麽會無端端地爆了一個洞?”
“起先是大雪大雨,後來水管爆裂,水像瀑布一樣噴出,沖走了泥沙。你別以爲這裏的地下很堅固,都不是石頭,全是沙,就那麽穿了個大洞。”
“會不會因爲地殼形成時,有個氣泡,冷卻後外層薄,一裂開就陷下去呢?”我以自己的邏輯分析。 倪匡說:“也有可能。人一百歲不死,都有新鮮事看。”
“那間屋子倒下去的時候,你們沒有聽到嗎?”我問。 “那天雨下得很大!”他說,“我們的屋頂又是玻璃的,劈劈啪啪,已經吵死人了,怎麽聽得到墮樓?”
“那你們什麽時候才知道的?”
“美國人大驚小怪,一點小事已呱呱叫了,我們是給鄰居疏散的聲音吵醒。看見一個女人,什麽都不搬,擡著一個大豎琴走人,一定是個音樂家。”
我們散步走回去。 美國生活平靜,發生這件事也是個新刺激。倪匡走在前面,我聽到看守的兩個警察在說:“這個人一天來看六七次。”
電線斷了,看不到電視,看什麽比這個現場節目更好? 原子彈
回到他那個像烤麵包爐的家,我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 “怎麽《蘋果》專欄不寫了?”我問。 “唉,”倪匡歎了一口氣:“我半夜驚醒,問自己稿是不是交了?一共發生了兩次,我怕了。好不容易,來了美國幾年,才把這種噩夢忘掉,現在又來,不值得。想想,還是不寫了。做人真奇怪,名與利一忘,才舒服。才安樂。我現在生活沒有問題。還寫些什麽?”
倪匡在三藩市,何止生活沒問題?兒子寄給他一些有中文字幕的電影錄影帶,他即刻就去買一架四十幾的投射電視機,說這樣看才刺激。 “才不過三千美金,便宜。”他說:“在美國,要多花錢是件難事。大多數人都窮,身邊有兩萬美金的不多。還是香港人有錢。”
“是呀,是香港好。”
“我也知道香港好呀,”倪匡說:“走兩條街,至少有三十個人認得我,匡叔、匡叔地叫,不知多過癮,阿樂來探我,我向他說,你整天罵香港,就不要回去。回去一次罵一次,幹什麽?”
“那你自己跑到三藩市這種鬼地方來幹什麽?”
“我怕共產黨呀。”倪匡回答得坦白:“有人說新加坡壞話,但人家至少有條路給你走。共產黨不同,共產黨沒路給你走。你擁護它,做了幹部,明天他來清算你。你問自己:什麽?我做錯了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這種人說什麽一國兩制,怎麽信得過?”
我也迷戀香港,但知道他說得沒錯。 “魏京生這件事,更是莫名其妙。”倪匡說:“罪名是顛覆政府,他一個怎麽去顛覆?二十四小時受監視,給他一個原子彈,他也顛覆不了呢。”
有點餓了。倪匡說到外面去吃飯,家裏本來很多東西吃,但爲了減肥,現在什麽都不做,本來知道我來,倪太要煲一鍋湯的,但煤氣管爆裂,昨天才修好,什麽都沒準備,還是去餐館。 “等一下看到我吃東西,你忍不住,不要怪我破壞你的減肥計劃。”我說。 倪匡回答:“我看你吃就是。”
我知道他這句話,說了等於是白說的。菜上桌,他哪能忍得住?但又想起他那倔強的個性,也許真的舉也不舉筷子。跟自己打賭,到了餐廳,他會不會吃? 從他家步行,不消十分鐘,就有兩條街,開滿餐廳。中式最多,印度、越南、泰國、義大利菜等等,應有俱有。 倪匡就是每天散步來這附近的雜貨店買報紙的。他看兩份,《世界日報》和《成報》美洲版。《星島》不看。 我說等一下吃完飯。飽著肚子就不會再買食物了,不如先來點東西。倪太同意,走進一家賣水果的。擺在外面的橘子,紅得發光,像假的。柿子奇多,賤價得很。 買了西洋蘑菇、白菜、大豆芽,都是倪匡喜歡吃的。再加水果,才不到十塊美金,反而是我買的香煙最貴,美國“萬寶路”很新鮮,是比較香港的香。 到了一家華人餐廳,見餐牌上有龍蝦撈面,才十一塊,整只 支上桌,倪匡說到海鮮店買生的也是這個價錢,不知餐廳怎麽賺? 一面喊便宜,一面吃將起來,變本加厲,要了兩碟腸粉、一籠牛肉、兩籠蝦餃燒賣、豉汁排骨、叉燒包,還有一大碟芥菜清炒蒜茸,三個人一掃而光,不用打包。 倪匡翻開帶來的那本熱量指南,胡說八道地:“我們吃的東西,卡路里不高。”
凡事只要他認爲什麽,就是什麽。 飽腹出來,我以爲倪匡已經忘記要食物,哪知道他一拉,就把我拉進一間海鮮店。 龍蝦剛吃過,當今是螃蟹最肥的季節,叫老闆選了三隻巨大的泥蟹Mud
Crab,十幾公斤,才一百多塊港幣。 回家,又聊個不停。我把香港影壇的種種內幕講出來。笑得他們兩夫婦七顛八倒。 話題扯回文壇,倪匡想起早年的一個小人物,專愛惡作劇。此人知道一個出版社的老闆,生性孤寒,就跑到他那兒去借錢。老闆當然不肯,但此小人物口才了得,什麽祖宗十八代悲慘事都搬了出來,結果說服了這個老闆,從他的腰帶中取出折疊得扁扁的三張一百塊出來借他。錢拿到手之後,此小人物從自己口袋拿出兩張五百塊大牛,他揚著鈔票,向那老闆說:“怎麽那麽寒酸,大牛也沒有一張?”
這傢夥後來給人請客,大魚大肉之後,向侍者要兩個煎荷包蛋。譏諷主人請客吃不飽。真是癟三一個。 倪匡也吃過他的苦頭。他跑來向倪匡借錢,倪匡當然不借。他說:“不如這樣吧。你現在替人寫劇本,每個五萬,我去替你兜,說每個八萬,你收五萬,我收三萬,等於幫了我。”倪匡認爲人家絕不肯付那麽多,就讓他兜去。豈知對方真的答應。此君袋袋平安地收了三萬。結果對方戲開不成,也知道倪匡守信用,向他要回錢。倪匡還了八萬,白白損失了三萬。 下次遇到此君,他面不改色,絕對不提這回事。 不過倪匡說:“社會對人,還是寬容的。這傢夥活到今天,沒餓死。許多根本就看不下去的所謂專欄作家,也照寫。多少年不拍電影的導演,一生寫不到十個劇本的編劇,都活得好好地。真是寬容到極點了。”
“你現在一個字也不寫了?”我問倪匡。 “寫。”他說,“喜歡就寫,交給一個出版社,他們包我銷三萬本。我也不理那麽多,寫完一本就交給他們一本。”
“你最近寫的,才是真的好看。”我說。 “你的意思是我從前寫的不好看?”
“好看,好看。”老朋友了,只有捧場。 最近有個年輕人,把他五十多本書收進兩張CD
Rom裏,給他兩萬美金,但是把版稅交給了一個陌生人帶給倪匡,冷過水,一分錢也沒收到。 “反正不等錢用,要不然不追到他瘦才奇怪。”倪匡若無其事地。 從出版社處,轉來大批的大陸讀者來信。 “他們告訴我,書店偷偷賣。我的一本書,要賣到五十多塊人民幣呢。”倪匡說:“有一個讀者,手抄了四十多本,分給朋友看,還有一群人說要替我組織一個衛斯理研究會,我回信說千萬不可。”
相信大陸那個饑渴的文化市場,衛斯理小說公開出版,一定卷起旋風。 “這些讀者來信,多數是來自上海,上海比較開放。”倪匡說完,拿出一疊信件,其中還有許多女書迷,把照片夾在信中。 看照片,其貌不揚。 倪匡說,“你看她的手,多白,多有肉。”
凡事只要他想讚美,總找得出讚美的理由。 “大陸在變。”我說:“也應該到時候出你的書了。” 倪匡大笑:“明明是一條財路,多少人試過,都不行。”
當晚倪太把那三隻大螃蟹蒸了。 倪穗也來,四人吃飯。 “你老遠來看我。”倪匡說,“只吃一兩個菜,真不好意思。”
“我反正晚上也不大吃東西,不要緊。”我說。 用剪刀把螃蟹腿剪開,露出大量的肉,足足有大閘蟹的四五倍。倪匡的食量也真的減少了,我們四個人,三隻螃蟹只吃了兩隻,就停手。 這一餐,是談話談飽的。 倪匡要開難得的馬爹利Extra請我,我說喝那瓶上次我帶來的XO好了。一人幾口,他破了戒,反喝得比我多,但我們兩人,一點醉意也沒有,平平靜靜地享受共聚的時刻。 飯後才九點,我知道他有早睡的習慣,就喊著散局。明天我要九點鍾出門,約好七點起床。 我睡在書房的沙發床,看到床頭那條老頑童金魚,頭向下,尾向上,在裝死。這次不去理它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開帶在身上的即食面,要爲自己做早餐,倪匡說:“不如吃我買的這種泰國辣湯麵,不知比三流餐廳的冬蔭功好吃得多少!”
加了蝦和蔬菜去煮,果然味道不錯。我連吃兩包,倪匡說:“真可憐,來我家只吃公仔面?”
“是呀。”倪太說,“你這三藝老人是怎麽做的?文藝、園藝和廚藝,沒一樣行。”
“你不准寫出來,不然給人家知道我只請你吃公仔面,多丟臉。”倪匡警告。 “我當然連你這句話也寫出來囉。”受了委曲,還不乘機報仇? “要死了。”倪匡舉拳欲擊吾腦。我提著行李,逃之夭夭。
膽固醇膳
倪匡兄的二百八十度高膽固醇,不知如何醫治,要他戒口,簡直是要他老命。同樣是死。 我想唯一的解決辦法,是以毒攻毒。已經替他設計了一套菜譜,包君滿意: 第一道菜是豬油渣和炸雞皮,不必煮炒,只點糖吃,不喜歡吃甜的話,沾XO辣椒醬,或以蠔油代之。 接下來依正粵人習慣,先來碗湯。也是以最簡單的方法炮製。買三副豬腦,用火柴棍把血絲一卷而去。洗乾淨,切兩片老薑,文火燉之,一個鍾之後即可上桌,加點鹽,便能入口。別小看此道菜,我們小時都被父母迫食過。倪匡兄在三藩市,腦已少用,以形補形,力量大增。 第三道是魷魚炒魷魚炒魷魚。 發幹魷魚,用切成花紋薄片的墨斗來炒,再以小吊片來點綴,最後撒上夜香花。再把魷魚墨汁取出,上湯熬熱之後,當獻淋上,碟旁擺列蒸熟之魷魚膽和魷魚春,大功告成。 第四道蒸六肝。取鷓鴣肝、雞肝、鴨肝、豬肝,蒸熟後風涼數小時,磨成肉漿,再隔水蒸之。蒸的時候別忘記在蒸籠蓋底裝上紗布,這麽一來,水氣被紗布吸幹,不會滴到肝漿上,破壞美觀。 上菜之前,四肝之上鋪以日本魚之肝和法國最肥美鵝肝,再蒸三分鐘即成。 第五道是二膏一春魚翅。 以大量豬皮,六七隻雞熬了上湯煮虎鯊翅,上桌之前,加大閘蟹膏、龍蝦膏。頂上放三百克重的伊朗巴魯加魚子醬。 飯食是五花腩榨菜煲,上面加一塊梅香鹹魚,吃時淋上最高級的老抽,當然不會忘記剛炸出的豬油,包君大吃五碗飯。 甜品是豬油芋泥。吃完不把膽固醇病醫好,才怪。 在倪匡家做客的文字告一段落。有些遺漏的話題,現在補上:倪匡說:“南韓前總統,貪污了幾億美金,還不走人,遲早要出毛病的嘛。這個人真是蠢得交關,名字叫盧泰愚,應該改做盧太愚。”
倪匡在他的養金魚時代,有個筆名叫“九缸居士”。專寫他的養魚心得。那時候越養越狂,家中精美巨大的玻璃缸一共二十多個,何止九缸。至到他對養魚失去興趣,拼命把魚缸送朋友,還擔保親自拿上門去。但朋友看了個個搖頭擺首,簡直冷酷地說不要,就那麽掉頭不顧而去。人情之薄,可歎也。 倪匡說完望我一眼。我做出反擊:“結束女朋友時代,就不見你那麽大方!”
養魚時代還有一個趣事,那就是養了一缸吃人魚。 一買就是一百多條。起初只有手指般大小,後來已變成三,但發現數目越來越少,晚上起床偷窺,看到魚類肚子一餓,便互相殘殺,一條魚只要被對方咬一口,其他魚便圍攻,一下子,屍骨無存。 小孩子一到他家,必定表演。從冰箱拿出一隻雞腿,用繩子綁著,丟進魚缸,片刻之間,提起繩子,只剩下雞骨。小孩子拍手稱好,倪太大怒。 後來天寒,一夜之間全部凍死,吃人魚戲,才結束營業。
爲死人評理
倪匡兄到底還是懶得替人評理。記憶之中,是他講過惟有一次評理,不是替活人,而是幫死人評理。 故事由我一天問倪匡講起。 “我替古龍篆了兩方印,現在他人去了,印不知道擺在哪里?”我問。 “還有得剩?”倪匡大叫,“他人一死,什麽東西都不見了。最氣人的是,看到他的西裝,通通給人拿走!”
“連西裝也拿走?”我驚訝。 “還不是嗎?”倪匡說,“那麽又胖又矮的人,有誰可以穿得下他的西裝?”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些事的?”
“我第二天到他家拜祭時看到的。”倪匡說,“他家裏我不知道去了多少遍,有什麽東西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誰拿走的呢?”
“他身邊的那些沒有用的馬仔囉!” “你認得是哪一個?” “當然認不出。”倪匡說,“不過絕對是他們幾個。” “你怎麽對付他們?”
倪匡理直氣壯地:“我向著古龍的靈前大叫:古龍身邊的東西,好拿幾樣出來陪葬,不然的話,哼哼,我黑白雙道都吃得開,有好戲讓你們看看。”
第二天,果然幾個手錶和幾支鋼筆忽然地出現。倪匡的話,到底還是有分量的。 倪太來港小住,查先生查太太宴客,張敏儀、李純恩夫婦和我作陪。 衆人坐下之後,倪太即刻拿出倪匡的近照給我們看。果然減肥成功,六十歲人了,看來像四十歲,越來越似倪震。 照片中看到他身上的大吊帶。 “此人離譜。”倪太說:“瘦了用吊帶,肥的時候拿剪刀剪開褲背,穿來穿去那幾件衣服。”
深居不出門,換那麽多時裝幹什麽? 倪匡兄做事有決心,飯桌上有一個小秤,量食物的重量。又有一冊加路裏指南,每餐按照身體需燃燒的熱量進食。一個加路裏也不超過。 “來港多久?”
“一個多月。”倪太說。 衆人譁然:“那麽倪匡沒有人照顧,不是寂寞得死?” “才不會呢。”倪太說,“他已進入電腦時期,每天對著電腦寫文章。”
“什麽?”大家問,“他學會用電腦?這麽一個連Fax機都不碰的電器白癡?” “唔。”倪太說,“每天用電腦寫,一共寫一萬七千字。”
“這麽厲害!用的是什麽輸入法?”
“口講的那種!”倪太說。 聽過此軟體已發明,但不流行,原因是電腦辨別主人聲音的技術,還不成熟。 “倪匡那種國語,電腦聽得懂?”大家驚奇得不得了。 倪太點頭說:“他說話更快,只有電腦能跟得上。”
我們心服口服,決定明天即刻去買電腦,要是這個機器聽得懂倪匡的指揮,已非科技進步那麽簡單,可以說是奇迹了。 起初認識倪匡,要聽懂他的話,國語需見面十次之後,粵語至少要二十次。“說明書呢?”我們問,“倪匡會看用者指南嗎?”
“他買了一大堆參考書,研究了幾天,最後都丟掉,完全靠自己摸索。” 真厲害! “他那麽有耐性,可以學倉頡輸入法,或部首或注音法呀!”
“本來可以的。”倪太說,“但他拒絕去學那一套。他說學了之後,有發音指揮的一出現,便是白學了。”
“但是怎麽純熟,也不可能每天要電腦打出一萬七千個字來吧。” 倪太笑了:“你沒聽清楚,是幾個月才打出一萬七千字。” 倪匡傳
産生一個念頭,就是替倪匡兄寫一傳記。我想我有資格擔任這個工作。 傳記很難寫,馬克·吐溫認識過一位元很有趣的友人,文章又寫得好,就湊一筆錢,請他作自傳,結果寫出來的是一大堆垃圾。因爲人皆有私隱,不暴露便不好看,抖了出來,更非本人所願也。 倪匡兄不屬常人,他想講什麽就講什麽,但赤裸裸,不會有所顧忌,而且他已退出江湖,更能暢所欲言。 問題在他一生多姿多彩,數十巨冊都寫不完,要寫他的傳記,非得和他泡上一年半載不可。這也是樂事。 不但是倪匡有趣,他身邊的人物亦富傳奇性:喝酒喝到死的古龍、神經質的三毛等,人已去世,只要不損害到他們的形象,多寫些別人不知道的,總不會由棺材中爬出來呱呱叫,大罵倪匡罷? 倪匡當年,寫了上千個劇本,所遇電影工作人員衆多,他向我談及幾件,我已笑得由椅子上跌下,這一群人很多已不做電影,但讀者還認識的,談談他們的往事,雖不是光彩,但也無傷大雅。 和黃做的《今夜不設防》亦有許多幕後的資料,但嬉笑之余,倪匡可以把養金魚、收集貝殼、設計HiFi、自製等等實際的知識加在裏面,亦能讓讀者得益不淺。 倪匡要是知道我有這個主意,一定搖頭大笑:“不必多事。傳記是記人,我不是人,我來自外星,熟讀天文,自然看出我的一生。”
倪匡來信,感謝寄贈暴暴飯焦,是到時到候,應再郵寄了。 生意是生意,不能白送,但豈能向老友伸手要錢?只有把他的來信照抄一篇登刊,賺點稿費,幫補幫補。 信中提到的梔子花,我是記得亦舒常寫過。在墨爾本時,一時想不起,又沒有英漢字典在手,只用了個英文學名,倪匡是園藝專家,一看即知我在說些什麽。 一般上他的來信甚短,此次寫得那麽長,大概是看了我在澳洲的生活片段,有點像他的移民生涯,互相有共同點吧。 牛舌去皮妙方,的確行得通。此乃經驗之談,錯不了,倪匡兄要求的硬度,不知要硬得怎麽樣才叫夠硬?可在放入冰箱時不鋪上一層保鮮紙,便越凍越硬。放一天,兩天或三天,試其硬度,擇其一,今後依樣畫葫蘆。 硬度夠理想,冰箱銷路至少加十倍,倪匡兄的文學誇張之至,前無古人。 倪匡在書信中,喜歡用“之至”一字,任何事都之至一番,我亦受感染。 說回暴暴飯焦,倪匡愛吃,可能是因爲朋友的感情引起。他曾經說過,吞減膽固醇藥丸,吃得胃痛,但數片飯焦下肚,無藥自愈。我應該把他的來信原封不動拿來做廣告,一定比養命酒的效果更佳。 爲他立傳事。昔,趙之謙友人曾稼孫愛其篆刻之至,爲他刊印印譜,趙之謙又歡喜又脫不了文人酸氣,特別在印譜上寫了“稼孫多事”四個字。 信封人名地址,都是倪太代勞,可見倪匡是把信一寫完,隨手扔給他老婆,因爲他怕寫英文,接著來一句:“珍妹妹你替我辦好。”
倪太聽了甜蜜蜜的,再麻煩的事,遵命可也。 老友來信
返港小息數日,走進辦公室,桌上擺著一堆信,由其中選出一封即讀,蓋見信封,已知是倪匡所寫,內容照抄如下: 瀾兄: 屢蒙寄贈暴暴飯焦,感激莫名,並請代向經辦人員致謝。 昨天收到報紙副刊,拜讀大作,不勝享受之至。 你所提到的白色香花,是鼎鼎大名的梔子花,又名白蟾花,在亦舒小說中最常見,和白蘭、茉莉共稱江南三大香花。 此花可愛,但也可恨——不是生病,就是惹蟲,我在此四年間種了不下十棵,前幾天才忍無可忍把最後三棵扔了。閣下能使它每天都開一朵,難能可貴,十分恭喜。 牛舌去皮妙方,還沒有試,有點不相信。我的方法是煮到它容易剝皮爲止,然後再放入冰箱,使它變硬——其硬度當然不夠理想。不然,全世界冰箱銷路至少增加十倍了也! 至於爲我立傳,我只好說一句:多謝捧場。老友即系老友,一切盡在不言中也。 用電腦寫信,沒有文化之至,只此一次,下不爲例,只是貪好玩,抱歉抱歉,還好名字是手寫的,不然整封信看來就像僵屍一般,而且無味之至了。 大安 倪匡九六年六月五日 倪匡用電腦寫信,目的在示威他已掌握了技巧,但我懷疑他是否用的是國語發音指示輸入法。同樣軟體上,沒有他在信中選用的宋體字型,相信他是以倉頡或其他方法輸入。 信封的左上角自己姓名地址,是一小塊印好的貼紙貼上,右上角六毫郵票印著航空開拓者的肖像,每封信皆同,是一買買一大堆的證據,至於我的名字和地址是手寫,筆迹出自倪太,此信名副其實地。只是親手簽了個名而已。
殘廢車
在香港出發時,海關人員問我去哪里,我說到三藩市。 “是不是去找倪匡?”他問。 我點頭。 來到這裏,第一件事,當然先見他。 電話中講好去他家附近的“香滿樓”吃飯,我們一群人依時赴約。 倪匡見到查先生,大力擁抱。 四年前,我們一齊去日本玩。從此,他們沒見過面,兩人都顯得很興奮。 倪匡已經沒有以前那麽胖,他減肥成功,一下子瘦了三十磅,那是與每天節食有關,今天看到老友,非大吃大喝不可,他已經決定自己會肥回十五磅。 叫了一桌子的菜,才兩千塊港幣,大家都喊說美國吃東西便宜。雖然有鮑魚魚翅,難吃得要命。朋友在乎于相聚。也都拼命大贊:“不錯,不錯。”
乘倪匡到洗手間去,大家都在討論:“他穿的那條褲子是不是睡褲?”
淺紅色的格子,布料帶點絨質,皺得一塌糊塗,不是睡褲是什麽? 襯衫更像睡衣,還穿了件豬肝顔色的背心,古怪透頂。也只有像他那麽充滿自信的人穿得出街。 “你的兩個願望達到了沒有?”我看他回來後問他。 “什麽願望?”他自己也忘了。 “買一個裝得了屍體的大雪櫃,和一輛殘廢人士用的電動車呀!”我說。 “哦。”倪匡想起了:“大雪櫃不要了,家裏已有三個普通的,夠用。那輛殘廢車倒買了,明天你們來我家,我駕給你們看看。”
回到酒店,大家一晚睡不著,等著看倪匡的殘廢車。 多士爐
好歹等到翌日,大夥兒到倪匡兄家。 他的家很好認,全條街都是很有品味的大屋,模式古樸,只有倪匡家,設計得像一個巨型電器多士爐,醜到極點。 爭先恐後地到他的車庫去看那輛殘廢車:小巧玲瓏,一共有三個輪,座位比史古特的小綿羊電單車舒服,有層很厚的沙發。 矮小的倪匡示範,一跳跳了上去,手把一按,車就行走,一放,便停下。手把前有一顆鈕,看圖認字地畫著一隻烏龜和一隻兔子,當然是轉到烏龜處,車就走得慢。 “別小看它,時速達十一哩呢,比走路快得多。”他解釋。 說完他駕了那輛殘廢車行走一圈,剛好有些洋人走過,看到這個東方人由車子跳上跳下,一點也不像殘廢,都瞪大了眼。 “在哪里找到的?”我們問。 “我本來是想去買一個強力吸塵機,到店裏一看,哈哈,正有這等合心水的東西賣,馬上要了。吸塵機對我來講,可有可無,但殘廢車天天駕去買報紙,太實用了。”他說。 “多少錢?”
“討價兩千五,店員問我是屬於什麽慈善機構?買這種東西都是拿社會福利的,可以減五百。我說我是私人要的,但由口袋中拿出現金,也照樣減五百給我,在美國,現金大曬。”倪匡說。 倪匡用這架車時,隨身帶了一根拐杖,把身份扮得更像樣。 “駕在街上,美國人都讓路,不知道對我多好!”倪匡說,“試騎的時候,駕得太快,一不小心,在轉彎處翻倒,剛好有一群童子軍走過,七手八腳地把車和人扶直,還要送我到醫院檢查,我當然堅決拒絕。起身走路,遂要扮成一跛一跛的,不然穿了崩,多難爲情!”
富翁與窮人
看完殘廢車後回到客廳去休息。 擡頭一看,上面是一個長方形的天窗,大得不得了。 “晚上可以看星星。”倪匡兄說。 跟著示範,一按鈕,巨大的玻璃慢慢地伸出來、合上,過程要整整四五分鐘。 “但是一下起雨來,就來不及逃避了。”他說:“弄得滿地是濕的,如果你們不來,我很少打開它。”
雖然有缺點,但是大家還是對這天窗的設計羡慕不已。 “坐在這裏看天,真是名副其實的井底之蛙。”倪匡笑著說。 查先生即興地:“你這間房子,可以取個名,叫井蛙居。”
“對,對!”倪匡附和,“就要蔡瀾刻一方印,叫我井蛙居士好了。”
說完大家又到他的花園,倪匡種了很多玫瑰,有些奇種,花朵大如圓鏡,一開有二十多片瓣,而且非常香。 “簡直像牡丹。”查先生說。 由後院的花園遠望,看到金門橋。 “這裏通常霧很大,一年之中才有幾天可以看到橋,你們來得真巧。”倪匡說。 花園是蓋在地下室書房的屋頂上,由樓梯走下去,便是倪匡的工作室。 書房中最顯眼的是他那架電視機,背後投射式的,有半棟牆那麽大。 倪匡打開壁櫃,好傢夥,裏面充滿三四五六級的色情錄影帶和雷射碟,有的還原封不動,玻璃包裝紙未曾打開。 把其中一張播出,攝影優美,巨大的特寫,看得女士們紛紛逃跑。 “齊白石有一封印三萬石富翁,”倪匡向我說:“你爲我再刻一方四百咸帶窮人好了。”
聲控電腦
擺在倪匡書房中的東西,和我上次到訪,沒有太大的變動,那只會裝死的金魚還在那裏,牆上照舊挂著蘇美璐爲他畫的兩幅插圖等等。新添的,便是桌上的電腦。 “爲什麽會想到用電腦的呢?”我們問。倪匡是個電器低能兒童,連傳真機都不會用。 “好玩,多過實用。”倪匡說:“有個電腦專家是我的書迷,我請教他,哪知道他把全套東西替我裝好,又說是舊貨,不收錢。”
說完示範那中文聲控系統,開始命令電腦:“過癮之至!” 果然,那四個字即刻出現,倪匡驕傲地:“我已用它寫了兩本半書。”
“如果用手寫呢?”我們問。 “二十本吧。”他笑了。“我現在不必寫那麽多,這副東西最適合我用。”
我們都不大相信電腦那麽聰明,要他輸入倪匡兩個字,他命令得半天,倪匡二字還走不出來,就像我初學時,要輸入今天這兩個字,也叫不出。 “這是第一代的系統,還是不靈光,像要輸入什麽東西這四個字,出來的變成高級幹部。”倪匡搖頭:“不過好玩嘛。”
“你那句過癮之至是不是另外創造新詞輸入的?”我們問。 倪匡點頭:“電腦認得的四字詞不多,我需要拚命加進去,加到電腦爆倉,它給我弄得有點神經衰弱。”
我們都沒有他的耐心和時間,決定等第二代的程式出現,再去學習。 “床前明月光。”倪匡命令,熒光幕出現。他說是自己輸入的,電腦真笨應該有唐詩的軟體,電腦會一首,和會三百首都是一樣,說完踢了電腦一腳,明月光明月光不斷地重復,電腦不只是神經衰弱,是瘋了。
半個鹹蛋 走回到倪匡的廚房,看到一角有一個大玻璃瓶,瓶內裝著近百個蛋。 “這是什麽?”我們驚奇。 “鹹蛋。”倪匡說:“自己泡的。”
“怎麽泡法。”
倪匡詳細解釋:“用滾水,裝入瓶裏,加大量的鹽,一面加一面攪它,讓鹽溶掉,加到怎麽攪再也溶不掉的時候,那麽這瓶鹽水就是飽和了。然後加雞蛋進去,普通人泡鹽蛋用的是鴨蛋,鴨蛋沒有雞蛋的鮮,還是用雞蛋好。我那天走過超級市場,看到有這種最大的,我決定買回來泡,有的還是雙仁的呢。”
“要泡多少天才能吃?”我們問。 “四十天。”倪匡回答。 哇,那麽久,依他的個性,早就等不及都吃光了,但是來到三藩市,時間大把,才有現在的成績。 看到餐桌上有半個鹹蛋還沒吃完,各人都去拿筷子。查太先試了一口,大贊好吃。查先生女媚吳醫生也吃,說不錯。女兒又咬了一口,我眼看就要吃光,即刻搶著把最後那一點點蛋白送進嘴裏。果然,又滑又香,咸度適中,不像一般鹹蛋那麽死鹹。 “要吃我煮多幾個給你們,別那麽一人一口,要是給別人聽到了,還以爲我倪匡孤寒,半個鹹蛋請四個人吃。”他大叫。 “本來就是半個鹹蛋嘛。”我說。 “不准你寫出來!”倪匡命令。 “就寫給你看看。”我笑了,倪匡要以老拳擊吾腦,我逃之夭夭。 吃完口渴,拚命灌啤酒。上洗手間,站著由窗望遠,看到金門橋。 倪匡說:“這個房子的設計古怪透極,風景最美的地方不做客廳反而當廁所,而且,只有男主人能夠欣賞,倪太還看不到呢。”
傳真機
昨夜遇倪震,問他爸爸近況。 倪震剛去過三藩市。一抵步,倪匡就向他說:“仔呀,家裏好像有一架洗碟機比較方便。這次你只住幾天,算了。下次來的時候,辦辦這件事。”
孝順的倪震收到消息,即刻往電器商店跑,但當天是感恩節,大小百貨公司超級市場皆關門,翌日再去,有些店乘機放多幾天假,也多數不開,急得他團團亂轉。 好歹找到一家,還要會講中國話的,安裝後可以向倪匡說明用途,如果叫倪匡看說明書,他死都不肯。 洗碟機送到,倪匡老懷歡慰。 “阿仔,你這次來美國,總算做了一件大事。”倪匡說。 倪震高興之餘,忽然覺得有點不妥。 “那麽老遠跑來,好像只是做一件大事,不太夠,你說是不是?”倪匡問。 倪震吞了一口口水:“再……再買……一架……一架傳真機吧?”
倪匡才滿足地笑了。 “傳真機,他會用嗎?”我問。 倪匡是機器盲,要不然,像他這麽一位元作家,家裏沒有傳真機,真說不過去。 “學會了。”倪震說,“他對任何沒有買到手的機器,都有抗拒,拚命批評,但一擁有,像那部能發音寫字的電腦,就不罵了。”
“你媽媽和你阿姨感情好,常通信,如果家裏有一部傳真機,那麽不是又要買一部給阿姨了嗎?”
“對呀。”倪震有點後悔那麽孝順。 “不過倪匡用了傳真機,是件好事。”我說,“從來就沒有看過一個那麽不懂科技的科幻小說家。” 九缸居士
黃毓民帶了一家大小到三藩市度假,順道去探倪匡。毓民喜歡罵人,正合倪匡意,兩公大八一番,甚樂。 “他最近玩些什麽?”我問。 “養魚。”毓民回答。 “從前養過,但是他一向絕情,玩完的東西不回頭的。”我奇怪。 在旁邊的倪震插嘴:“不同。在美國的屋子大,可玩大缸。”
“現在的魚缸有多大?” “三乘六。” “長度沒問題。”我觀察,“闊度現在減肥了,也裝得下。” “哪有那麽大的魚?”毓民說,“不會是養海豚吧?”
倪震說:“蔡叔叔是講當棺材用。爸爸也那麽說。你們知道啦,爸爸現在連零用錢也得向媽媽要。買金魚缸嘛,那麽大的一個,不便宜。爸爸就向媽媽說:我死了之後你都要買個棺材給我吧?不如現在借來用,先買個同樣大小的養養魚,百年之後又能當棺材,何樂不爲嗎?”
毓民和我都笑得倒地。 忙問倪震:“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媽媽當然拗不過他,買了一個。但是罵爸爸說大吉利是,金魚缸就金魚缸,說什麽棺材?”倪震講笑話自己也不笑:“爸爸說:好,當它是金魚缸,那麽你可以再借我錢買一個棺材!”
“都得?”我們瞪大了眼。 “爸爸有什麽話說不出的?”倪震輕描淡寫:“這麽一個個地要求,現在已買了三個。爸從前養魚的時代自稱爲九缸居士,有過九個金魚缸,看這次不買夠九個,他是不會死心的。”
在書展上爲讀者簽名,不管是不是簽到手軟,賣的書始終有限。 被人索取簽名,第一次的體驗當然是愉快的。多了之後,這種感覺便消失。但是不會因爲多了而生煩,因爲要求簽名的人,都是你的米飯班主。 看不慣隨便亂簽個名敷衍的人。成龍說得好:“要就不簽,要簽的話,好好地服務,簽個讓人歡喜的名字。 有些還未成名的人,簽的名字好像畫符,這些人注定是失敗者,對自己的名字都沒有信心而故作玄虛,怎會成功? “金寶泰國餐廳“有個貴賓房,簽滿了名人的字,多數看不出是誰。建議老闆吳先生在八卦雜誌上剪下他們的大頭,貼在旁邊。不然的話,簽了等於沒有簽。 少女歌星簽名時喜歡畫個公仔、幾顆心,或者兩點加個曲線當笑容的樣子,都很可愛,但是到了三十歲,還那麽可愛的話,就不可愛了。 找金庸先生簽名,最難得。他老人家很用心,除了對方和自己的名字和日期之外,常把來者的名字拆開作了一個對字,這不是每一個名人都擁有的學問。 找倪匡兄簽名,他也很樂意,很少拒絕別人。他老兄寫稿時的字很潦草,沒有多少人認得出,但是爲讀者簽名,至少他本人的名字還算清楚。 倪匡兄在三藩市還很吃得開,走到新華埠去買報紙,來索簽名的人不少。 “有一次在香港,被一團女學生圍著,她們要求一簽就連簽幾張。”他說。 “是不是爲她們的同學簽的?”我問。 “不。”倪匡兄懶洋洋地,“簽完後我聽到她們說:五個倪匡的,可以換一張劉德華。”
小根刺身
哈哈。外電消息,泰國又有個女子發明了新招,把風流丈夫那話兒切下後,挂在一汽球上升空,讓老公追也追不到,永無機會動手術物歸原主。 泰國女人真絕,多數是沖進馬桶,上回的妙技是放入攪拌機內,攪成肉碎,喂豬去也。 把種種方法集大成,寫出一本《斷根一〇〇一招》,必能登上暢銷榜。 相煎何太急。一時錯誤,原諒男人算了,不肯的話,割了下來放入冰箱,等物主收拾殘局,已爲嚴重警告了。 不過,女人說,男人死性不改。君不見義大利男子被妻斷根後,又接上了,因此名聲大噪,拍小電影去嗎?還是斷其後路好一點。 唉,既然如此,惟有廢物利用。吾好奇心極重,在廣州逛街,見路旁有人賣狗肺,給女人罵得多,想試此味,吃了之後,發現味道不錯。人類子孫根至今尚未吃過,若有機會品嘗,怎能放棄? 像牛鞭的做法太過普通,而食之,也嫌味道不足。 最好是以豬皮、金華火腿來煨,慢火煮個一兩小時,必成佳品。可惜一般男人皆不偉大,製成品只夠吃個一兩口。 要不然,回歸自然,烤之,撒上鹽花,想也必彈牙可口罷。 泰國女人碎之喂豬,暴殄天物,拿來當肉餅,加入田雞肉和梅菜,混少許馬蹄,上面鋪夜香花,也不錯。 別覺得噁心,洗得乾淨,是上等材料,尤其是友人之物,更是有感情,亦爲天下美味。倪匡風流時,倪太欲以此道對付。金庸先生和我們幾個好友,都說最好薄切刺身,配壺底醬油和娃沙比生吃,不遜河豚,至少,還不含毒素。
玩不動
倪匡、黃和我常聚,那是以前的事。現在倪匡跑去三藩市,三人在一起的節目做不成,大家有點遺憾。 “出飛機票把他請來呀!”有些人說。 他們真不瞭解倪匡的個性,此人真的能做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地步。他講過不回來,就不回來。而且,除了買菜買報紙,一門不出。金門橋都沒看過。 “好。”我說:“和尚不到廟來,我們把廟搬到和尚處。”
決定明天啓程。無線電視派出外景隊,我們將到三藩市去,還約了吳宇森做嘉賓,他將由洛杉磯專程而來,住一個晚上就走。 傳真中,吳宇森說:“做不做節目倒不要緊,老友聊天,才是樂事。”
“倪匡兄最近是怎麽一個樣子?”問倪太。她人在香港,又經常來,是受不了倪匡的糾纏。倪匡每天玩,家事還是要她做的。 “又在減肥。”她說,“本來好好地減到一百二十磅,後來亂吃東西,打回原形,變一百五十多磅,他說帶著三十磅肥肉到處走,很傷勞力,現在又在減了。”
“這麽一肥一瘦又一肥又一瘦,不是好辦法。”我說。 “可不是嗎?”倪太感歎,“有一陣子還洋洋得意,說已經完成一件最偉大的事。”
“那是什麽?”我好奇。 “他說他減肥減到比我還瘦。”倪太說。 哈哈哈哈,我大笑:“目前在玩什麽?”
“玩回金魚,已經養了三大缸,已經放棄的樂趣,又重新再來。”倪太說。 “會不會回到收集女朋友的時代?”我擔心。 倪太懶洋洋地:“只有這一樣,看死他怎麽玩也玩不動。”
到三藩市去,太多東西好玩了,纜車、海邊、餐廳、歌舞劇、聯合廣場的百貨商場和各處的許多博物館、金門大橋、紅木森林,還有那條令汽車飛躍起來的凸路。 但是,倪匡兄是不出門的。在短短的三兩天內,黃與我會一直在他家裏聊天,出去幹什麽呢? 肚子餓了,便跟著他到超級市場去。當然,他騎他的殘廢人士電單車,我們兩人跟著他的後面。這也好,至少買了的東西,可以放在他車後的籠裏,不必自己提。 他們兩人已經不喝酒了。倪匡說他的人生喝酒配額已滿,啤酒一杯下肚,已暈頭腦脹。不可以勉強他。 黃呢?他患有痛風症,喝了酒後便會腳腫,走不動。我想無論如何,也灌他幾杯,最多叫倪匡把殘廢人士電單車借他用用。 一到超級市場,三人必定瘋狂購物。倪匡買東西喜歡一打打一箱箱地。黃每次都想把所有的都買下送給好太太雲妮。我則東買一樣西買一樣,非常花心。到後來,也要抱著一大堆回家才甘願。 主要的還是買吃的,美國的雞肥大,一只當我們這裏兩隻,黃油油地充滿肥膏。蔬菜種類也豐富,水果更是便宜得不能置信。 我沒有預備要燒些什麽,反正看到會對我笑的新鮮材料就買,一邊購入一邊設計配搭,兵來將擋,時到時當。 倪匡兄大概會蒸魚吧。在三藩市可買到一種很像大條鱸魚的,肉鮮美,但多刺。他常讓肚子的部分給我吃,因爲他知道我不會挑骨。 不知道黃怎麽炮製,從來沒吃過他煮的東西。此君真人不露相,經常會抖出幾手絕招。最怕此類人物,到時三人比賽烹調,只有他能燒出一桌十八道菜來也說不定。 因爲暑假,飛機爆滿,從香港到三藩市的座位,借大陸人語:非常緊張。 我還好,雖沒直航,只在東京轉機,先抵步。黃就慘了,先到大阪,抵洛杉磯,再搭多一程才能來到三藩市。 按門鈴,倪匡兄來迎,互相擁抱,一齊哈哈哈大笑之聲。 坐了下來電話響個不停,有些是老遠由香港打來要求做訪問的。倪匡兄則笑向我說:“我很同意你寫的關於香港女子沒有教養的文章,尤其是那些小記者,更給她們氣死。”
“怎麽啦?”我問。 “上一次有個女的打來,開口閉口倪匡這,倪匡那,連名道姓地。”他說。 “大多數還好,有一兩個真的不客氣。”我說。 “可不是嗎?”他搖頭,“我問那個女的說:小姐您貴姓。她說了。我稱呼她某小姐,真是可惜,您的爸爸媽媽過世得早。”
“你怎麽知道她死父母的?”我問。 倪匡兄笑了:“她很詫異地說:我父母親還活得生鈎鈎地,怎麽說他們已經過世?”
“那你說些什麽?”我問。 我說:“這就奇怪了,要是他們還活著,怎麽沒有好好地教您一點點的禮貌?”
我聽了大笑。 “她傻了一頓,把電話挂了。”倪匡兄也笑,“我直接說她的爸爸媽媽,還不敢用令尊、令堂呢,怕她聽不懂。”
我笑得更厲害。 “後來倪太聽到了,說我不應該得罪這些人。”倪匡兄說,“我才不管呢。”
我說:“是她幸福,至少你肯教她,她這一生一世會記得,有了兒女也會給他們一點教養,要不然她的下一代更沒禮貌了。”
做節目之前,先得買菜,和倪匡兄一齊,外景隊跟隨,浩浩蕩蕩地到三藩市的新華埠李治門去。 “好久沒吃到咖喱了。”倪匡兄說。 我本來是看到什麽東西新鮮燒什麽菜,但他這麽一說,便走進海鮮店找大魚頭。 外景攝影隊跟入。 “我們這裏不准拍戲。”店員說。 走去第二家,也是同個答案,第三間亦一樣,真不給面子。 “他們怕被告。”倪匡兄解釋:“拍了可能是呈堂證據。”
“這話怎說?”我問。 “最近有個洋人拿了攝錄機把中國人剝田雞皮、殺雞和魚的畫面都拍了,告進官府,說我們虐畜。現在華人商店聯合起來請了律師辯護,大概是律師叫他們別再給外人拍攝,留下更醜惡的印象。”倪匡說。 刹雞魚數千年,現在才搞這種笑話,真是時代變了。 “算了。”他說,“魚頭我家裏有,冰箱裏藏了不知多少個,要多大有多大。”
我相信他,此人有糧食缸乏恐慌症,家裏食物堆積各如山,一共有四個雪櫃儲藏,另外有一間大車庫放滿罐頭。三藩市要是再來個地震,他老人家房子被封鎖的話,也至少可以生存個大半年。 煮咖喱總得有椰漿,再跑到雜物店去找,老闆娘認得出是倪匡兄,每罐椰漿只賣四毛七美金,要了三罐,還打個齊頭折給他。外景隊拍攝,也不要緊。 “其實在漁人碼頭,洋人把活生生的螃蟹和龍蝦丟進滾水煮,還不是照樣殘忍!”倪匡兄說:“他們不會吃海鮮,殺龍蝦時不會放尿,這是上帝對他們的懲罰。”
倪匡兄家養了三缸金魚。 每一缸的面積三尺乘六尺。 “夠我躺進去。”他打趣。 此人百無禁忌,我們做朋友的,不必學著八婆在後面尖叫:“大吉利是。”
裏面上百條五顔六色的神仙魚,比手掌還大。倪匡兄說:“買來的時候,只有指甲般小。”可見他花的心血。 書架上堆著中英文的養魚百科全書,專門研究神仙魚的更有數十本。 另一個架子上更擺著幾副測驗水質濃度的儀器,用電子計算,先進得很。 “沒有一個准。”倪匡兄搖頭:“最後還是要靠眼睛。”
至於魚藥,更是舉目皆是。我給一瓶商標上寫著“世界的水”
的名吸引住。 倪匡兄即刻覺察:“商人真會做生意,把世界各國的水濃縮了,賣給客人溝稀養魚。這些神仙魚來自亞馬遜河,我每缸加一點亞馬遜的水,魚兒就不會患上思鄉病了。”
我正在感歎的時候,倪匡兄笑著說:“其實已經移殖到這裏幾十代了,它們老祖宗喝的是什麽水,都已經忘記了吧。”
魚兒忘記,主人過癮,商品成功。 倪匡兄拿著吃西餐用的叉子,在碟子裏叉了一點紅蟲,放入水中,各魚爭前來吃,只有一條體積較小的在旁邊,動也不動。 “它有厭食症。”倪匡兄說。 我憐憫地:“會不會死?”
“死不去的。”他解釋:“水裏不知道有多少細菌。” “怎麽醫魚的厭食症?”
倪匡兄懊惱:“翻遍所有的養魚畫,任何病都列出,只是沒有一點資料講怎麽醫這古怪毛病,真他媽的!總有一天把這些書都拿去扔掉,自己來寫。” 小蚯蚓
望著那三大缸金魚,我問倪匡兄:“種是哪里買的?”
“新華埠的一家店買的。”他說,“那個店主從香港移民到三藩市時,因爲愛魚,什麽都不帶,只帶了數十條神仙魚。人家看到這種魚種稀有,出十塊錢一條,加起來幾百塊,當時也是個大數目,但他不賣,養了下來,生一群小的,每條賣兩塊,就那麽一直賣下去,現在已經成爲神仙魚最大的批發商,送幾個兒女上大學,親戚朋友幾十個人都接來這裏過活。”
看倪匡兄也研究了那麽精通,要靠養魚來過活,也是綽綽有餘。 “攝影隊來拍一拍可以吧?”我問。 “最好不要用燈。”他說,“上次有人忽然開燈,那些魚兒都嚇得差點跳出魚缸來。”
“吃什麽的?”我問。 “什麽都吃,乾糧也吃,小蟲也吃。”他說,“我每天替三缸魚換換水,喂喂魚,日子過得快。這些魚喂多少吃多少,好像永遠吃不飽。我現在一天吃一餐也夠了。”
說完又去喂魚,還是那條患厭食症的金動也不動。我很怕倪匡兄也有一天節食節到生同樣的毛病。 “這些紅蟲,怎麽比香港的還要粗大?”我轉個話題,“而且顔色烏黑黑地。”
“哦。”他說,“那不是紅蟲,是小蚯蚓。一百克賣幾十塊美金,比牛排還要貴。”
這個人喜歡些什麽,都不惜工本。 倪匡兄想起一個故事,調皮地說:“那天我女兒帶了一個洋人朋友來家裏坐,我看不順眼,和倪太到廚房泡了一些髮菜。把碟子放在小蚯蚓的旁邊,等他走近,拿給他吃,他瞪大了眼望著我們,我說你不吃我吃,一口吞下,把他哧個半死。”
第三部分 帶出來
本來老遠跑到三藩市來,應該吃一頓西洋海鮮或像月餅盒那麽巨大的牛扒才對,不過我想倪匡兄久未上中華餐廳,將就他走進新華埠的“海皇酒家”。 黃長彪老闆認識倪匡兄,又把我叫爲蔡老師,不老也給他叫老了。餐廳不能吸煙,但在酒吧外有兩張桌子是無禁忌的,這次將就我,坐在酒吧吃飯。 “要喝什麽酒請儘管吩咐。”黃老闆說,“由我來請。”
“不許,做生意不收錢怎行?”倪匡兄說,“一定要付。” “我本來是做海鮮批發的。”黃老闆說,“這家店只是開來玩玩,不要緊。”
我怕他真的不收酒錢,要了一瓶啤酒,黃老闆的腳像釘在地板上,一直望著我喝。 “要不要來一杯?”我問。 黃老闆搖頭,“痛風,醫生說不能喝酒,我已經戒了兩個多月。”
“是海鮮吃得太多惹出來的毛病吧。”倪匡兄說,“說與喝酒無關,所有醫學書上就找不到根據說痛風不能喝酒的。”
倪匡兄信口開河,我才不相信醫學書上沒有寫。 “真的嗎?”黃老闆心動了。 “我本來喝酒的配額已經用完,”倪匡兄說,“今天高興,照喝!”
黃老闆給他引得忍不住,抓著啤酒直灌進喉。最後還來整瓶皇家敬禮威士卡,自己先幹了半瓶。 走出餐廳,我問倪匡說:“會不會害死他?”
倪匡兄懶洋洋地:“別擡高我們自己了,他不要喝,拿槍指著他的頭也不喝,我不會影響別人,我只會把他身上原有的東西帶出來。” 十八樓頂
無線電視的外景攝影隊浩浩蕩蕩地殺到,鋪好電線,把幾個攝影機擡了進來。 “有什麽地方不想被人拍的?”和倪匡兄是老朋友,但也不得不尊敬主人家。 “你們那麽老遠的水路來到這裏,要拍什麽就拍什麽!”倪匡兄大方地。 從屋子的外表拍起,這間像多士電爐的建築物,的確罕見。一按電制,屋頂打開,能看到白雲一片片飄過,就在頂上,飛得很低。 從大廳拍到廚房和地下室,什麽地方都寬大,最小的是倪匡兄的書房,只能放一副電腦和桌椅罷了。即刻請他表演用聲音控制寫稿,讓各位在節目上大開眼界。 走入車房,見到殘廢人士摩托車,倪匡兄即刻跳上去,像演馬戲般地騎了幾圈,速度比走路還要快出三倍。 又到養魚的那三個三乘六的大玻璃缸,拍攝那條患了厭食症的金魚。 最後連廁所也不放過,請倪匡兄帶我們去參觀。樓下的那一間貼滿迷幻顔色的牆紙,挂著“做愛,不打仗”的牌子,是上手主人留下。樓上那間,小便時可以由窗口看到金門大橋,坐下來的女主人就看不到了。倪太不在三藩市,由我代她表演。 經過臥房,倪匡兄說:“對了,臥室還是別拍了。”
“爲什麽?”大家問。 “我從來不折好被單的,這是人生最浪費時間的行爲。別人不瞭解,以爲是懶。”
整間屋子最大的特色是樓頂很高。 “足足十八英尺。”倪匡兄說:“至少有三個人高。”
依照倪匡兄的高度,當然不止三人。 倪匡兄家還有一個特徵:那便是眼鏡之多,令人咋舌。每張子有一副,各洗手間當然不用講。廚房,甚至車庫,只要能歇一歇腳的地方俱全。 “到三藩市的眼鏡鋪,把我戴的眼鏡除下來交給店員,要他們配同樣度數,十副。”倪匡兄說:“店員嚇死了,找經理出來。這個笨蛋堅持要我驗眼才肯賣給我。”
“哪有這種事?”我說。 倪匡兄解釋:“在美國要是眼鏡店賣東西給你,戴上了眼睛有毛病,可以告他們的。”
“結果呢?”我問倪匡兄。 他哈哈大笑:“叫倪太回香港,任何一間店,要買多少就多少,問題便那麽簡單地解決。還是香港好。”
“那麽回去吧。”我苦口婆心地。 “誰不想回去呢?”倪匡兄歎了一口氣,“只是看不慣那些擦鞋仔的嘴臉。”
隔天就要上路。沒有不終結的約會。夜已深,大家擁抱。 倪匡兄說:“每次告別,我都當成再見不到,下次你們來的時候,我更高興。”
這次在三藩市,一共做了兩個清談節目:一個是倪匡、黃霑、我和吳宇森對話。另一個只有我們三人。 三人不在一起聊天已有七八年了,我們由生老病死談起,可以不必怕醜地說,有點哲學味道。 最值得聽的是對年輕人感情上的處理,只要觀衆肯留意,遇到任何煩惱也不會去自殺。 清談做完,有個環節是燒菜的,倪匡和黃霑兩人本來答應都露一手,到了拍攝,大家都賴皮,不肯煮。 最後只有由我硬著頭皮頂。在倪匡兄的冰箱裏找出個很大的魚魚頭,就此炮製。 “先說好。”他們兩人恐嚇,“你在節目中燒菜,沒有人批評,這次我們不管你燒得怎麽樣,都要罵說不好吃!”
好吧。有這種朋友,何必需要敵人?罵就罵吧。 反正一世英名,終毀於這一日了。沒有了壓力,燒得更加輕鬆。我看到什麽材料我加什麽進去,簡直是在開玩笑。 “晚節不保,晚節不保。”我一面燒菜一面說。 節目順利地完成。大家本來要到外面去吃宵夜的,但已筋疲力倦,不想出門。工作人員先撤退。剩下我們三人和黃霑兄的兒子,煮個公仔面,就那麽吃得起來。 沒有其他菜,只有吃我表演的那個咖喱魚頭,邊吃邊聊,已露出白骨。 “喂,留一點給倪匡兄吃。”我說。 倪匡兄倒是很大方:“不要緊,我們把剩下的汁拿去煮另外一個魚頭,你們吃完它好了。”
大家樂融融,雖說已經是夏天,三藩市深夜還是寒冷,但在倪匡兄的家,很溫暖。 神仙魚
狂熱襲港,現在稀有品種,像紅點綠,要賣到幾萬塊錢一條。 想到倪匡兄。哇!不得了。他三藩市的家,一缸缸三乘六的水箱中,養了數百條之多,記得紅點綠是最賤的了,其他更稀奇的,應有盡有。要是在香港,至少可以值上千萬。飛魚來賣,不是可以撈點油水?貪念一生,即刻打電話給他。 哈哈哈哈,他聽了大笑:“我也在衛星電視節目看過,香港人瘋了,像臺灣人炒蘭花那麽亂炒,哪有那麽值錢。”
“你的魚都是自己配種出來的?”我問。 “我才不會去花那些工夫,”他說:“這裏魚店,十幾塊美金一尾,已經不知道多美,配來幹什麽?”
“新的品種,值錢呀!”我說。 “胡說八道!”他大叫,“這種神仙魚,就算有新品種,也不穩定。經多少代遺傳下來,才能證實。而且,忽然又變出新的一種,或者還原祖先的樣子,也說不定。”
“本來是什麽顔色的?”我好奇。 “最原始的是灰灰綠綠的,並不好看。”他說,“要新品種,還不容易,這裏的墨西哥小孩都會養,五顔六色。知道我喜歡,都來我這裏兜生意。說賣我兩三塊美金。”
“也有紅的綠的?”我又往錢看。 “整條紅得像番茄一樣的也有。”倪匡兄說,“這裏有個教授專門研究,只要二十五塊美金,要什麽種都齊全。而且還送上門來。”
“你自己養的生不生小魚的?” “生呀!”他說,“一生就幾百條,但我從沒有把它們隔開,都給大魚吃掉了。”
“自己吃自己的孩子?”我大驚。 倪匡兄說:“也有給別的魚吃的,自己當然也吃。人類要是一樣,糧食問題解決,地球人口也不會過剩了。” 思想配額
“飯焦吃完了沒有?”我問。 倪匡兄說:“差不多了,是寄的時候。” “好。”我說,“有新品種,叫大千辣雞的,寄一箱給你試試。”
“我不喜歡試新東西的。”說完,有點後悔,“寄一兩包也好。其他照舊。”
上次說除了肉鬆之外,有紫菜的飯焦,他也不肯試,結果吃了一包,上了癮。 “還在發明什麽新食品?”他問。 “有種鹹魚醬正在試驗,看看不放防腐劑能保存多久,要不要寄幾瓶吃吃味道?”
“不了。”他說,“我不能吃鹹魚。痛風嘛,黃霑不是告訴了你嗎?” “以前有的,還是新毛病?”
“最近才患的。現在有貝殼類的都要戒口了。”他呱呱叫。 “魚呢?”
“多吃也不行,連豆腐也說不可以吃,真他媽的,什麽都不能吃,連吃的配額也用完了,什麽配額都沒了!”
“至少有思想的配額呀!”我說。 “思想配額用來幹個什麽鳥?”他抱怨,“沒有吃的配額、沒有酒的配額、沒有性的配額來調劑,幹乾枯枯的思想的配額有什麽用?而且,思想配額,只要想到用完,即刻用完,死掉更好。”
“也可以想到用不完呀。” “還是趕快用掉算數。”他說。 我也歎息:“所以我現在不就是每天用,拚命在用嗎!”
“對,早點用,比遲點用好!”倪匡笑說,“又不會生利息的。”
說完又哈哈大笑。倪太在旁邊聽到,跟著笑,笑我們這些男人,也有這一天。 飽讀詩書的黃霑兄,一天閑來無事,翻《全宋詞》,指出一首趙長卿的作品,錄了下來,傳真給倪匡兄。 詞曰:“居士年來病酒,肉食百不宜口,蒲合與波,更著茼蒿蔥韭。親手,親手。分送臥龍詩友。”
黃霑在傳真上自添“打油詞”,請倪匡兄指正,黃霑說:“詩固打油,詞亦打油。”
其打油詞曰:“大家一齊戒酒,肉食百不宜口。鮑甫與蝦球,望實依開個口。修,修!分送隔離親友。”
倪匡兄接到黃露兄的傳真,正是三藩市的半夜,他說夢中讀之,睡意大消,一樂也。誦讀打油詞,又笑又感歎,不妨大家打其油,作一老人吟,打油如夢令。 詞曰:“年來有病無酒,乜病都要感受。腰酸與背痛,更著不能起頭。戇尻戇尻!可知配額已夠。”
最後寫上:哈哈,二字。 兩位老友的文通,由黃霑兄寫下給我分享。傳真上說:“瀾兄,傳上匡仔打油詞,淒涼!笑中有淚,淚中有笑也,哈哈。”
兩位仁兄已不喝酒,霑哥患痛風,蝦蟹更不能碰,他說倪匡最近也添多了一樣痛風病,和他一樣。 唉,生老病死事,必經也。兩位仁兄也不必過於感歎。 很多人兢兢戰戰地,什麽都不敢吃,也患同病,倪匡兄和黃霑卻曾經大魚大肉,不枉此生。 人生學識,皆由老人和前輩處傳來,既然知道結局,不如放懷暢飲,管他什麽膽固醇,什麽葉綠素,慶倖至今無大病痛,大叫:烈酒又何妨!豬油又何妨! 明晚就要上路去阿姆斯特丹,現在三藩市是中午十二點,打了一個電話給倪匡兄。 哈哈哈哈,一陣熟悉的大笑。 “我們拍的節目出來了沒有?”他問。 “上星期一播了。”我說,“你、黃霑和我三個人,觀衆看了說你最年輕。”
哈哈哈哈,又是大笑:“怎會年輕?昨天我去拍照片,用來印在信用卡上,自己一看,老得不得了。” 我問:“你不是只相信現金的嗎?”
“又現金又卡,像兩個老婆。”他說。 話題又轉回電視節目:“你的家,拍起來很好看,觀衆都說很大。”
“鏡頭誇張,鏡頭誇張。”倪匡兄謙虛地,又問,“哪一段最好看?其實我認爲你煮咖喱魚頭的最精彩。”
“只剪剩幾個鏡頭。”我說。 “可惜,可惜!”他大喊,“錄那麽長,本來剪成兩集都可以。”
我贊同,但電視臺有它的主張,尊重他們的意見。倪匡又問:“爲什麽錄那麽久了,現在才播出呢?” “電視臺說把好的留在後頭嘛。”
“後頭?”倪匡問,“我看到報紙,節目收視率有二十六個巴仙,怎麽不做下去?”
“要做的話,寧願換一個包裝,弄些有點新意的來做。”我說。 “這也好。”倪匡說完忽然想到,問說:“我說的廣東話觀衆聽不得懂?”
“根據調查,”我說,“聽懂的一半,聽不懂的一半。”
哈哈哈哈,倪匡兄又大笑:“二十六個巴仙收視率,代表一百六十萬觀衆。有八十萬人知道我在講些什麽,足夠矣。還不算珠江三角洲那些人呢。” 朱頂紅
想在將要開的雜貨店中賣洋蔥花。丁雄泉先生的公子往上海探父,路經香港,送了我幾個。一看價錢,大的要賣一百八十塊港幣,小的也要一百五,真不便宜。 也許美國也有這個品種吧。挂了一個電話給倪匡兄,他是專家,一定知道。 “哈哈哈哈。”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先來這四個字登臺的開場白:“飯焦吃完了,還不快點寄。”
“還種不種花?”我問。 “養魚的時間花得多,”他說:“種花少了。魚比較爽快,生就生,死就死,花要等幾個月,開不開一點著落也沒有。哈哈哈哈。”
“現在家裏多少尾神仙魚?” “多得數不清。”他回答,“每天早上總要撈幾條死的出來。”
“死了可惜,不知道可不可以煮來吃呢?”我問。 “中國人說死水養出來的魚是不吃的。”我從來沒有聽過人家那麽講。 “鯉魚也吃吧?”
“鯉魚不同。”倪匡兄說,“養在那麽大的池子中,不算是死水。” “對了,我想問問美國有沒有洋蔥花?”
“有。多得不得了。我看你寫過,中國名字叫朱頂紅。” 又學到東西,原來叫朱頂紅。 “一個頭要買多少錢?”
“幾塊美金最多了。”倪匡兄說。 就算十塊,也不過七十多港幣,比荷蘭的價錢合理得多,這個生意做得過。 “這種花開完之後,放在冰箱裏,明年又可以種,我也試過,但是一放就忘記了,放了兩年,變成僵屍花了,哈哈哈哈。”
僵屍花,虧他想得出,哈哈哈哈。 “今天逛書店,看到你寫的《五看金庸小說》,出了那麽多版,有沒有版稅抽的呢?”我在電話中問倪匡兄。 “從前寫的,都整本書賣斷,他們怎麽出,我才不管。”他說,“最近廣東盜版,出了很多本我的小說,朋友叫我去告他們。怎麽告?無賴還可以理論,強盜嘛,爭個什麽?哈哈哈哈。”
我說:“多一點人看,總是好事。”
“反正這些人遲早倒楣,他們看也不看就照樣盜版翻印,追究起來可不得了。”他說。 現在開通了,比起那些傷痕文學,倪匡兄的批評不傷大雅吧。 “我在美國也常收到上海的讀者來信,有些大學生還來徵求我的同意,說要開什麽倪匡研究會。我總是回信勸他們別搞這些玩意兒,不然麻煩諸多。”倪匡兄說。 “又是大閘蟹的季節,你回不回香港吃?”我知道他是不肯出門的,但是照例還是要引誘一番。 “都是人工養,有什麽好吃的?”他說,“我離開香港前吃過的也不滿意了。野生的和養的完全不同味道。而且你們現在吃的多數是來自潮州。”
這點我也同意。 “我聽賣蟹的人說,死蟹不能吃,因爲蟹還沒死之前,已經開始腐爛,到底有沒有這一回事兒?”我好奇地問。 “哈哈哈哈。”倪匡兄又大笑,“我不知道吃過多少死蟹。從前人沒有冰箱,也許吃了拉肚子。現在你在餐廳吃到的什麽蟹粉或小籠包之類,你以爲是生蟹剝出來的嗎?”
有道理。倪匡兄說完再三叮嚀要我寄飯焦,挂上電話。 成龍在一九九八年一月一日開畢生作品展覽會,希望求得金庸先生和倪匡兄的墨寶,托我爲他代辦。打電話到三藩市找他老人家。 “哈哈哈哈。”倪匡知道來意後照例大笑四聲,“毛筆字我不會寫,用電腦打字出來行不行?”
“打字怎麽算是墨寶?”我反問。 “說得也是。”我似乎看見倪匡兄用手抓著那頭短髮,“那只好用鋼筆寫了,但是我的字,誰會看?”
“只要看得懂你的簽名就是了。”我說,“寫了後可以再用打字在旁邊注解。”
“你簡直在罵我的字畫符嘛。”他大叫。 “是你自己說人家看不懂,又不是我說的。”我沒好氣地。倪匡兄乾脆不答腔。 “倪太呢?”我問。 “去了香港,一個多禮拜了。”
咦,怎麽還沒聯絡?現在是半夜三點,明早再打電話給她約吃飯和打麻將。 “一個人在家沒事吧?”我問。 倪匡兄又大笑:“還不知多自由自在,要什麽時候起床就起床,煮東西吃,聽聽音樂,不必怕干擾她。”
還是關心老伴的,我感覺到。 “女兒有沒有來看你。”我問。 “每天來電話,一星期來一次。”他說。 “還是那個男朋友?”
“還是那個。”他說,“兒子多幾個女朋友是可以的,女兒也一樣。” 我完全贊同。 “從前她四年換五個。”倪匡兄自豪,“比義大利內閣換總統的次數還密呢。”
每次深夜坐在書桌上,只字不出的時候,一看國際時間,三藩市是上午十點,我打電話給倪匡兄,閒聊之中,總可以找到些東西寫。 聽到我的聲音,仍然大笑四聲後說:“飯焦已收到。”
“最近出了一隻新産品,是鹹魚醬,寄一些給你。”我說。 在電話中好像可以看到他在搖頭:“肉類最好不要寄,查出來多麻煩!”
倪匡兄住三藩市,一向奉公守法,除了扮殘廢人士之外。 他繼續說:“還是飯焦好了,多多益善,我的消耗量極大。”
“不如去你那裏開家工廠。”我建議。 “不,不,不,不。”他說,“我知道這是你的詭計。天天看到,就不想吃了,我哪里那麽容易受騙?”此人聰明極頂,
我得好好地再想個辦法。 “你們現在半夜做什麽?還在寫稿?”他好像很同情我們地。 “慣了。”我說,“你每天幾點鍾起身的?”
“五六點就起來了,早睡早起嘛。”
“看這一期的《一周刊》,有一篇你的訪問。”我說。 “唉,”他歎一口氣,“勞師動衆地跑到這裏,現在做資訊的,可真肯花錢。香港電臺也來封傳真,又要來拍電視,我回信說算了。不然人好像沒離開過香港。”
我覺得打電話騷擾他,也有點過意不去,向他老實說:“他們也許已經做到沒東西做,才去找你。我打電話來,也是找題材寫東西。真是不好意思。”
倪匡兄咭咭咭咭笑了四聲:“不要緊,稿費存進我的戶口,天天打電話來好了。” 掃描機
“除了《一周刊》,你還看些什麽香港的報紙?”我在電話中問倪匡兄。 “報紙已經不看了,在這裏買張《星島日報》,或者晚上看隔夜的《城市追擊》,已知天下事。”他說,“不過副刊倒是看的,我叫我的親戚把《蘋果》和《明報》的副刊替我剪下來,每兩個星期寄一次。我捨不得一天看完,兩禮拜的東西,分七天看。”
“還有呢?” “剛來的時候還看大陸的雜誌,現在不看了,裏嚕蘇地,十萬字之中,只有幾千字看得下去。”
“臺灣人也有這個毛病。”我說。 “是呀。”他同意,“人物對白,不像人講的話。” “大陸小說呢?”
“大陸小說還是看的,有幾個寫得不錯,要是都來了香港,那可熱鬧了,不過要求他們的題材有城市感的話,也需要在香港住上個七八年才寫得出。”
“是。不過我對傷痕文學已感到很深的厭惡。”我說。 “起初是好的,一多了當然不耐煩。”他說,“大陸作家的時間太多了,一寫就寫成那麽厚的一本,也很受不了。”
我絕對同意。 倪匡兄繼續說:“他們總是由開天闢地寫起,盤古初開,某某山脈之下,有條村莊,接著就是村莊的歷史,寫到現代,才是那麽一個主角出現。”
把我笑死。 “你哪里找那麽多時間看它?”我問。 “跳開好了。”他說,“我看書像一個掃描機,只看情節。” 科幻大師寫東西科幻;讀東西,也科幻。
電腦怪妻 深夜兩點,打了一個電話給倪匡兄,三藩市那邊是早上十點。 “身體怎麽樣?”我問。 “哈哈哈哈,又胖了。”他說,“整天想吃甜東西,愈甜愈好。”
“打回原形?” “再加重幾公斤。”他說,“那麽老了,要胖就讓他胖吧。”
才六十出頭,這年代,怎能算老? 本來想告訴他一點香港的消息,哪知道他人在外地,比我還靈通。 “最近可過癮,進入網路,每天下午兩點半就能看《蘋果日報》,香港時間才早上六點半,我讀看的新聞,比你們還快。六點半,香港人有誰起得身?派報紙的也沒那麽早。”
現代科技,實在厲害。 他繼續說:“每天早上也可以看香港下午六點電視新聞,現在乾脆每小時在電腦中聽香港電臺,起初以爲是打長途電話,費用很貴,後來知道入網一個月不過二十塊美金。”
網上,倪匡兄還可以讀《一周刊》。 “你代理的澳洲補腎藥那個廣告寫得很好嘛,”他說,“現在各家屈臣氏都可以買到了罷。那句大有起色,可圈可點。”
“我可得到你的同意才用的。”我說。 “儘管用好了,用不完的。” “你怎麽學會那麽多電腦的知識?”
“全是倪太教的。”倪匡兄說。 “倪太教的?怎麽一下子學會?真了不起。”我驚歎。 倪匡兄又說:“是呀!她最近一次從香港回來,忽然從行李中拉出一個手提電腦,按了幾下,什麽東西都找出來。我和我女兒都給她嚇得一跳,大叫電腦怪妻!”
香港和三藩市兩邊,笑聲不絕。 坐在車上,同事打嗝兒打個不停。 “連喝九口水,就會好的。”想起兒時媽媽那麽教我。 “車開在公路上,哪里去找水?”他問。 說的也是。我不斷地問他問題,不讓他停嘴,結果也把打嗝兒醫好了。 其實這都是注意力的問題,分散了便忘記打嗝兒,就是那麽簡單的一回兒事。大人總將它神秘化。爲什麽一定要喝九口的水?八口、十口不行嗎?做小孩子的時候總是那麽想。 當年的人不求甚解,接受了算了,反正聽大人的話不會錯,是個單純的年代。 做小孩子的時候,毛病可多著呢,生瘡,出水痘等等,大人都說這是遺毒未清。到底是誰給的毒?還不是那些大人嗎? 忽然,左邊的面頰腫了起來。 “這叫肥豬頭。”大人解釋。 好端端地怎麽會把豬頭長在人的臉上呢? 各地的叫法不同,廣東人稱之痄腮吧?不知道洋名是什麽?鬼佬小子也會生痄腮的吧?難道鬼佬大人沒有把遺毒給鬼佬小孩嗎? “有辦法。”大人說。 什麽辦法?好神奇地看著他們取出洗衣服用的藍靛,開了水。濃一點,不能太稀。接著拿了一管羊毫毛筆,點了藍靛後,就在小孩子面頰上寫個虎字,再畫一圓圈。 “老虎來把豬吃掉,肥豬頭便消失了。”大人說。 不到一會兒果然消腫,真是奇妙。 金庸先生提過一段往事,說到倪匡兄家去坐,看到小倪震腫了雙頰,問道:“什麽時候生了痄腮?”
倪震說:“不是痄腮,是給老竇氣腫的。” 那時候倪震只有三四歲,已能這麽回答,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家都聰明絕頂。 閻鑾鑾
打電話給倪匡兄。時間也正好,是三藩市早上十一點鍾。哈哈哈哈。一向的開場白。 “在幹什麽?寫小說?”我問。 “不,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開那副電腦了。”他說。 “你跟出版社是怎麽說好的?有沒有叫你一定時候出書?”
“沒有,通常是收到版稅後三個月內寄一本給他們。” “不要緊,”我說,“你五天便能寫出一本嘛。 “哪里有這麽快?”他尖叫,“用電腦寫最快也得一個月。”
“用手寫五天就寫好?”
“這倒是。”他自言自語地。 記得他寫電影劇本時,才花三天,導演監製急死了,他老人家把劇本藏了一個禮拜才交出來,人家還謝天謝地呢。 “電腦真是偉大的發明。”倪匡兄說,從前他還沒學會用時不是這個理論。“我每天看香港報紙,比你還快,我這裏下午三點鍾讀到,你們的清晨六點,很多人還沒起床呢。”
這件事好像上次他也講過,但老朋友了,老故事不妨重復地聽。 “我還可以用電腦聽到香港台的節目,有一次聽到查先生兒子阿周講和他師傅到筲箕灣去吃東西。”他說。 “我還是搞不清楚聲控電腦怎麽聽得懂你的聲音。”我說。 他笑道:“現在電腦都聽慣我的不純正國語,准得不得了。從前用手寫,人物的名字找最簡單的,像什麽王一中、丁一山。現在拚命用字畫最多的閻鑾鑾之類,反正都是用口講的,越難寫越好。”
“體重如何?”我在電話中問倪匡兄。 “胖得不能再胖了。”他說,“比減肥前還胖,不吃東西也胖。算了吧,反正也差不多時候了。”
“去去去。”我說。不過倪匡兄從來沒什麽諱忌,儘管他胡說八道好了。轉個話題,倪匡兄說:“我看過你寫我的那篇關於日本刀的文章。香港電臺也認真,拍那麽一個節目,給導演和助手來三藩市找我訪問。才那麽五分鐘的東西。”
“那個文學節目至少有半小時。”我說。 “是呀,不過訪問我那部份不足五分鐘。”他笑了。 “說到查先生,他們夫妻七月要在溫哥華乘郵輪到阿拉斯加,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問。 “不去,什麽地方也不去。”他說,“不過阿拉斯加冬天去才好,夏天沒有雪嘛。”
“阿拉斯加一年到晚都有雪。”我說。 反正他說沒有雪就沒有雪,我也不去辯,他還曾經說過在南極看到北極熊呢。 “一起玩玩多開心。”我還是慫恿。 “不去。”他回答得堅決,“去了魚沒人喂,都死掉。”
又轉個話題,我說,“博學堂現在把我的東西上網,你肯不肯讓他們也替你做這件事?” “好呀。”
“不過你的版權都賣斷了,上不上網對你沒關係。”我說。 “多點人看總是好的。”他說。 “還有什麽可以爲你做嗎?”
“寄暴暴飯焦。”他說,“上次寄來已經是五個月之前的事了,我記得最清楚,那時候我老婆正在香港,她已有五個月沒去了。”
倪匡兄從不出門,但太太頂他不順,一年來兩次,是可以理解的。 閱讀能力
香港電臺的文學節目,拍倪匡兄的短篇小說《日本刀》。這個選擇不錯,他的短篇一向結構十分嚴謹,起承轉合都令讀者看得津津有味,可讀性極高。 節目導演來訪問,要我發表對這位老友的觀感。本來談倪匡,三天講不完,一對著鏡頭反而什麽都想不起來。 導演安慰道不如談談日本人的刀。我只知道刀發著亮光,磨出來的水紋有如一幅山水,有高峰、大浪,滲著黃、綠、紫好幾個顔色。 “數十年前,日本政壇有個壞政客,激進派的學生看不過眼,拿了一把日本刀行刺,此事過程拍在記錄片中:刀不長,三左右,學生拔出鞘,反手握著向政客插去。政客一看到刀,整個人呆了,逃避也不逃避地眼光光看著,那把刀名副其實懾人魂魄,政客像在歡迎著它,刺入自己的心臟。 一片紅,噴向鏡頭。 倪匡兄從前也寫過武俠小說,後來他自稱怎麽寫也寫不過金庸,便轉了條路寫科幻。衛斯理這個人物涉及的機器人、未來世界的事件少,像個東方的印第安那鍾斯博士的地方多,但史畢堡的電影則當年尚未出現。 作品太多之故,並非本本都有令人滿意的結局,共同點是一拿在手,便像看到了日本刀,懾人魂魄,非等待著看完不可。 而倪匡兄的小品文或短篇小說則無長篇的缺點,近乎完美。就算是情書集,也比迂腐的冰心作品好看得多。 倪匡兄說:“我的寫作能力,不及我的閱讀能力的十分之一。”
間時,他什麽書都看,連自盤古初開描述起的傷痕文學也全看齊了,實在佩服他的能耐。 談翻譯
有些雜誌電視向我要倪匡兄的聯絡,說過去三藩市做訪問。事先總是打個電話問問他老人家,不得他的許可,我是不會亂來。 “哈哈哈哈!”典型的大笑一番,“找我這種過氣的人幹什麽?”
倪匡二字,還是響當當,他要這麽說也沒辦法:“到底給不給嘛?”
“我這個人順其自然,給就給吧,到時我見不見再說。”他又笑了。 “在書展中看到有人把你的原著改編漫畫,有沒有買版權的?”我問。 “通知也沒通知一聲,”他豁達地,“反正像廣東人所說:雞碎多。算了,多幾個錢也是那麽活,少幾個錢也是那麽活。”
“忙些什麽?” “看書呀,”他說,“看了很多大陸小說,書都是很厚的,只有我們在美國這種地方的人才夠時間去看。你呢,你看些什麽?” “英文小說。”
“能看原文最好。”他說。 “現在臺灣翻譯的又快又多,凡是略爲重要的著作都有譯本,而且近來用的文字已經簡潔得很,不像從前用譯字多過原文。”
倪匡兄完全同意:“臺灣人翻譯英文還好,翻譯起日文來更是不知所云,他們的日文底子應該比英文好,怎麽弄出那麽多空話?”
“是呀,有個叫赤川次郎的,他的書最容易看了,通常乘一小時的火車便能看完一本,翻譯之後,一本書看三天都看不完的。”我說。 倪匡哈哈大笑:“談到火車,我看過一段這樣的東西:書中有兩個人,比方說倪匡和蔡瀾。倪匡和蔡瀾兩人乘‘汽車’從東京到京都,翻譯的人用括弧解釋(日本人叫火車爲汽車)。他媽的,乾脆說倪匡和蔡瀾乘火車由東京到京都不就行嗎?真是的!”
倪匡兄一不喜歡對方,即刻說:“唔同你呢班契弟玩。”
當年,我覺得他很不近人情。 有時,他喝醉了大吵大鬧,弄和我們很尷尬,我也覺得他的酒品太差。 和他一起旅行,總是聽他的。倪太太說:“都是你們這群好友寵壞他。”
現在回想,倪匡兄一點也沒有錯,他只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 而且,這個人太有趣了,就算是遷就他,也值得,怪不得倪太那麽批評我們。一直向倪匡兄學習,但是做不到。人情世故太看重了,就得委屈自己。 倪匡兄在離開香港之前,所作所爲,更是古怪透頂。我現在才明白他已經像要抛棄一個愛好,將香港時代終結。 收集貝殼的時代,個個齊全。所作研究論文,得到貝殼界很高的評價。當他結束對貝殼的愛好,便一個也不剩地完全賣掉。他要去美國時,對香港的做法也是一樣的。 人生太短暫了,應該和倪匡兄同樣大情大性,才值得活下去。 不會做人的感覺真妙,抛棄身外物的作爲也是一大享受。 爲什麽要爲別人而活呢? 其他人要說什麽,想什麽,讓他們去吧!理他們幹什麽? 但是,需要擁有倪匡兄般的才華才有資格,我不及他,所以還在這裏敷衍了事。 不能像他一樣的話,不出聲總可以罷?所以近來常以沈默抗議。 漸漸地,除了真話,什麽都不肯講了。也許自己會變成一個孤獨的老頭,但還是值得的。希望有一天向倪匡兄學習成功,不再依戀所有的事物,把對方罵個痛快,在結束這一生之前。
祖宗十八代
和倪匡兄通電話,話題總涉及電腦,這是他從前最討厭的東西,但現在完全折服。 “沒有聲控電腦,我就不會再寫了。你不知道我寫了那麽多年的稿,寫到手指痛了。頭腦也痛了。一動手,就扯著那兩條腦筋,寫來幹什麽?”他說,“現在半躺著也可以寫稿,最多講講,多舒服!”
“有些字念不出來呀!”我暗示他的國語發音不准。 “那只好靠手寫板了。奇怪的是用手寫板頭就不痛,現在的手寫板準確得不得了,寫一個簡體字,馬上出現繁體字。用了聲控軟體才知道有許多字不會念,象那個懺悔的懺字,到底念遣?還是念慘?還是念參?就只好用寫的囉。不過寫完才發現自己笨,用了那麽多的筆畫。早知道乾脆用簡體字,寫個心字旁加一個千字,也跑出來。”他一口氣地說。 “寫完了儲不儲起來?”我問。 “我算過一頁可以寫六百字,寫完後列印出來,一份留底,一份等將來書寫完後寄給出版社。”他說。 “爲什麽不把碟子寄出去?省郵費又方便得多。”
我好像看到他搖頭說:“不行。我沒有看到印出來字不行,我不能完全相信那張小小的軟體碟子。” “E-mail呢,玩不玩?” “我不會,也沒那麽多工夫。”
“問資料還是不錯的,”我說,“看完照抄,最後一行發表自己意見,大功告成!”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我知道你是說著玩的,不會那麽寫。網址倒是有趣的,我找到一個專門講衛斯理的,是個中文大學的小子搞出來,裏面發表意見的人可真多,連衛斯理的祖宗十八代都研究出來,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用的聲控電腦,還是蘋果那一套軟體嗎?有沒有新的?”我問。 倪匡兄說:“還是那一套,據說不受歡迎,暫時沒人去發展新的。我用時得心應手,有九成以上是準確的,你不用,多可惜。”
“我性子急,沒辦法訓練到它聽話。”我說,“上次因爲只有蘋果出聲控,連手提電腦一齊換蘋果,但它的其他軟體落後,後來我連電腦都賣掉。現在聽說IBM也出了聲控,比蘋果的應該更準確,可以再試試。”
“好,你試完告訴我結果,也許我也換成IBM。”他說。 “能看到電腦的進步,真是好事。”
倪匡兄同意:“這二十年來變化真大。蓋茨這個人成爲世界首富,該他發達。他長得土頭土腦,大學都沒念完。”
“是呀,比教授厲害,念來幹什麽?不過沈迷電腦的人,都是一個樣子。”
“我也找到你的網址,有沒有人E-mail給你?”倪匡兄換個話題問道。 “不少。”我說:“有美國、澳洲的,大陸人也很多,尤其是廣州打來的。”
“電腦真好,在網上要罵什麽人都行,政府不知道。” “要找也可以的,”我說,“抽樣截止你的電波,也能破網。” “人一多,要抓也抓不完。”
“說得也是。” “我在三藩市連香港電臺的新聞也是從電腦聽的。”倪匡兄說,“還有賽馬結果呢。” “你還賭馬?”
我又像看到他在點頭,“我從前不知輸了多少!還有一個賭馬的戶口,不知道斷掉了沒有?這次倪太回香港,我要她替我查一查。如果還在話,我在三藩市下下注,和香港同時知道跑贏了沒有,真過癮。”
“倪太已經回到香港?”她沒連絡,還是由倪匡兄那裏聽回來的:“要不要參加我的旅行團去北海道?”
“上次那團我聽說很受歡迎。我不是說過嗎?香港有錢的人還是真多,不肯花罷了。下一團什麽時候出發?”
“十二月十七日一團,二十一號回來。二十四日聖誕前夕又有一團,二十八號回來,過個真正的白色聖誕。”我說。 “她大概那時候已經回三藩市了。”
“我明天打電話問問她。”我說,“來了香港總得吃頓飯嘛。”
“你那麽忙,別去管她。”倪匡兄說。 我本想說怎麽都能抽出空來,但又想起明天和金庸先生去臺北,要等回來才有空。 “去臺北幹什麽?”倪匡兄問。 “有個研究金庸先生作品的大會。”我說,“我主要幫忙搞金庸宴,帶鏞記甘老闆去鬧一點氣氛。”我說。 “哈哈哈哈,”倪匡兄笑,“真的可以學黃蓉在火腿中夾圓豆腐做二十四橋明月夜給洪七公吃?”
“如法炮製,一點不假。”我肯定。 “還有玉笛誰家聽落梅呢?” “也做得出。”
“炸蜈蚣肉呢?”倪匡兄又問,“我吃過,很甜,比炸蠍子好吃。還有烤田雞腿呢?還有……”倪匡兄喋喋不休地把金庸作品全部菜肴都背出來,記憶力驚人。 “真服了你。”我搖頭。 倪匡兄說:“這比研究會有趣得多。可惜我不出門,要不然參加你們大鬧一番也好玩。從前在香港開過一次類似的研討會,有一個大學教授一板正經地說:有一天,金庸作品的讀者會多過《紅樓夢》,我大罵他爲什麽要等有一天?現在金庸作品的讀者就多過《紅樓夢》!罵得他臉青青地,好玩得不得了。”
來了三藩市,接連兩天和倪匡兄敍舊,面對面,不是用電話,大樂。 “哈哈哈哈。”與倪匡兄嫂重逢,大家一定連笑四聲。 電話上他自己說已打回原狀,胖得不得了。我腦裏即刻浮起一粒圓粽子。但看真人,並不是很肥,樣子也和上次離開他的時候一樣,一點也沒改變。 “倪震前幾天來看我,替我們安裝了一個鏡頭電話,現在倪太和家人談天,能看到對方的樣子,不如在他家也來一個,就知道我變成自動一個貓樣。”倪匡兄說。 “我自己每天早上洗臉對著鏡子,並不滿意,還是免了罷。”我說。 “人總是以爲自己美,你怎能例外?”他問,“到了這個年紀,沒有一個肚腩,才是一個笑話。”
話題一轉,我問:“你現在拿的是什麽護照?” “什麽旅行證件也沒有,只是一張綠卡。”他搖頭,“反正什麽地方都不想去,要護照來幹什麽?”
“你不是喜歡新加坡嗎?”我引誘。 “不如把房子賣掉,去新加坡住吧。”倪太也贊成。 “再說,再說。”倪匡兄好象安於現狀:“我一走,這十幾缸魚怎麽辦?”
本來他有九缸居士這個外號,現在多出幾缸來,還有一缸專門養海草。 “倪太已經考到,入了籍,上次黃霑來聽到了,說她已經是華裔美人了。”倪匡兄說。 “我是花甲美人。”倪太自嘲。 “只要有個美字就行,哈哈哈哈。”倪匡又大笑。 見他們兩個,真是恩愛。
外星人
隔夜又一齊和倪匡兄嫂到一家叫“鯉魚門”的海鮮館去試菜。 “鯉魚門”是全三藩市海鮮進得最多的餐館。地點偏僻,但生意滔滔。 店主寫了幾道菜給我看,我說等倪匡兄來了才決定,他一進門看到水箱中有皇帝蟹,象久未嘗此味。我請主人把其他菜減少,來一客大蟹,但他太客氣,加了這只二十幾磅的蟹,桌上又是一大堆菜,吃不完。 所謂的皇帝蟹,是阿拉斯加蟹,並非香港人叫澳洲的那一種。我剛從北海道吃了幾頓螃蟹大餐,就是這種阿拉斯加蟹,所以沒什麽興趣,倪匡兄開懷大嚼。 “不要緊吧?”我問倪太。 她笑嘻嘻地:“吃了回家再吃藥,吃吧,吃吧。”
“有這麽一位賢妻,誰說太太的話不能聽了?”我對倪匡兄說。 又上了一道貴妃蚌,也不是在香港常吃的青島或福建産,肥大得很,加拿大那邊來的,墨西哥海也盛産,墨西哥人不會吃,中國人一嘗,我想遲早也要給我們吃得絕種。 做得別致的菜,是用一尾龍蝦,頭尾和腳擺在四周,中間幾粒蝦餃,是名副其實的龍蝦餃。 吃完捧著肚皮走出來休息,倪匡兄對著那幾個大玻璃缸,說:“要是我家養的都是海鮮就好了。”
“人生真好,沒有痛苦更好。”我說。 倪匡兄意味深長地:“肉體上的痛苦避免不了,精神上的痛苦只是一種感覺,你不要去感覺這種感覺,不就行嗎?你來我母親的葬禮時,一走進門就聽到我哈哈大笑。 雖說已是高齡,要是我,我也笑不出,望著倪匡兄,真的不如他瀟灑,他是外星人。
醫生的話
倪太從十六歲時已經認識的老友來訪,帶了先生、女兒和外甥,我們一起去附近的唐人街吃飯。這位老友嫁給了一位醫生,風趣得很。關於醫生的笑話一籮籮,但礙於初次見面,倪匡兄和我都不敢放肆。 吃到海鮮,倪匡兄有痛風,本來不可碰的,但也開懷大嚼,還陪著我喝了兩瓶啤酒。 “還是少吃一點吧。”倪太友人說。 倪匡兄忍不住了,說:“瀟灑和快樂的人生,什麽都吃;長壽和健康的人生,什麽都不吃。做人可以選擇。”
“還是健康好。”倪太友人又說。 望著桌子上叫了那一大堆東西,要是按照她的話,可以吃的不多。龍蝦焗伊面,就算是面,也充滿龍蝦汁。石狗公煲芥菜和豆腐,來點魚總行吧?但是芥菜太涼,豆腐是致命傷。那煲枝竹羊腩,更肥得不得了。白灼蝦也是禁物。啤酒傷身。 “世界上,有兩種人的話,絕對不能聽。”倪匡兄宣佈。 倪太友人的做醫生先生好奇地問:“到底是哪兩種人?”
倪匡兄直望著醫生說:“醫生的話。” “還有呢?”醫生太太問。 倪匡兄又直望著她:“太太的話。”
“好呀,不聽我們的話,我們才有生意做。”醫生笑了出來。 “太太的話,象父母的話,一定要聽的。”我說完停了一停:“不過不一定要照做。”
“可是,我媽媽也是一個醫生呀。”在一旁的女兒忍不住地說。 “哈哈哈哈。”倪匡兄又大笑:“更糟糕,醫生的平方,兩個醫生,加一個太太,絕對不能聽。”
早上去養蠔的海灣,知道倪匡兄喜歡,順便買了一大袋當手信。 “馬上試試。”他哈哈哈哈四聲笑後說。拿出專門開生蠔的刀子,我怎麽也打不開那合得緊緊的殼子,剛才看見養蠔的那些墨西哥小子,怎麽開得那麽容易? “讓我來。”倪匡兄說完把我推開一邊。 結果,和我一樣,怎麽也打不開來。兩個對著那一大袋蠔,氣得吹脹。 不信邪,再試。我是從殼底的右邊把刀鑽進去撬的。搞得半天,終於打開了一個,真是又肥又大,吃了甜汁透入心肺。 “從旁邊開不行,”倪匡兄說,“要從屁股那裏撬。”
說完再次把我推開,又去撬蠔的屁股。 好一陣之後,終於又打開一個。吃入肚,大吃三聲好好好。 “不像是普遍美國蠔。美國蠔要是有這麽大,一定沒那麽甜。”倪匡兄說,“我知道,我是蠔的專家!一定是日本種!”
“唉。”我歎一口氣,“這麽撬的話,這一大袋子的生蠔到什麽時候才吃得完?” “有了!”他的頭上叮得一聲,“我們把蠔放進焗爐中去烤,烤熟了殼自然打開!”
“不會太熟不好吃嗎?”我問。 他不理會太生或太熟,一意孤行地把生蠔排排坐地放了九個進焗爐。 十五分鐘之後打開,那九個傢夥像在笑我們,還是合得緊緊地。 不管三七二十一,由旁邊或從屁股撬,我們兩人與生蠔誓不兩立,非打開它們不可。必要時,會拿出大斧頭來砍。 生蠔好像敵不過,乖乖地讓我們撬裂,大功告成,吃幾隻,倪匡兄作滿意狀:“比全生的還好!”
幸福傷風素
這次先從香港到東京,轉機飛劄幌,住三天,返東京。從東京直飛三藩市,九個鍾,連續拍十天的電視節目。返港後只住兩天,又要再飛東京做《料理的鐵人》的評判,翌日即返,與新加坡電視局在港有個約會。第二天帶團去北海道,回來,隔一天,再帶第二個耶誕節團,要忙一陣子。 勞碌對我來說是平常事,忙了絕對不能生病,但是偏偏在這個時候患感冒。我的傷風是一年一次的,鬧起來,不可收拾,首尾很長。 起因在拍攝最後一天Mapa
Valley乘熱氣氣球升空,衣服穿得一少,先感到喉嚨一陣熱辣不停咳嗽,我知道完蛋了。 折回三藩市時想買一些傷風特效藥。 “美國的藥霸道得不得了,”倪匡兄說,“還是吃幸福傷風素好。”
“幸福傷風素?”我尖叫:“是在香港鰂魚湧造的呀!”
“我女兒患感冒,吃什麽藥都沒吃好,我叫她吃幸福傷風素,即刻見效!”倪匡兄非常自信地推薦:“我們吃的是美國造的。”
看他給我的藥盒,還是鰂魚湧製造嘛。 倪匡兄除了幸福傷風素,還特別迷住藍藥水,金庸先生也是。上次到泰國給蚊子咬了一口,叫我搽,搽個老半天沒搽好。他們江浙人對藥品有另一套的偏愛。不知道幸福傷風素的鰂魚湧廠是不是江浙人開的? 反正好友說什麽就什麽,放棄美國特效藥不服,吃土制幸福傷風素。感冒乘飛機最辛苦,這次回來雖說直飛,但因逆風,也要十五個小時,吃了藥昏昏睡去,四個小時醒一次,連吃四次,從頭睡到尾,中間沒有看電影。 回到香港也沒時間,打電話請吳醫生爲我再開了一些藥,又再服一種叫鎖咳蜜的中藥,現在舒服得多。到底是哪種藥見效?講不出。 自從做了外星人的信徒,生活愈過愈寫意,優哉遊哉,逍遙得很。重復倪匡兄的說話:肉體上的痛苦是不可以避免的,但精神上的痛苦,不去想它,就感覺不到。 舉個例子:人家在你身上砍了一刀,當然痛得要死,但是愛人走掉,只要對自己說,說走了就走,又何來的心痛呢? 儘量忘記自己的煩惱,創造新的意念,比佛家思想更積極,並非一般人所講的看化了,看淡了。 雖然有人批評說沒有思想上的痛楚,就沒有心中的歡樂。話不是那麽講,外星人只是保存歡樂,忘記痛苦罷了,不會二者均失的。 倪匡兄恢復從前放棄過的養魚樂趣,現在金魚缸愈來愈多,輪流換水,一天已經不夠用了。養的是南美洲魚,閑時他會去商店買濃縮的亞馬遜河流的液體放入魚缸,醫治魚兒的思鄉病,對方快樂,自己也快樂。 我則星期三躲在家裏畫領帶,發展到畫T恤、畫絲巾,再將單色的行李拿出來,塗個七彩,不會拿錯別人的。 但是傷風感冒避免不了,年事一高,其他的痛楚也將不斷到來,聽到黃霑兄腳部患了痛風,打電話給他。 “什麽叫痛風?”我問。 “不必碰到,風吹過來,也會痛的。”他老兄解釋,聽得心寒。 “心理上的痛苦,你已經將我醫得七七八八,肉體上的痛苦怎麽對付?”我問倪匡兄。 “哈哈哈哈。”外星人只大笑四聲:“馬上吃必理痛Panadol呀。”
“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吧?”我說。 倪匡兄又笑:“管他以後如何,目前最要緊,一痛就吃,當花生那麽吃,吃到不痛爲止,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男人看上身,西裝整齊,還有一個樣子。一站上來,啊,爲什麽褲子永遠是太長,堆在鞋子上面,成爲一團。 不相信嗎?請看亞視晚上六點鍾的新聞,到互動時間,廣播員一站上來,便醜態百出。 和西裝同一料子,統一顔色的還看得過去,許多男人喜歡“搭配”,這一搭配就完蛋,顔色撞得不堪入眼,連褐色西裝也敢配藍色褲子,演馬戲班? 再說要保養一條褲子,可不簡單,首先擔心家裏的黃臉婆會不會在燙衣時把褲管燙出兩道痕來。褲管的這條直線很麻煩,有些衣料穿了幾次就不見了,就算老婆是燙衣高手,直到前年生活優裕,已由菲律賓家政助理代勞,這一來,褲管上出現兩條東西,像火車軌。從鄉下來的她,笑嘻嘻地:“我們的男人都是這麽穿的。”
褲子當然也跟流行而轉變,管子由狹變闊,且是上狹下闊。流行過幾十年又回頭,我們就快要穿拿破侖式的貼身褲了。 還有左右邊的那兩道摺疊,有時向外,有時朝內,兩條變三條,又只剩一條,後來乾脆是平的。當年在流行三道向內時,市面上被搶購一光,導演楊凡要找也找不到,後來跑到大陸店去,買了一條最古老的設計,變成是最流行的玩意兒。 最要命的屁股那兩團肉,把褲子磨得發光,像林沖在《大盜歌王》中的主題曲:“鑽石、鑽石,亮晶晶!”那麽難看與難聽。 那麽不容易處理,所以大家都去穿牛仔褲了,你一條我一條,變成制服,對制服沒有興趣的人,就不會去穿它。一到中年,人就發胖,褲頭改了又改,等到再也不能放大時,學倪匡兄好了,在後面剪了刀,反正有件上衣蓋住,又再不花天酒地,只有倪太看得到,有什麽要緊?
第四部分 小河豚
這次在大阪,走到附近的一家七十一,賣的東西可真多,還有一個迷你菜市場。 水箱中,有一條不小的河豚,手指般大,遊來遊去,可愛到極點。 “要是能買回去給倪匡兄養,那有多好。”心想。回香港後打電話給他。 “哈哈哈哈,”倪匡兄笑完說,“我已經養過,可難養呢。”
“美國種河豚,是河水的還是海水的?”我問。 “海水河豚。”他回答,“不過不能用海水,要用水喉水加了恰當的鹽分來養!”海水和加鹽水有什麽分別?倪匡兄那麽說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不想追問,知道了沒有益處。 “分開來養,還是和其他魚在一起?”
“和其他魚在一起,”倪匡兄說,“打起架來,那麽小的一條東西還會鼓氣鼓得肥嘟嘟地,像個乒乓球,真好玩。” “那麽身上有沒有刺?”
“沒有。”他說,“美國種河豚皮膚光滑,和日本種一同。日本種叫虎豚,能養到鯇魚那麽大,美國種養來養去,最多手掌般大小。” “一尾多少錢?”
“買來的時候像銅板,一尾一塊美金罷了,沒海鰻那麽貴,海鰻要五十塊一條。” “有沒有毒的?”
“當然有毒。”倪匡兄說,“魚商還給我一份說明書,有很大的警告字眼。” “現在還養著嗎?”
“沒有嘍,”倪匡兄說,“最後一尾,忽然間不見,原來給海鰻吞掉。第二天海鰻死了,浮了上來,肚子脹得大大地,一定是給河豚弄死。五十塊美金,從此報銷。哈哈哈哈,抵了一陣子的歡樂,也值得。”
和倪匡兄東拉西扯地聊天,談到前幾天有位朋友在一家出名的餐廳吃狗肉。 “香港真好,只要夠人面,什麽事都行得通。”我說:“你快點回來住。”
“唔,”倪匡兄說,“這一點我也同意。不過我在美國,什麽事都不做,就等於什麽事都行得通了。”
“狗肉有沒有吃過?”我只好問別的。 “吃過,”他說,“我在大陸下放時不知道吃了多少。有一種叫菜狗的,專門養來吃的,最高級了,不知道多好吃!美國人不吃狗,真笨!說是有靈性嗎?菜狗哪有靈性?它的使命和雞牛羊一樣。”
“菜市場中看到一條條燒了毛的狗,挂得一排排地,可真恐怖,來歷又不明,怎能吃?”我說。 “肚子餓了,什麽都吃,”倪匡兄說,“現在生活變好,不吃也罷。”
“韓國人是夏天吃狗的。”我說。 “是嗎?韓國人的狗是怎麽吃法?”
“像白切肉般切成一片片,擺在一個碟子上面,中間燒一鍋東西,裏面全裝滿辣椒醬、大蒜、大蔥,像打邊爐那麽吃。”
“不熱死才怪。”倪匡兄笑。 “大家都說,吃了狗肉冬天不怕冷,不知道有沒有根據?”我問。 “絕對有根據!”倪匡兄解釋,“一份醫學報告中說,肉類之中有一種異樣蛋白質,能夠禦寒。”
“所有肉類都有嗎?”我問。 “凡是沒吃過或少吃的肉,進入人體便和異樣蛋白質産生變化。”倪匡兄說:“如果一生人沒吃過豬,豬肉也可以保暖。天天吃,就失去這種機能。”
聽他那麽說,好像有點道理。 順便問倪匡兄他兒子的傳真號碼。倪震前幾天來往,說在網上找到我寫八婆到三藩市拜訪他父親的故事,看完哈哈大笑,問我那八婆是不是某某人。 “你把信傳到我這裏來好了。”倪匡兄說,“他現在人剛剛搬到三藩市,家裏傳真機還沒有裝好呢!”
我問:“倪震搬到三藩市?長住嗎?” 倪匡兄說:“他看到他母親整天回香港,姊姊倪穗也要拍拖,不能每天來照顧我,就把溫哥華那間屋子賣了,跑到這裏來住。”
“真是孝感動天了。”我說。 倪匡兄罵道:“這小子稀裏古怪,有其他目的也說不一定。”
從來沒見過一個老子那麽說自己兒子的。稀裏古怪,是老竇稀裏古怪,才會生出一個稀裏古怪的兒子。我沒說出口來。 “會不會因爲三藩市的婦産科比溫哥華好,來這裏生一個肥肥胖胖的孫子給你抱,那有多好!”我打趣。 “別搞,”他說,“小孩子這種東西玩個幾分鐘就生厭,愛做的動作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永遠不疲倦,真煩死人。”
“中國人的傳宗接代的傳統呢?”
“什麽傳統?到了美國,就要依美國人的做法,才叫傳統!”倪匡兄說。 “這年呢?”我問:“中國人在外國,中國年總得過過吧!”
“過什麽年?中國年最討厭了,那是農村社會才慶祝的,莫名其妙地停止生産兩三天幹什麽?耶誕節過過就算了,還過農曆年?乾脆統一不好嗎?大家都改十進位了,我們在這裏買東西哪有一斤一兩的,不叫kilo誰聽得懂?”倪匡兄一口氣說完,聽了也覺得有點道理,他說的都有點道理,沒人說得過他。 又是收到聖誕卡的時候,每天都寄出一批。近來事忙,忘了。到現在,已來不及。好像有點事未辦完,總是心挂挂。 但是心意是有的。老太婆也常說:有心就好。 也只有那麽安慰自己。 凡事,一看開,一想開,都能解決。這是我向倪匡兄學習的。一般人很難做到,倪匡兄可以,他不是人,他是外星人。 愈來愈學到他那麽看化。但所謂看化不是消極。倪匡兄還是那麽熱愛生命,每天養他那十幾缸的魚,種種花,看書,時間不夠用,不像人家以爲他在三藩市沒事做。 聖誕卡今年不寄,明年補上,是一樣的。友人是會諒解的。不過做人一不夠積極,一年拖一年不寄的話,便失去聯絡,像朋友一個個死去一樣,那才是可惜。 其實我一點也不相信有耶穌這一回兒事,這一個人,或者神。不過,借他的關係,一年才那麽一次,向友人打一聲招呼,也是一樂。 倪匡兄說他倒是相信的,問他從何說起?他回答說是神告訴他。什麽方式?他沒有講明。不知是不是通電話,打傳真,或者E-mail?
我也知道寄聖誕卡不甚環保,浪費了那麽多紙張!不過,日本的包裝紙一張又一張,沒有人罵他們,還拚命稱讚日本人的包裝是世界一流。從前他們有錢,大家爭寵,現在日本人也窮得要命,環保人士去批評他們罷。聖誕卡,我照寄不誤。
養魚樂
倪匡兄自稱“九缸居士”,刻成印鑒,但已不能用,因爲他老兄現在養的豈止九缸?十幾二十缸都不止。 “這一缸爲什麽裏面什麽魚都沒有?”我好奇地。 “哦,”他說,“養水草的。”
真是豪華侈奢,窮兇極惡,他一定還有一缸專門養給魚吃的蟲。 我要是能停下來,一定向他學習,自己也弄幾缸來玩玩。不過我每次學東西都只是表皮,絕對不精。又個性所致,不喜高貴東西,所以即使養貓,也是野的,謝絕波斯種。養魚的話,來缸最普通的生仔魚,生個不停,也不怕它們絕種。 至於說魚缸,更非我擅長,到魚墟去買幾尾奇醜無比的所謂“清道夫”魚,專食邋遢,讓魚兒們自己搞掂。惟有這樣的開始,才能引起養魚的興趣,不然一來就研究水質、氣溫和疾病,會先把自己嚇跑。 容器方面,四面玻璃的水族箱固然方便欣賞,但我會選黃砂缸、天津泥瓦缸、木盆或水池。不然來個裝皮蛋的大陶缸也是一樂,體內外壁均上釉,粗中有細,悅目也。 問題是這種缸只能俯視,若變魚癡,可請大師傅把陶缸一鋸成二,鑲入玻璃,又有另一番意境。 飼養方面,紅蟲和水蚯蚓都很難看,用原生動物的砂殼蟲、壺狀臂尾輪蟲等,本身就是一種可以觀賞的物件。 疾病方面,據說魚生病可用針灸治療,我認識陳道恩醫師,專治五十肩,可請他幫忙。 海草方面,我不喜歡水族箱中幼細的菰尾藻,最好是種睡蓮大或萍蓬草,不然來些蓴菜也好,魚兒吃不完,自己可以拿來燒蓴菜魚丸湯,杭州名菜也。想至此,口水大流。 我們把節目內容趕拍完,最後一天晚上才上機,工作人員去購物,我沒有什麽好買,還是到倪匡兄家聊天。 倪震剛好從溫哥華來電話,倪匡兄叫我聽,他學老子先來哈哈哈哈四聲大笑當開場白,然後說:“我今早已經在網上看到你寫老竇,老竇的消息,看你文章知道得更多!”
提起網上新聞,
我請倪匡兄示範。 “你看這只老鼠,還是無線的!”倪匡兄好像得到一個新玩具,表情得意得很。 再按幾個鍵,還沒有報紙出現。 “電腦還是那麽慢,不能即開即用。”他氣惱地說。 忽然,熒光幕上傳出一陣老虎叫聲。 “啊!”他更沮喪:“我最怕聽到這種聲音,它表示我的指示失敗。”
“電腦這種東西,一示範就失敗。”我說:“上次到臺灣看看金庸茶館的網路,專家一示範,也失敗。” “是呀,是呀!”倪匡兄說:“比爾蓋茨示範的軟體也失敗。”
好像好失敗了,不關他的事似地。 搞了好一陣子,終於看到《蘋果》,他再按好多掣,才把“草草不工”找出來,是橫排的,後來再找到《壹周刊》的“壹樂也”,蘇美璐的插圖縮成很小,字也是橫排。 爲什麽不能換成中國人的閱讀習慣直打出來呢?如果科技先進的話,應該是一下子看到整份報紙,一按鍵,便一頁一頁翻開,看見自己喜歡的,Zoom前細讀才對。 過十五分鐘,我們兩人已頭痛眼花,倪匡兄說:“不如看鹹濕卡通片吧!”
我拍手贊同,看多兩小時,一點不頭痛眼花,真了不起。 偉大發明
和倪匡兄聊起稿費事,他老人家要是在香港,何時輪到我們這些小嘍囉出頭? “哈哈哈,”他笑道,“我現在一年只寫一兩本,要吃穀種。”
我心裏想他寫的這一兩本,出版社先付稿費,倪匡兄也不去理他們要印多少版,總之一次過收一大筆,美國生活簡單,不必應酬,一兩本可以吃三四年。 當年倪匡兄的稿費最高,也因爲他寫很多,包括劇本,更是賺到笑死爲止。不過他的稿費一半交給倪太,他那一半吃喝玩樂花得乾乾淨淨,還借過大耳窿。 “從前的寫稿佬真是慘絕人寰。”倪匡兄說,“和粵語殘片中形容的一模一樣。”
“是呀,”我想起也大笑,“一定要寫個通宵,還一定在天寒地凍的晚上。” “對對,”他說,“一面寫一面咳嗽,用手帕一掩,來個特寫,血是黑色的。”
“妻子大驚,風雨交加的夜晚跑去買藥!”我繼續說。 “走到一半,給的士撞倒!”他接著,“送進醫院。” “醫院要收現款。”我又說,“寫稿佬只有去賣血。”
“肺癆的血,害死人。”倪匡兄說完,我們再次哈哈大笑,真是幸災樂禍,賺多人幾個錢的稿費,也不應該那麽得意忘形。 “你現在用聲控寫稿,時代真的不同。”我感歎。 “還有傳真機呢。”他說,“最窮的寫稿佬,也買得起傳真機,真是一大發明。”
“我在外邊能那麽優哉遊哉,也靠這個傳真機。”我說。 愈想愈覺得傳真機可愛,我們兩人從沙發走到傳真機前,吻它一吻。 等到初二清晨才打電話到三藩市和倪匡兄拜年,他那邊是年初一。 “哈哈哈哈,恭喜發財。”他說,“其實我們這種人,發不發財一點影響也沒有,說說而已。”
“黃毓民呢?”我問,“他說年初一一定到你家去的。” “剛走,全家人來,我們還去唐人街飲午茶呢。聲音之大,差點被餐廳的人趕走。”
“餐廳新年還開?”我問。 “我們這裏完全沒有過農曆年的氣氛了。乘大家熱鬧,還不大做生意。”他說。 “倪震呢?有沒有來拜年?”
“坐了一下就走,和他媽媽一起去買東西,家裏剩下我一個,也慣了。” “你家裏有沒有從前寫的散文集,寄幾本過來好不好?我去書局找,找不到。”
“看那些幹什麽?書賣不出,書局當然不放,我自己也沒有,都送人了。”
只有倪匡兄這種人可以辦到,就是大文豪也會在家放些舊作,他一本也不留。 “你在新年寫的笑話,那個雨沖鳥巢的真精彩。”他說。 “怎麽這麽快?”
“我連你年初二那第二個笑話也看了,你們現在半夜,自己還沒看到吧?”他說完問道:“這幾天忙些什麽?” “準備監製查先生的錄音書。”
“是幾個人說的還是一個人說?”
“一個人。”我說。 倪匡兄笑道:“這種方法最好,中國人說書已說了幾千年,一個丫環扶著小姐下樓,最長的可以說上一個月,聽得人還津津有味。我自己也聽過一個《水滸傳》中拚命三郎石秀,由樓上跳到樓下,整整地說了一天。”
匪夷所思 在博學堂的網上看到E-Mail友談倪匡兄的新書《本性難移》,我回信說:“什麽時候出了這本散文集?還沒聽過。”
結果大家寄了五六本給我。這次帶團去日本關西,亦有位團友專程帶了一本相贈,真是感謝她了。 談內容,才知是本衛斯理小說,和散文拉不上關係。 返港後打電話給他。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後說,“我的小說書名都不像小說,古怪得很。”
他這個人古怪得很才是真的。我說,“給書名騙了,以爲是散文。”
“我的散文編成書的只有幾本,都是叫些什麽什麽信之類。”他說。 “我記得,是《不寄的信》。”我說。 “那是第一本,後來又有些什麽語錄,總之少之又少。”
“是什麽出版社的?” “不記得了,好像博益有幾本,明窗有幾本吧!”
“現在再出新版,一定能賣。”我很有自信地說。 “散文集還有什麽人要看的?早就沒有出版社肯出書。”他肯定。 “我會去博益找幾本來看看。”
“找不到囉。”倪匡兄說,“最後一次他們來通知,向我說還有六十多本,再賣不出去就要把書毀掉。”
“那多可惜!”我說。 “有什麽可惜的?”倪匡兄又說,“他們還問我要不要?以三折賣給我。”
“你怎麽說?”我問。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別人都不要看,我自己看來幹什麽?還要賣給我,真是匪夷所思。”
《本性難移》這本小說有篇倪匡兄的自序。寫道:如果對故事中提及的人類本性不感興趣的話,可以完全不理。 “這不是在趕客嗎?”我在電話中說。 “你還不是一樣?”倪匡兄笑道:“你叫不吃河豚、不吃牛肉的人不要參加你的團,道理相同。”
自序的最後寫著:一九九八、十二、六·三藩市。昨晚風雨故人來,相談甚歡。 屈指一算,剛好是我們去拍三藩市特輯見面那天,能稱上是他的老友,相當自豪。 書的內容很精彩,尤其是倪匡兄已經看空一切,率性發揮,對人性描寫,的確正如他序中所說,得到看故事之外的額外收穫。不過給書名騙去,以爲是散文,還是心有不甘。 “寫散文,主要是‘真’,你老兄就有這樣的本事,給你一吃吃了十幾年。”他給我戴高帽:“很多人忘記了這一個‘真’字。所以散文集沒有人要買了。”
“亦舒、張小嫻、李純恩、區樂民等等人的散文都賣得不錯呀!”我抗議,“臺灣有一個叫侯文詠的,也寫得真。”
“侯文詠還好,其他人就看不下去了。”倪匡兄說,“那個老婆還沒有死就跟別人跑忘記叫什麽的,滿口仁義道德,又長又冗,看得令人全身發麻。”
我知道他在說誰。 “散文是想到什麽寫什麽的,這傢夥想的是一套,寫的又是另外一套。還有人買他的書,真是天無公理。”
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倪匡兄繼續說:“而且,他騙人,還不是騙得很高明,一眼就看得出。學廣人說:問你死未?” 大家又大笑四聲,收線。 依樣畫葫蘆
“哈哈哈哈,”倪匡兄在電話中大笑四聲後說,“喂,黃霑辦了實用進修學院,開創意和創造力的講座。你知道嗎?”
“我剛從日本的山陰回來,矇查查。”我問,“到底是怎麽一回兒事?還要你這個三藩市人來講給我聽。”
“我的網友把他的訂位元表格傳給我,說在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號和五月二號那兩個星期天舉行,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晚上八點到十點各兩場。”倪匡兄消息真靈通。 “收多少錢?”
“二百二十塊。”他說。 “不貴嘛。”
倪匡兄激昂起來:“何止不貴?簡直超值!他一生人的經驗,集中在這兩小時的講座,怎麽算也是個小數目,比起那些聽了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哎哎偶像級歌星演唱會,一場五六百,你說不是超值是什麽?”
“這種講座不怕枯燥嗎?”我有疑問。 “別人一板正經地教訓,一定悶死。黃霑來講,比棟篤笑更棟篤笑。當然,他也有嚴肅的一面。讓人受用不盡。”
“日本很流行這種講座,聽說陳美齡也去講,每次收幾百塊港幣。”我說。 “日本佬都學美國人,講座美國更厲害,列根還沒患癡呆症之前一講是用美金算的,基辛格更撈得不少,勵志的加尼基講座賺得滿缸,不過與其去聽這些人,要是我,我還是願意去聽黃霑,他講的一定比他們好笑。”倪匡兄一口氣說完,“兩個小時怎麽夠?還說可以給聽衆發問問題,將會很精彩!”
叮,頭上一盞燈,黃霑成功的話,我也可以依樣畫葫蘆呀。 “我去講的話不知有沒有人來聽。” “有。”倪匡兄笑著說,“五十塊。” 隔夜麵包
和倪匡兄通電話,問近況。 “哈哈哈哈,我剛買菜回來,這裏的小青蟹很便宜,我現在吃的都是這些賤貨,一年花不了幾個錢。人到異鄉,愈來愈孤寒,是你們香港人的評語。”他自嘲。 “亦舒還沒到加拿大之前,也笑過一位移民海外的女作者,說她請客付賬時,從錢包挖出一張折疊了又折疊的二十塊美金鈔票,現在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一樣?”我也笑了。 “還有個不懂英語的異見分子笑話,”倪匡兄說話之快,只有我聽得懂:“這人一來美國,人家教他如果看到一個Free字,除了表示自由,又能解釋爲免費。”
“後來呢?”倪匡兄講笑話有他的一套,在節骨眼處停一停頓,讓聽者忍不住追問。 “後來他看到米店外有塊牌子,也寫著Free字,就拼命地把米裝進袋子,大包小包地想搬回家,店員在門口阻止他,要他給幾十塊錢美金。”
“爲什麽?”他又停了下來,我又得問。 倪匡兄懶洋洋地:“原來門口的牌子寫的是Buy One,Get
One
Free,買一個送一個,這傢夥看到的只是一個Free字。”
我給他的故事笑死。 又想起在他三藩市的家中看到餐桌上有一個圓形大麵包。 “隔夜的。”他說,“我到麵包店去,看見一邊賣三塊錢美金一個麵包,轉過頭,又看見同一個麵包賣兩塊錢美金。”
“爲什麽?”我問。 “老太婆說那是昨天的麵包。”倪匡兄又是懶洋洋地,“反正那麽大的一個麵包我一個一定吃不完,現在冬天,麵包放著又不會壞,隔夜就隔夜,問老太婆說有沒有兩天前的賣一塊,或者三天前的免費呢!”
閉門羹
“這一趟倪太來香港,我打電話給她,要她出來吃飯,她不肯。”我告訴倪匡兄。 “她一年去十幾次,你每次都要請她的話,忙死你了。”倪匡兄說。 去年的耶誕節、農曆新年,倪太都沒有在三藩市陪他。每一次回香港,倪匡兄便向倪太征繳寂寞費,一年十幾次,收到他手軟。 其實他哪會寂寞?倪太雖不在,女兒倪穗住三藩市,常來家看老父需要些什麽,每天至少都有一兩通電話。 倪震也是個孝順兒子,現在長居溫哥華,一下子興起就跑來三藩市也很近,但是在日本城租一間公寓,不肯和老父同居。 有次倪震在那間像烤麵包電爐的屋子過夜,因爲那麽大的家,只有一個臥室,倪震老弟惟有睡廳。房子老了,地板收縮,半夜劈劈啪啪地作響,嚇得倪震以爲洋鬼出籠。 剛要入眠,那十幾缸金魚的氧氣機一齊發出嘰哩咕嚕的泡泡聲。這種苦我也受過,怪不得老弟不肯在家裏睡。 倪震一來,把地下室那間房裏的電器安個齊全,什麽CD、VCD、DVD俱備,他是新派人物,對電子東西甚有研究,還安裝了一個鏡頭電話,方便倪太和在香港的妹妹們一面見人,一面聊天。 最令倪匡兄高興的是倪震替他在電腦上網,聽香港電臺,搭上倪匡網路,看海外讀者如何評述自己的作品。 到了農曆新年,黃毓民一定帶了一家大小去探望倪匡兄。兩個大聲公見面,大炮吹個不停,黃毓民是自己駕車找上門的,很難想像這位仁兄在美國還會識路。 倪匡兄在倪太不在時也有鮮花和金魚當朋友陪伴。寂寞費照收,一點也不寂寞。時常還有些香港文化界的八婆去找他,吃閉門羹。 太忙的時候,又想不出東西來寫,繳稿變成苦差事。生日那天,亦非寫不可。有什麽辦法改爲樂趣呢?當然是打電話給倪匡兄了。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之後說:“我們這裏的電視已看到你的節目。”
咦
?前個星期天才播出新的,怎麽那麽快?港美二地同時播嗎? 一問之下,原來是去年拍的那一輯。 “看到那碗海膽飯,口水直流,”倪匡兄說,“別的不羡慕,只羡慕那碗海膽飯!不見你的人,報紙上每天接觸到你的文章。”倪匡兄說,“看到你坐輪船到蘇俄,只是睡覺。什麽地方不可以睡?要跑到俄國去睡?”
我也笑了,換個話題,我說:“高志森和黃霑來找我,要我去做講座,我說《今夜不設防》到現在已經十年,要我一個人做,不如三個人做。聽說你已經拿到了美國公民權,什麽地方都可以去了?”
“拿是拿到,什麽地方都不想去。” “那我們搬到三藩市去做,通過人造衛星轉來香港。 “那就義不容辭了。”他笑。 “考到公民權,護照也拿到了吧?”
倪匡笑:“隔天就去申請,移民局說付三十塊美金,要六個星期。付多三十塊,六天就可以拿到。錢真是好東西。”
“你什麽地方都不去,六個星期和六天不是一樣的嗎?”我說。 “過癮呀。”倪匡兄滿足地。 “你的英文那麽差,怎麽考得過?”
“我已經來了七年了!英文怎麽會差?”倪匡兄大叫,“移民官問我,你住了七年,爲什麽沒出過國,是不是不愛旅行?我回答說:我愛旅行,但更愛美國!移民官馬上批准!哈哈哈哈,中國迷湯的厲害,問美國人死未!”
當頭一棒 “我們在三藩市也看到你在辦旅行團的事。”倪匡兄在電話中說,“收得太便宜了,住得好吃得好,哪有這種價錢?” “已經比別人貴兩千多了。”
“再貴一倍也不要緊,”他說,“參加旅行團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收費低的,我一向認爲豪華團有大把人喜歡。”
“香港目前經濟不好嘛。”我說。 哈哈哈哈,他大笑:“什麽經濟不好?大家一風吹草動就喊窮罷了,你隨便到街上找一個肥婆來問問,她銀行戶口至少有兩百萬,叫她們拿百分之一的錢出來玩,只要值得,還是肯花的。”
“最糟糕的還是遇到日本升得那麽高!”我說。 “還不是嘛,日本仔怎麽搞的?”倪匡兄說,“忽然這個時候才漲!我每天看外匯報道,又起了一塊,直代你擔心。”
“話說出來,也不能收回的呀。不要緊,頂得順的。”我說。 “記得下次要得收貴。”他說,“這世界上有名氣費這一回兒事的。”
“唔。”我只好這麽回答。 “房子買了沒有?”他問,“現在跌一半,不過你等它再跌一半才買好了。那才是合理的價錢。”
“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失業了,再跌的話可能更慘。”
“慘?什麽慘?香港人還有十七萬個菲傭用,怎麽叫慘?把這十七萬人都遣散回去,也不叫慘,那十七萬個家庭主婦都出來做回菲傭的工作,也還是不叫慘。真正的慘,是十七萬人失業,才叫慘。現在香港人還有無數個手提電話在用,非洲人家裏的一個都沒有。”倪匡兄當頭一棒,打得真好,當十七萬家庭主婦,都走去骨場揾做,香港至系窮。 最近胖得不像話了,重了幾十公斤,如果這些肥肉是行李的話,整天整夜拖著,累都累死。非做些事不可。 看到人家吃藥減肥,也想試一試,不過我一向不相信什麽真正有效的減肥藥。 最有效最自然的減肥法,當然是不吃東西。餓了就瘦,道理就那麽簡單。倪匡兄曾經說過:“猶太人的集中營裏,哪有胖子?”
想起他老人家,就打個電話給他,我們對話的時間最合適,通常是我寫稿寫到半夜三四點,三藩市那裏是中午。 “哈哈哈哈。”倪匡兄開場。 “體重幾何?”我們有時會有古人的對白交談。 “莫談矣。”他說。 “爲何不減?”
“減來給何人看?”他說。 “腰圍若干?” “三十八。” “豈不比香港小姐胸圍更巨?”我說。 他笑了:“至少大兩。” “褲子更需改之又改?”
“豈不?”倪匡兄說,“舊者已無一可穿。不可再改。” “買新的呀!”
“談何容易?”他說。 “買不到一條三十八腰圍的嗎?”我又回到現代語。 “買是買得到的。”倪匡兄歡氣。 “願聞甚詳。”我說。 “問題出在洋人的尺寸”,他懶洋洋解釋,“若是三十八腰圍,則褲管長得要命,你試到百貨公司尋找,何處找著一條腰圍三十八,而褲腳只有二十七的?”
聽了絕倒。 打電話給倪匡兄,主要的想問倪太有沒有興趣過年參加我的旅行團。 倪太聽電話,我剛要問她,她已經把電話交給了倪匡兄。倪太一向儉省,還以爲國際電話費昂貴,別讓我花太多錢。 和倪匡兄一聊,話題又扯到別的地方,我想起要建立網址的事,問他交給別人了沒有? “哈哈哈哈,”他笑後說,“還有人感興趣嗎?沒有呀!交給你全權去處理好了。”
“好。”我說:“我來設計一下。”
“你會打E-mail嗎?”他問。 “我才不會,學來幹什麽,叫別人代打好了。”我說。 “告訴你,我也不會打E-mail。”倪匡兄說,“我只是看,從來不參加。現在上網,最主要的目的是不必說真話,完全在騙人,男的變女的,女的變男的,誰都不知道對方長得是怎麽一個樣子。”
“你不是也在忙上網嗎?”我問。 “網上得到的資料是,每一天有一百五十萬人登記上網,登記的人比率較看的人還多,還有更多的網址,是讓人找網址的網址,哈哈哈哈。”
“最近到旺角電腦中心走一走,看到一個手寫板,畫了一隻烏龜,烏龜兩個字就跑出來。”我說。 “今後所有上網的人,都會創造出另一套文字來,那就是全世界都通行的象形文字,譯出每一個國家的母語,或者連母語都抛棄,天下只用一種象形語言,上起網來就方便了許多。”
“所以我們遲早也要上網,請幾個身材好的女秘書二十四小時爲你貼身服務,別管人家看不到女秘書長得漂不漂亮,你自己看到就行。”
倪匡兄大樂:“好,好,想想已經過癮。” 大閘蟹
不愉快事,還是少談,倪匡兄和我的話題轉到。 “原來美國加州的天氣,最適合大閘蟹,三藩市附近的小鎮上,大閘蟹成群結隊陰地在大馬路上跑,引起交通阻塞。”
“你親眼看到的?”我問。 “電視上看到的。”他說。 “我也看過大群大閘蟹坐滿在人家的地下室裏,美國八婆去拿紅酒時一開燈,嚇得大聲尖叫,像遇見恐怖片中的怪物。”
“你親眼看到的?”他問。 “電視上看到的。”我說。 “更厲害的是一些荒廢了的工廠,其數目簡直驚人,美國政府只有派出大型拖拉車,挖大洞來埋它們,怎麽埋也埋不完。”
“有人說是中國人愛吃,偷運了一批進美國吃,吃不完,扔在湖裏,一隻生幾百隻,幾百隻生幾萬隻造成的現象。”我說。 “胡說八道,是大閘蟹的幼苗依附在船底,跟著商船來到美國港口産生的。”倪匡兄收集貝殼時研究海洋生物,他的話有一定的道理。 “大閘蟹不是湖蟹嗎?在海水中怎能生存?”我無知地問。 “和鰻魚的繁殖一樣,魚苗生在海水中,長大了遊上江河交配,老了又回去海水中産卵。”他很有權威性解釋。 “美國人不吃,賣給中國人吃好了。”我很直接地反應。 “政府拿去化驗,發現大閘蟹體內含有很多細菌。商人老早想到買回去大陸賣,政府就是不肯。其實螃蟹怎麽會沒有細菌?煮熟了細菌都死了,吃了怎麽會有毛病?美國人真笨。”我在電話中好像看見他在搖頭。 半夜和倪匡兄通電話: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後說,“最近常看你改寫的《新聊齋》,真過癮。”
“也不是改寫,只借它的精神。”我說。 “我小時候也是最愛讀《聊齋》的。”倪匡兄回憶:“那麽多篇東西,篇篇精彩,不管是長的還是短的。”
“蒲老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贊同。 “對。”倪匡兄愈說愈興奮,“有了故事,人物才突出。我們寫的,都依照這個傳統。年輕人總愛描寫人物,以爲說故事是老土。但是要想出一篇故事性強的文章,難如登天,是他們想不出罷了,哈哈哈哈。”
“編故事的確真不容易,寫得好說得好也要有天分,加上後天的努力。從前在電影公司做事,導演想開戲,需要說一個故事給老闆聽,沒想到大多數導演連一個簡單的故事也說不清楚,怎麽拍呢?所以你老兄的劇本那麽受歡迎,導演說用你的劇本,老闆都有信心。”
“我寫的劇本看上去很快就看完,但是導演不一定拍得出,哈哈哈哈。”倪匡兄又笑。 記得當年邵氏開戲,先有一個賣錢的題材,就約倪匡兄吃飯,把主意一告訴他,倪匡兄即刻如數家珍地供應種種資料,讓投資者得到很強的信心。我們也不知道爲什麽他的記憶力那麽好,說什麽懂什麽。 “看書呀!”他說,“多看了,什麽都會,都那麽簡單。”
我也讀書,就是記不起來。認識的幾位元朋友,記憶力最好是金庸先生和他。胡金銓兄的記憶力亦佳,可惜少寫作,他記的都是與導演手法有關的東西。 但是記憶力好不好是一回兒事,先要肯不肯聽別人說故事。有些人只是說,從來不聽,一輩子說不出一個好故事。
倪匡減肥法 寫稿到清晨四點,打電話給倪匡兄。 “哈哈哈哈,”他問,“你們那邊三更半夜了,怎麽還不睡?”
“明天帶團出發,可以在飛機上睡。空姐怎麽叫也叫不醒我。你們呢,現在幾點?” “現在下午一點,怎麽那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
“上次倪太來香港,我一直要請她吃飯,最後還是吃不成,真不好意思。” “你不必不好意思,她現在又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在三藩市。” “吃東西呢?”
“我昨天只吃一餐。”倪匡兄說。 “那有沒有比從前瘦一點?” “沒有,還是一身贅肉。”
我最近不那麽胖,人家問我用什麽減肥法?我回答說是倪匡減肥法。倪匡兄說過不吃就瘦,你看納粹黨集中營裏,有哪個猶太人是胖子?現在聽倪匡兄自己說來,好像倪匡減肥法也不管用了。 “那一餐吃了些什麽東西?”我問。 “烤羊腿呀。買了一隻四五膀重,去骨的。四百五十度火,烤個四十五分鐘就可以半生不熟吃,真美味,把那些羊油來炒青菜,不知多香!”
“用刀子把羊腿插幾個洞,塞進蒜頭,烤了更香。”我說。 “那麽煩幹什麽?”他反問:“羊肉是所有肉類之中最好吃的了,怎麽燒都行。” “不怕膻?”
“羊膻了才好,廣東人最古怪了,說這碟羊肉不膻,味道不錯。哈哈哈哈,這是什麽道理?不膻吃來幹什麽?” 我也贊同。四五磅的肉,怪不得一天吃一餐,也照樣發胖。
倪氏家譜
到新加坡去,遇到倪匡兄的小弟弟,叫倪亦靖,樣子清秀英俊,和年輕時的倪匡兄一樣。倪震還比不過他。 倪亦靖在新加坡大學教物理,他從學校畢業後就一直教書,沒有轉換過工作,生活最爲安穩。和馬來西亞女人結婚,生育二女,二個女兒都是絕色美女。小時候遇見我,一直說要當演員,我見她們還在讀初中,說等書讀完再來找我。一眨眼,大女兒已經二十五歲了,明星夢再也不發了吧? 問倪亦靖,查清楚倪家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倪亦靖回答如次: 大哥叫倪亦方,從小由親戚撫養長大,改姓王,是化學工程師,現居大陸。 老二是女的,叫亦秀,專攻數理,一直是很出色的會計師,也在大陸。 三哥倪亦儉,電器工程師。 倪匡兄排第四,本名爲倪亦聰,倪匡是他的筆名。 老五爲倪亦平,居香港,是飛機工程師。倪亦平的太太是倪匡大嫂李果珍的妹妹,姐妹嫁給兄弟,像古小說才出現的事。亦平有一個兒子,小時患哮喘,咳咳咳咳,我們叫他爲咳導演。 老六是亦舒了。她不用倪姓,筆名只取本來的二個字。 最小的就是倪亦靖了。 從前有一個錯誤的印象,是有人說倪匡找董慕節先生用鐵算盤算命時,說他們本有八兄弟姐妹。倪匡兄說我有多少個自己還不知道?明明只有七人嘛!後來問母親,倪匡兄的令壽堂說其中有一個小時病死。 求證此事,打電話到三藩市找倪匡兄,他大叫胡說八道,大笑四聲後說:“是給董慕節算過,他一看就說我排行第四,准得不得了。”
大家只記得倪匡兄的衛斯理,其實他的小品文,極是好看,一讀再讀,還是那麽精彩。 集成書的有《夢中的信》、《酒後的信》、《雲端的信》和《燈下的信》,內容都在省視自己的內心世界,篇篇文章可讀性極高,有些還令讀者拍案叫絕。 目前在香港書店已經找不到《明窗》的香港版本,“皇冠叢書”的臺灣版還能買到,但有些也絕了版,實在可惜。 不過“皇冠”也沒有出過倪匡兄剛開始一個星期寫兩篇雜文結集成書的《不寄的信》和《心中的信》。這兩本書,更是難找。 在一篇叫“寒冷”的,倪匡兄說香港的寒冷,其實算得什麽呢!幾時見過滴水成冰?寒風蝕骨? 有一個周遊列國的人說:“全世界,香港最冷。”
倪匡兄的結論是:香港一切對付寒冷的設備措施,都不存在。對於寒冷,是完全不設防的一種狀態,所以才覺得冷。 這只是我記憶中的那篇“寒冷”,我的文字差他十萬八千里,即使重復他的觀點,聽起來也平平無奇。 妙的是如果你親自讀“寒冷”這篇東西,雖然短短的數百字,作者舉出很多例子來證明香港的寒冷,絕不寒冷,先得有準備之下才感到的寒冷。 愈讀愈有趣,最後也沒意外的結尾,但說服力極強,引你讀下去。其他人來寫,看了兩行就想把書丟掉。 倪匡兄爲什麽會“寒冷”呢?他自己說明是拿來“應節”的。當他舉筆時,天氣非常之冷,可見他的題材都是隨手拈來,絕對不像吾輩等人,索盡枯腸,還想不到東西來寫,蠢才就是蠢才,真是不值得同情。
訃文和挽聯
當你重復倪匡兄講過的話,而講得一點也不好聽的時候,只有把他的原文翻出來一字不漏地照抄,一方面也可以省時,一方面不費力地大賺稿酬,何樂不爲? 倪匡兄的雜文很好看,連他寫的“訃文”亦精彩,爲古龍寫的,照錄如次: 我們的好朋友古龍,在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傍晚,離開塵世,返回本來,在人間逗留了四十八年。 本名熊耀華的他,豪氣幹雲,俠骨蓋世,才華驚天,浪漫過人。他熱愛朋友,酷嗜醇酒,迷戀美女,渴望快樂。三十年來,以他豐盛無比的創作力,寫出超過一百部精彩絕倫、風行天下的作品,開創武俠小說的新路,是中國武俠小說的一代巨匠。他是他筆下所有多姿多彩的英雄人物的綜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他擺脫了一切羈絆,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無拘束,自由翺翔於我們無法瞭解的另一空間。他的作品則留在人間,讓世人知道曾有那麽出色的一個人,寫下過那麽多好看之極的小說。 未能免俗,爲他的遺體舉行一個他會喜歡的葬禮。 人間無古龍,心中有古龍,請大家來參加。 後來,在葬禮上,倪匡兄和王羽等人商量好。買幾十瓶XO,放進古龍的棺材裏。但是,蓋棺之前,大家又商量過,不如喝掉它,古龍才會高興。 事實上,陪葬的只是空瓶。 說起古龍之死,有很多近於靈幻的故事,等大家去翻閱倪匡兄的雜文集吧。 最後,倪匡兄還寫了一對傳統挽聯: 近五十年人間率性縱情快意江湖不枉此生, 將三百本小說千變萬化載籍浩瀚當傳千秋。 倪匡兄的小品文集《酒後的信》裏,一共有三篇自序。他說:“這本散文集共分三個部分,所以,序,也有三篇之多。”
“集名《酒後的信》,這個‘酒’字,自然是作動詞用的。”
在第二篇的序中:“有一些話,常在各種不同場合提起,是自己的看法……這些話,只是自己的意志,說了,寫了,絕沒有要任何人同意的企圖。看了之後,同意也好,反對也罷,反正我說我要說的話,已經說了,目的已達……能接受多少就接受多少,能反對多少就反對多少,悉聽尊便。”
序三上說:“本集的第三部分,一共十二篇的‘男女學講議’,很嚴肅的,和平時文風,略有不同。” 倪匡兄男女學,非常精彩,黃沾和我正在舉行Talk
Show,他老人家出山,我們走開一邊,只要你聽得懂他的廣東話。 在該書的第二部分,有些語錄是講錢的: “愈是公開揚棄金錢價值的人,心中一定比常人更渴望得到金錢。”
“每一個人都有出賣他自己的價錢。” “金錢,要在花用它的時候,才有價值。” “恭維富人,賺不到什麽。”
“遇到有人對你說:我們之間別講錢,只講交情義氣,你要小心了!” “當金錢可以買到快樂時,飛撲去買。”
對於處世,倪匡兄說:“切勿追究人家在怎麽說你。” “不是爭辯的物件,千萬不要和他爭。” 對於兒女,倪匡兄說:“好孩子是寵不壞的,壞孩子是教不好的。”
做了文抄公,主要是想請出版商將倪匡兄所有的雜文集都再版,一定能賣過什麽才女的財經小說。 和倪匡兄談天,話題東西南北,跳了又跳,最後扯到成龍事件,他問我意見。 “都是婚姻制度的錯,”我說:“沒一夫一妻制,就不會搞出那麽多花樣來。”
“對了,”倪匡兄說:“有些人精力旺盛,是天生下來播種的,叫他們怎麽停得下來?你我都一樣,年紀大了,配額用完,就自然沒有這種現象發生。”
“至於風流和下流呢?”我問。 “風流可以作玩得高尚的解釋,吟詩作對也行,性行爲也行。性行爲是用來傳宗接代的,無可厚非。用什麽手段來達到這個目的,都可叫爲風流,這是雙方願意的事。至於下流,是對方不願意硬來。”
說得再精采也沒有了,我差點鼓掌,要不是拿電話的話。 “你同不同意查先生的解釋呢?”我問,倪匡兄每天在網上看報,對香港的娛樂消息清楚得很,知道我在說什麽。 “每一個人都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力,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見解,這就是香港的好處。根本無所謂同意或不同意的。但是不必去反對,儘管發表自己的看法好了。不必去反駁別人的看法,也不必去理睬別人的看法。”
“查先生是給記者問了這個問題,發表了看法之後,記者才扯到成龍那件事去,他一聽到是成龍就說成龍是朋友,不發表意見,私底下他還向我說過,有次到北京,成龍還恭敬地扶他下車,很喜歡這個人。”我說,“至於黃沾,他也可以發表意見,不過用粗口就不太好。你說是不是?”
“我也同意用粗口不好。”倪匡兄說,“不過查先生不會記得這些小事,王世瑜也罵過他,後來他完全忘記,兩人現在還是有來往,查先生的朋友,是第一流的,做老闆就沒有那麽客氣了。”
在南非把和尚袋丟了,連電子記事簿也跟著完蛋,倪匡兄的地址電話全失,轉轉折折才打聽回來,寫稿至半夜;是他們那邊的早上,挂了個電話去。 “哈哈哈哈,”,倪匡兄例牌大笑四聲後說,“你不是今天帶團去日本的嗎?”
身在遠方的他,對香港一切了若指掌:“完全是網上看到的,本來看看報紙或者找找點寫作資料,一天上個一兩小時,現在愈看愈久,一天要花上四五個鍾。”
“看得不辛苦嗎?”我問。 “我跟人家看的不同,銀幕有二十一吋,挂在牆上像看電視一樣看,一點也不累。”他說:“聽說已經有六十多吋的,一定要去買一個回來。”
“看不看小說?”
“最近有人把古今中外的色情小說上了網,好幾百本,幾千萬字,不知道哪個傢夥那麽有空做這種事,我要看現代的色情小說,不如看古代的。有幾本講武則天的,不知道寫得多好!”倪匡兄又笑了,“不過我也看過研究唐詩的,但是後來那個唐詩網要收錢,我說他媽的人家色情小說網是免費的,你們收什麽錢?不如去看色情小說。哈哈哈哈。”
“有沒有人叫你也做一個網址?”
“不知道多少人打了多少電話給我,我說我的小說在大陸已經不知道給過多少人翻印,你要用我上網,儘管去偷好了,哈哈哈哈。最近還有一個代表什麽美國大公司的人要買我的版權,我說賣了還要去報稅,免了吧。”
“那麽多網址,怎麽看得完?”我說。 “可不是,”倪匡兄說,“每個人都去登記一個網址,一天有一百五十萬人登記,比上網看的人還要多,怪得透頂。不過看來看去,還是日本裸體女郎的最好看,全部免費。”
一個人的生活
“所以做人及時行樂最重要。”倪匡兄在電話中說:“不然老了要做什麽都做不了,要吃什麽都吃不下。老了,不但雞巴軟了,牙齒都會軟,真是慘絕人寰。”
倪匡兄說話的時候,愛用四字成語,像寫文章時一樣,所以說“慘絕人寰”,說得很順口。 “我有一個同學,什麽都不敢吃,做人規規矩矩。前幾天死掉了,年齡和我一樣,哈哈哈哈。”他說。 “倪太好嗎?”我轉一個話題。 “到香港去了。”他說。“你一個人不怕寂寞?”
“我最喜歡一個人了。”倪匡兄說:“躲著看書看電腦,幾個小時動也不動,沒人管,多快活!這一點倪震也像我,我們兩人都很享受和外界隔絕的生活。”
“三藩市的華人呢?沒和你打交道?”
“不可以去碰,一碰就上來。他們的時間好像用不完似地,每天來找你,要你做這個,做那個。硬硬要把自己的生活加在人家頭上去,真奇怪,來到外國那麽久沒有學到鬼佬們不干擾別人的習慣,外國人請你吃飯,你說不去,就算了,從來也不像中國人一樣一直問你爲什麽?爲什麽?”
“好,我替你寫出來,免得再有這種事。”我說。 “快點寫,”倪匡兄說:“有時他們連電話也不打一個就找上門。”
“你沒暗示過他們嗎?”我問。 “暗示也沒有用,一定要翻臉才有效,哈哈哈哈。” “黃沾呢?有沒有聯絡。”
“他早上做電臺節目,開始時打過電話來。每天開咪,又不談時事,真不容易。也只有他才做得到。”倪匡兄大贊老友後收線。 做喜歡做的
最近四處亂跑,回香港幾天,靜了下來,才想起好久沒和倪匡兄通電話。 哈哈哈哈,大笑四聲之後,打開話匣。 “還是那麽胖嗎?”我問。 “體重很頑固,堅持地陸續上升。”倪匡兄說,“我現在已經不穿有腰圍尺寸的褲子了。全部買最大的,用一根皮帶綁著就是。”
“是呀,還是中國人古時候的褲子設計得很合理。”我說。 “我的褲子是長方形的。”倪匡兄說。 “長方形?”我說,“褲子不都是長方形的嗎?”
“是打橫的長方形。”他說,“褲長只有三十多吋,腰圍四十多,哈哈哈哈。” “每天吃些什麽?”
“還不是吃肉?”他說,“凡是有脂肪的東西都是最香的,紅燒豬腩,不知道有多好吃!我用羊油來做菜,更過癮。” “沒吃出毛病吧?”
“所有糖尿病的象徵,我都有。”他說,“像我喝水喝得多,一直口渴等等,不過醫生檢查後,說我沒糖尿。” “其他呢?”
“其他什麽都有。像血壓高、膽固醇高,那是一定的。”
“不必戒口嗎?”我問。 “有個香港來的醫生,你一定聽,他說戒什麽鬼口?哪有那麽多時間來戒口?有毛病吃幾粒藥就是,哈哈哈哈。”
“我聽。”我說。 “短短幾十年,要做你喜歡做的呀!”
“你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歡做的。”我說。 “也不一定做得到。”倪匡兄語氣深長:“做人,做不喜歡做的,很容易。要做自己喜歡的,真難!” 回香港
母親節,我難得回來,記起倪太還在香港,想請她吃一頓飯,又遺失了她的號碼,打電話給倪匡兄問問。 “哈哈哈哈,”他說,“早已經回到三藩市了。”
“倪太妹妹的病已經好了?”我問。 “好了。”倪匡兄說。 聽了什歡慰,倪太原名李果珍,有一妹妹叫李果珠,兩姐妹感情最佳,又嫁了給倪匡兄弟二人,親上加親,關係又密切。妹妹生了病,姐姐老遠飛來陪她,真難得。 “你有沒有電腦郵址?”我問。我們一向只通開電話,連信都懶得寫,問問罷了。 “有呀。”倪匡兄說:“不過不要說你的郵址給我聽,我不會發電郵,我只會在電腦上的回覆Reply按一按罷了。”
“你還是用聲控?”我問。 “不,”倪匡兄說,“寫衛斯理用聲控,發Email用打字。” 原來他還會打字,“什麽輸入法?”
“九宮格。”倪匡兄說,“倪震教了我幾十種輸入法,我都學不會。九宮格只要五分鐘就完全掌握。你呢?”
“我用粵語拼音,但只上了一堂課,不知行不行?我懂得幾種語音和方言,但是沒有一種說得准。”我歎氣,“我想最後還是要用手寫板。”
“什麽方法都行,你打來,我一定回。”倪匡兄對我真好。 “每天還坐殘廢電動車去買報紙?”
“不。”他說,“在電腦上看,消息靈通得多。我現在胖得不像話,走幾步路就氣喘如牛,倪太在的時候迫我每天散步一小時,痛苦之極,自己一個的時候絕對動也不動,有人叫我回香港,我連金門橋也不想去看,回什麽香港?”
不花錢
“看不看電視?”我在電話上問倪匡兄。 “看,但是只看新聞。其他時間只是在電腦上瀏覽。什麽書都有,連亦舒小說大陸人也把它打入電腦,有時我也上上色情網,咭咭咭咭。”倪匡兄一笑一定四聲。 “有沒有看過北京中央台拍查先生的《笑傲江湖》?”我問。 “拍不好的!”倪匡兄大叫,“從前的電視劇還能看看,最近的沒有一部行。尤其張衛健的韋小寶,更是狗屁不通。”
我也同意。倪匡兄愈說愈激昂,話像機關槍一樣沒有停過:“毛病都是出在電視臺要改查先生的作品,其實爲什麽用著編劇去改?查先生的小說本來都像電影劇本一樣,完全分了場。一場一場照拍就是,最多刪掉一些與劇情無關的枝節或幾個次要的人物,其他改來幹什麽?”
“查先生說過,電視臺編劇不改的話,拿不到薪水。”我也笑了。 倪匡兄滔滔不絕:“那麽自己拍好了。瓊瑤也怕人家把她的作品拍壞,自己當出品人。如果查先生肯當出品人,大把人會拿錢出來拍的,而且一定能賺個滿缽。”
“怎麽使到你這麽有信心?”我問。 “小說讓人看得如癡如醉,電視連續劇也會相同吸引觀衆。不能改,一改就分神。平鋪直述去拍好了,也不必太多鏡頭技巧。”
“像小津安次郎那麽平穩?”我問。 “對呀,”倪匡兄說:“成本也不會太大,反正在大陸拍,實景多的是,花錢的是在武打的設計。人人以爲武俠片一定要打,其實大家對打已經看厭了。要打的話,只要製造打以前的氣氛。高手過招,三兩下就決勝負。而且金庸小說最好看的是說情,細膩描寫,愈看愈入迷。拍我愛你,你愛我,花得了什麽錢呢?哈哈哈哈。”
第五部分 蓴菜資料 回到香港,接名導演電話:“我要拍一部科幻片,想找倪匡寫劇本,你可不可以把他的電話告訴我?”
倪匡兄的電話豈可隨便給人?我向他說:“我問過之後再聯絡你。”
半夜起身寫稿,是三藩市天明時間,挂了個電話。倪匡兄說:“劇本我是不寫了,但是他有沒有說他想要改編我哪一本書?”
“我從來不多問。”我這個名譽經理人不抽傭,也沒廢話。 “好,”倪匡兄說:“你把我的號碼給他。請他打來,我不打給人家的。今天在網上看你寫蓴菜。蓴菜……亦作蓴菜,一名水葵,又名鳧葵。”倪匡兄像一本字典,把許多蓴菜的資料告訴我。 回到案頭,把稿寫好,倪匡兄所講的蓴菜有些東西已記不得,用電腦上網,打了一個電郵給他,問個清楚。這是我第一次嘗試中文。 倪匡兄即刻回覆:“蔡樣:蓴菜在二三月時,初出芽,葉尖未開,如雉尾,亦叫雉尾蓴,到五六月間,長出黏液,叫爲絲蓴。倪匡0529。”
倪匡兄寫信時,學日人叫我爲“樣”。0529,五月二十九日之意。 讀完又回案頭,把蓴菜的資料依倪匡兄所說補充。寫東西發表有個好處,那就是抛磚引玉,也提醒自己知識的不足。 記起倪匡兄在電話中談到晉朝人當官,想起故鄉名菜蓴羹和鱸魚膾,乾脆不做官,回家去也。晉朝人實在開放。宋辛棄疾也提到: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爲蓴羹鱸膾哉。 書至此,又去看電腦,出現一封電郵,寫著:“蔡樣:蓴菜到了八九月,稱之爲豬蓴,因爲過時太硬,只能喂豬了。”
真假衛斯理
倪震小弟來電郵,說他用的是中文快碼,九方的兄弟産品。 九方爲梁立人兄發明的漢字輸入法,他本是名編劇家,但現在看來,他在電腦零件上的創作,遠超他在演劇界的成績,這又是一個人應該有多種興趣和嗜好的道理,死守老本行的時代,已經過去。 倪匡兄本來只懂得用英文上網。什麽倉頡或拼音他一竅不通。前者難記,後者以他的寧波口音,哼哼! 後來,由倪震小弟在電話上傳授九方輸入法,他五分鐘就學會,你說犀利不犀利?連我也有點不相信,不過讀倪匡兄的中文電郵,已證明他是熟手了。 九方輸入法是設計給手提電話用的,一個人用一隻手按電話上的十個鍵,就可以冒出許多字眼,雖然說每次都要選字,但一熟了就很快。日本字可以用假名來拼音,更容易,當今的日本孩子都是一隻手按鍵,給他們一張紙,他們不會用筆寫。 我本人也學過九方輸入法,在Palm電子記事簿上用,但是我一向智慧低,學個老半天還是學不會。 我現在的中文輸入只純用手寫板,這零件已證明得認字能力很強,不管我的字有多潦草,一一出現。毛病出在左右二字組織成的漢字,像三點水或人字旁,經常變爲兩個字。 一切,都是熟與不熟的問題,運用日子一久,都能成爲專家。 大陸有個衛斯理網頁,倪匡兄從前用英文打字時,也曾經上過網。 他寫:“我是倪匡!”
對方回應:“冒充!”
現在他純用中文輸入,從他寫作的語氣和手法,網頁人一看,知是不假,才接受了他。 打電話向倪匡兄問好。他大笑四聲之後,謝謝我送他的整套《今夜不設防》的VCD。 “想不到現在看,還沒過時。”他說。 “當年大家都年輕。”我說。 “才十三四年前的事,變化真大。”他說:“十歲看的小孩子,現在都是大人了。”
“還有什麽你想看的嗎?”我問:“替你寄去,一點也沒問題。” “你幫我找些蘇州彈詞吧!”
“好。”我口輕輕答應,自己不是江浙人,對這一個專案不熟悉,各位知道有什麽地方可以找到,不妨告訴我。 轉個話題,我問:“陳東去世的消息,你聽到了嗎?”
“怎麽死的?” “據說是肝有毛病。”我說:“看過他臉色不好,也曾經勸過他。”
“都是喝酒喝出來的。”倪匡兄說:“古龍、哈公都死前臉色發黑。他多少歲了?” “四十多。”
“古龍死的時候也差不多這個歲數。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方式,要喝到死,是他們自己決定的。我們勸他們,都是多餘。”他說。 是的,倪匡兄說得對,陳東不但燒得一手好菜,還會看風水,也懂得行醫,的確是他自己決定的事。 “每天還看報紙上的專欄嗎?”我問。 “看。”他說:“但是有些作者看了不知道他們要講些什麽。明明白白的七八百字,每一個字都看得懂,但是講什麽看不懂,這也需要很大的才華呀!”
“你講過有個旅遊作家,寫了一輩子文章,看了沒有一個地方想去。又有一個飲食作家,寫了一輩子文章,看了沒有一樣好吃。” 倪匡兄又笑:“這需要更大的才華!”
“你有沒有在電腦上找資料?”我電話中問倪匡兄。 “有。”他說,“昨天上了Google,打了‘金魚’兩個字上去,竟然出現了三萬多個網頁,誰知道哪一個是你要找的?”
“也許《國家地理雜誌》供應的比較可靠吧!”我說。 “這本雜誌的資料也太多,夠你瞧的。”
“現在打中文,還是用九方格?”我問。 “唔。”他說:“我用得很順手了。不過不是按鍵的,用的是滑鼠,很快。” “比手寫快?”
倪匡兄笑了:“當然不及手寫快,我回答電郵,也不過是一兩行那幾十個字。怎麽慢,五分鐘之內也搞掂,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有沒有裝寬頻?”
“我早就裝了。”他說:“找資料主要是看圖片,普通電話線要等個半天,寬頻一下子就出來,不裝寬頻怎行?” “鏡頭呢?”
“可以裝,但是我沒裝。”他說:“我也有一副可以看到對方面孔的電話機,不過我不會用。聽到聲音已經夠好了,看樣子來幹什麽?”
“寫小說呢?用九方格或者用聲控?” “那麽多字嘛,還是用聲控。”他說:“我的那套系統已經沒人用了。一個電腦專家來我家裏,看到了哈哈大笑。”
“粵語聲控的有很多很新。”我說。 “廣東話我怎麽會用?”倪匡兄有自知之明:“我說的廣東話一點也不准。”
我聽了肚子中直笑,想說:“你的國語也不是很准。”但是,倪匡兄的國語和廣東話我還是聽得懂。我想,我這麽笨的人也聽得懂的話,新的粵語聲控,應該聽得懂吧?
何止?
九一一恐怖事件之後,一直想挂個電話給倪匡兄,向他請安。但知道他人在三藩市,離紐約一東一西,他本人又絕少踏出門框一步,相信一定無事。拖了又拖,至到今晚。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之後:“我根本不接觸美國人社會,當然不要緊。”
“真的一點影響也沒有?”我問。 他想了一刹那:“有的,那就是今後看災難片,一定不夠好看了。哈哈哈哈。” “打電話來之前,你幹什麽?”
“在上網看你的專欄呀!”他說。 受寵若驚:“偶爾看看吧?” “不。”他說:“每天看。” “真的?”
“剛剛看完你寫的《旅行設計師》這篇東西。”他說:“李瑞芬我也認識,是旅遊界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你認爲有得做嗎?”
“當然有得做。全世界那麽多華人想去旅行,零點零幾巴仙也做不完。哈哈哈哈。”
“要收費的話,恐怕無人問津。”我說。“現在這個年頭,不收費人家以爲你有什麽目的。”他說。 “你不知道中國人對收費的看法,有些人以爲請你吃一頓飯,你什麽都得教他。”
“叫他們去吃西北風好了。”
“左丁山有家顧問公司。”我說,“他也說經常有人這麽打秋風。聽了之後,他說吃飯自己會吃,不必別人請,即使要吃飯,也和蔡瀾一齊吃,至少吃得好一點。”
“哈哈哈哈,他說得真對。”倪匡兄又笑了,“有你們的經驗,誰來找,都有好處,而且照你們的話去做,一定比他們本人去玩便宜。安排得吃得好、住得好,何樂不爲?美國也有這種行業,一進門先收五十塊美金,不算貴。找律師的話,何止?”
轉一個話題。我問倪匡兄:“除了看報紙,周刊看不看?” “能夠在網上看的,都看。”他回答:“最近看到吃大閘蟹的,連殼都爲你們剝好,炒成一大碟,像什麽話?”
“你不贊同這種吃法?”
“做小孩子的時候不會吃,大人才給你吃蟹粉。大閘蟹只有一種吃法,那就是邊剝邊吃。《紅樓夢》裏面的人多會吃,也是邊剝邊吃的呀!”他一口氣說。 “但是天香樓的蟹皇翅不錯呀!”我說。 “那我寧願吃他們的蟹皇拌面了!”我也同意他這個說法。 “現在的大閘蟹,都是養的吧?”他問。 “唔,”我說,“到處都養,養了之後拿去陽澄湖,浸浸湖水,就算數了。”
“中國有兩種東西,都是給養壞了,一是大閘蟹,一是對蝦,什麽蝦味都沒有。”
“我們從前吃的蝦,多麽鮮甜,雖然當時賣得貴。”我說。 “可不是!”他愈講愈興奮,“單單一條青斑,拿來滾湯不知道多甜!”
“現在的黃腳也是養壞了。”我說:“好不容易在流浮山吃到一條不是養的,那味道又香又甜,完全不一樣。”
“可不是!”他又贊成:“我們從前在小欖公,在北園吃到的黃腳,只當普通魚吃,蘇眉連碰都不碰,那是好日子。”
“現在的老鼠斑也不好吃。”我說:“都是印尼或菲律賓來的。” “那是熱帶的海鮮,魚的種類完全不同,樣子像罷了,真正的老鼠斑,有一股蘭花的味道。”
“是呀!”我說:“說也沒人相信。” “你快點寫下來,說我倪匡證實的確有此事。”他叫出來。 倪匡兄問:“你人在不在香港?”
“剛從悉尼回來,機場檢查得好嚴,指甲鉗不能帶上飛機我還能瞭解,徐燕華的手提行李中有支小小的拔眉尾的鉗子,也被沒收。”
“杯弓蛇影嘛。”倪匡兄說完問道,“直飛香港嗎?” “不。這次帶的是大陸人的旅行團,隨他們一齊在廣州下飛機。”
“是不是坐直通火車?”他問,“你們應該有很多行李怎麽辦?”
“直通火車有托運服務,行李倒不是問題。不到兩個鍾就抵達,”我說,“不過那天趕不上最後一班。白雲機場轉機到赤角的也沒配合得好,只有搭麵包車。”
“大陸過關後,又待過香港關,再要坐黃顔色巴士,不是累死人?”倪匡兄不踏出門,但對行程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說:“這次我才發現有一種很豪華的七人車出租,通行深港兩地,在皇崗停車場接我們。人不必排隊過關,和行李一齊在車上搞掂。”
“那可真舒服,要多少錢?” “一千港幣,送到香港的家門。”我說,“坐上五六個人的話,也不算貴了。”“現在旅行,愈來愈方便。”
“九一一恐怖事件之後,天下每個國家的旅遊都受影響,我們一位在澳門專做日本客的朋友,有一天竟然一個客人也沒有,這是幾十年來沒發生過的現象。”我說:“日本人怕死,現在北海道反而是他們的旅遊重點,所以李瑞芬和我做的那個旅遊設計師,不一定有生意。時機不對嘛。”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大家怕死,飛機票和住宿一定便宜,當今才是旅遊最好的機會。檢查得那麽嚴,哪會有事?古龍說過:最危險的時機,才是最安全的時機。”
“上次焦姣和曾江叫我寄去的蘇州評彈光碟收到了沒有?”我問。 “你替我謝謝他們。”倪匡兄說:“真是挑選得好,張張精彩,聽得我耳油橫噴,眼淚直流。”
“京戲呢?”我問:“要不要?” “京戲我聽不懂。”倪匡兄說。 “要不要《大宅門》之類的片集?” “這裏都有得賣。”他說。 “近來吃些什麽?”
“三藩市很少游水魚吃。”倪匡兄說,“但是海膽有時候買得到,我女兒最近在超級市場弄了一些回來,真好吃。”
“是剝好的,還是一隻只有刺的?”我問。 “原只從海中撈回來的,剝開來吃。” “膏多不多?”我問,“法國人也吃,但是他們的海膽不肥。”
“三藩市的裏面的膏有五六條。每一條都有手指那麽粗。”倪匡兄說。 “哇。”我口中那麽說,但有點不相信,倪匡兄一向愛誇張。 “都是膽固醇,哈哈哈哈。”他笑了。 “你才不怕。”我說。 “是呀。”他說,“倪太一直叫我不要吃那麽多,我不管。一公斤才賣十幾塊美金,美國人都認爲太貴,嚇壞了,哈哈哈哈。”
“你現在有多肥?”我問。 “一百八十磅。” “不是很厲害呀!”我說,“我也有一百五六十。” “依照身高,”他說,“就厲害了。”
我差點笑了出來。 “我向倪太說,胖也是死,瘦也是死,不如吃一個飽,才死。哈哈哈哈。”他說。 笑聲之中,挂了電話。 第一次到倪匡兄的家,是他住在銅鑼灣的時候,岳華和亦舒帶我去的。 那時候還沒填海,從他家窗口可以吊滕籃到下面攤子買東西吃,你可以想像有多久了。 倪匡兄家的橫匾有“魚齋”二個篆字。很美,那是他養金魚時代寫的,但認識他時,他已進入收集貝殼時候。 房子是買的,但放不下那麽多貝殼,在隔壁租了一間收藏,佈置得像博物館的一室,照明和空氣調節依足。 倪匡兄把收集貝殼的心得著成論文,在學術界發表,很受尊重。 客廳的一幅字,是金庸先生寫的,我們看得很奇怪,因爲古人書法並無標點符號,金庸先生的一句一點。反正他要怎麽寫都行。 牆壁上挂有一把寶劍,當年買大陸古董較爲容易,價錢也合理,後來聽說他大醉之後,晚輩溫瑞安向他要,倪匡兄豪爽,一口氣送了給他,後悔我臉皮不夠厚,否則是我的了。 倪太燒得一手好菜,他們家有個老廣東女傭更是拿手,但只有倪太吃得慣,倪匡兄嫌粵人的湯煲得稀奇古怪,不肯喝之,又說什麽鬼魚蓮藕,煲出來的湯顔色呈紫,曖昧得要命,生熟地湯又黑漆漆的,誰敢去碰? 書桌周圍佈滿書,有一本很厚的字典,放在一個音樂指揮家的樂譜臺上,方便搜索。音響設備齊全,但玩HiFi的時代已過。 倪震還很小,姐姐倪穗不停地造反。 一家人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傍晚到大丸百貨公司散步。我們三人也跟著倪匡兄四口一齊逛大丸,東西實在多,應有盡有,他歎爲觀止,視之爲神殿,每天必得前往朝拜一次。當今大丸關了,最傷心的應是他們一家人了。 寫了倪匡兄的舊居,想起已經很久沒和他通電話,打一個給他。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我現在是門前泠落電話稀,有個人打來,當然開心得要死!哈哈哈哈。”
“改天一定要多打。”我說,“昨天中秋有沒有慶祝?” “我們這裏還有什麽中不中秋?”他說,“跟女兒到外邊吃一頓飯罷了。”
“那也開心呀。”我說,“最近還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查先生女兒生了一個外孫,把照片傳了過來,國字臉,真像樣,我替他高興。” “還有呢?”
“還有看了一套韓國片,拍得真好。” “是不是《我的野蠻女友》?”我問。 “怎麽一說你就知道?”
“只有這一部拍得最好嘛。”我說。 “那麽老土的故事,又是兩個人從頭演到尾,導演和編劇的手法高明得不得了。”他說,“前後呼應,到最後還有一個轉折,真是不容易,看到一部完美的電影。”
“還是有缺點的。”我說,“女主角的野蠻行爲古怪,沒說明。要是加一句對白,說死去的情人叫她儘管野蠻,如果遇到新的男友能忍受,就可以跟他過一輩子。這一來,整個故事便更加完整。”
“你說得對。”倪匡兄又笑,“不過我現在的要求不高,只要不覺得看不下去的,都說是好看。”
“看書也一樣?”我問。 倪匡兄說,“看書也一樣。有些作家的專欄和書,我每一個字都看得懂,就不知道他們要說些什麽,所以說只要看得下,都好!” 先想的問題
“最近忙些什麽?”我問。 “倪匡兄說:“什麽都不忙,我這種人,有什麽可忙的?” “不是每天換金魚缸的水嗎?”
“現在不換了。”他說,“生青苔就讓它生青苔吧。” “不是有種叫清道夫的魚嗎?養來吃掉汙糟東西的。”
“沒有用。”倪匡兄說,“我看到死的就把它們撈出來。不過不換水,也多數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去換了。” “身體呢?”我問,“還是那麽胖?”
“一百七十多磅。”他說,“醫生叫我不要再吃東西,肚子餓了就喝水,不然二十年後會患糖尿病,把我笑死。” “看到什麽吃什麽,精神更重要。”
“還不是?說到吃,爲什麽你沒把月餅寄給我?”倪匡兄責問。 “你怎麽知道我出了月餅?”
“看到李碧華在專欄寫的呀!”他說。 “好像忘了。我問一下。”我說,“但中秋已過,不要緊?”
“有得吃就是,當然不要緊。不是說過我們這裏沒有什麽中秋不中秋的嗎?” “我想起來了,還有一本談上海軼事的書,不知道寄了沒有,明天替你查一查。”
“精神糧食不必查。”倪匡兄,“但是真的糧食,不可不查。你的月餅沒公開賣吧?” “做來送人,當成學習,明年再賣。”
“最過癮了。”他說,“到了我們這種年紀,最重要的就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有些人還是想不通的。”我說。 “到時候像電視機一樣,啪得一聲忽然關掉,想什麽都沒用。還有多少年可活嘛?一定要經過的事,爲什麽不先想?”笑聲中,挂了電話。 “哈哈哈哈。”倪匡兄聽到我的聲音後照例大笑四聲。 “我也習慣性詢問:“最近幹些什麽?”
“整天在量血壓。”他說。 “什麽?”我擔心起來,“有問題?”
“高得不得了。”他說。 那麽暴食暴飲,又不做運動,血壓高倒是很正常的事。 “有沒有吃藥?”
“吃了。”他說,“吃了一種降低血壓的西藥,最近發現有副作用,令人腎衰竭。”
“那怎麽辦?”我問。 “換新藥吃呀。”他說。 “新藥也會不會産生副作用?” “哪知道,到時再說。”
“西藥總是霸道,要不要試試中藥?”我問了之後又想起,“但是,你是不相信中藥的呀!” “不不不不。”他說,“我不是不相信中藥,我是不相信有人會用。”
這下子輪到我笑了。 “就像風水一樣,歷史那麽悠久的學問,一定有它的道理。但是我就是不相信有人會看罷了。”他說。 “我最近常去大陸,替你打聽打聽有什麽降血壓的。”
“北京有位中醫師,叫施今墨,活著的話也七老八老的。”
“已經去世。聽說他有一個兒子叫施小墨,在跑馬地開了一家整骨的,並不行醫。我明天到藥房看看有什麽成藥,再寄給你。中藥沒副作用,也是據聞罷了。”
如果您是倪匡的忠實讀者,請查一查有沒有降血壓的東西。我也不相信有人會醫,但是我相信試一試。 血壓高
發表了倪匡兄的那篇文章之後,大把電郵殺入,供應特效靈方,有沒有效不知道,但是可以看出作者倪匡在讀者的心目中,還是占著多麽一個重要的位置! 不知道他要不要,打電話給他。這個人,有時要幫他的忙,他還嫌煩。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四聲後說,“儘管電郵過來好了。”
“給他這麽一說,我才想起原來可以把讀者的訊息轉到他郵址上,一按鈕即刻傳出。爲什麽沒那麽做?真笨。 “上次我傳給你的電郵收到了沒有?”倪匡兄問。 “收到了。”我說,“我沒覆,對用中文輸入我還是有抗拒,乾脆打電話給你不就得了嗎?”
“用九宮輸入法呀!”倪匡兄說:“像寫字一樣,什麽人都學得會,我不相信你學不會。”
“你們住美國,才是什麽人都學得會。反正你們有的是時間。”我說。 倪匡兄聽得出我話中帶骨,但也不介意,又哈哈哈哈笑四聲:“主要還是倪震肯教我。我每天和他ICQ,他第一句就說:Hi,Dad。我第一句回他:Hi,Son。”
“什麽?”我驚奇,“你能用英文和他交談?”
“簡單幾句,還是能應對的,複雜了,就用中文。”他說。 想不到他去了美國,英文進步得那麽快,倪震小弟也真是孝子一名,每天和老竇ICQ,難得得很。 “倪穗呢?”我問,“有沒有來看你?”
“有。”倪匡兄說,“她昨天還來陪我去看病。” 講到看病,話題又回到他的高血壓。 心臟病
“哈哈哈哈。”倪匡兄說:“吃了西藥,血壓低得剩下七十多。” “太低也不好。”我說。 “所以再去看醫生呀。”
“是什麽醫生?”我問:“洋人醫生,還是華人醫生?” “華人。”倪匡兄說。 “那麽語言沒有問題吧。”
“那醫生講的臺山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最後他轉用英文,我才聽懂三成,其他的由倪穗翻譯。”
“醫生怎麽說?”我問。 “哈哈哈哈。”倪匡兄笑,“那傢夥原來也是我的書迷,不談我的病情,講的是我的作品,用英文把我的書的名字一部部翻出來,我要聽得老半天,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本。”
“想不到半唐番也看書。”我說。 “無聊嘛,在美國。”他又笑。 “最後還是講到病情吧?”我問。 “唔,他說血壓低了不要緊,高了才擔心。”倪匡兄說。 “他有沒有叫你減肥?”
“有呀,他要我減三十磅。”倪匡兄說,“我說要是我能減三十磅,就不必來看他。他聽了之後說減十磅也行。”
“減不了呢?”我問。 “醫生說減不了的話,在三年之內,一定患糖尿病。”
“如果是糖尿病,我倒知道北京有一個醫生,專門醫糖尿的,到時介紹給你。醫生還說了些什麽?”我問。 倪匡兄說:“醫生說我這個病,要是不戒口,二十年後一定有心臟病。他根本沒問我有多少歲。還講二十年後的事。倪穗和我聽了之後在醫院哈哈大笑,笑得其他人都轉頭來看我們。哈哈哈哈。”
“聽說王家沙在你那個美食坊開了分店。”倪匡兄說。 “生煎包做得不錯。”我說。 “那是香港人的叫法,我們不叫生煎包,叫生煎饅頭。”倪匡兄說,“王家沙從小就去吃,記憶猶新。”
“饅頭的皮是吸水的,怎麽做得裏面都是湯,也真有學問。”我說。 “是呀,”倪匡兄說,“我們吃生煎饅頭還有學問。從小學會先咬一小口,吸了湯才吃掉,每次看到別人濺得滿身都是,就回家講給家人聽,大家哈哈大笑。這種事講個一百遍,大家還是照樣哈哈大笑的。”
“在淮海路上的那一家小店的包子,也都是汁。”我想引誘他回來東方。 “是嗎?”他說。聽語氣,無動於衷。 “現在上海人開始學會欣賞自己的食物了。”我說,“受廣東海鮮影響的時期已過。”
“那不叫廣東影響,那叫暴發戶影響。”倪匡兄說,“發展中的都市,都抗拒不了鮑魚、龍蝦的貴格東西,吃多了也不覺稀奇,就找回家鄉味了。”
“這才是好事,”我說:“不然做法都失傳。”
“做法可以找得回來,材料就不一定。”倪匡兄說,“像黃魚,我們小的時候看到黃魚遊來,水上一片金黃,那麽多的魚,也能吃到絕種。中國人真厲害。”
“現在還可以買到小的,很新鮮。”
“那叫小黃魚,不叫黃魚。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魚。”經他那麽一說,我才知道。 “三藩市有黃魚吃嗎?”我問。 “沒有,”他說,“來了這裏,有什麽魚,吃什麽魚。”
就是那種態度,才在美國活得下去。 “你呢?”倪匡兄問:“你身體不錯吧,看你的文章,到處飛,要是我,早就爆血管死掉了。”
“也沒像從前那麽好了。”我說。 “這句話說出來多餘,”他說,“沒從前那麽好是一定的。比從前好,那麽就要拿你去醫學院研究了。”
“有時候我想:與其相信醫生,不如相信看命的。”我說。 “看命理從前的事真的很准,後來的不准。”倪匡兄說,“不必花那些錢。”
“你的命書以後的事也不准?”我問。 “模棱兩可,說這樣也准,說那樣也不准。”他說。 “從前的准,有什麽用?”我贊同。 “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他說。 “現在有很多大陸青年,說看你的書,你對未來的事都看得很准。”
“什麽時候我改行去當相命先生,哈哈哈哈。”他大笑。 “最近上映你原著改編的《藍血人》,要不要我寄張VCD給你?”我問。 “不不不。”他說:“自己的東西,別人改,一定認爲不好,不好的看了就生氣。我找什麽氣來生?”
“你今年多少歲了?”我問。 “六十七。”他回答。 “算中國歲還是外國歲?” “歲算還是外國人的方法好一點,中國人的總算不清楚。”
這點我同意。 “人生一過六十,每一天都是賺到的。我已經多賺了七年,再發生什麽事都不要緊了。最要緊的是:一天活得比一天快樂。哈哈哈哈。”他又大笑四聲,收了線。 有製作人對倪匡兄的《六指琴魔》原著念念不忘,要我打電話詢問版權事。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後說:“老得掉大牙的故事,還有人要。”
“可見你老兄本事高呀!”他聽了大樂。 “對了,香港怎樣了?”他問。 “雖然沒宣佈爲疫埠,但大家當香港已是一個了。”我說。 “六百萬人,一千多個患病,應該冷靜一點對付。”他歎氣。 “就是嘛。”我說,“總得活下去呀!”
“問題出在恐慌,”他說,“人對不知道的事都會恐慌,現在研究不出病原在哪里,不懂得是什麽病菌,也找不到救藥,才會産生這種現象來,特效藥遲早會出現的。”
“真想不到香港會淪入這個地步,什麽經濟差,什麽官不好,香港人都終於熬下去,就沒計算到這場病來!”
“你怎麽樣了?”倪匡兄問:“我今天還和倪太說,這場病打擊得最厲害的是兩種行業,飲食和旅遊,這兩種都和蔡瀾有關。”
“還好,”我說:“也不是單靠這兩樣生存,在香港就是悶出鳥來罷了。”
“對嘛,就算沒生病,那種感覺是不好的,你不如出去玩幾天。”他說。 “有些國家派年輕護士在入境處檢查,真的有病沒話說,打幾個乞嗤,就抓你去隔離,豈不冤枉?臺灣酒店還貼出告示說不歡迎香港人呢!活這麽久了,還要遭受白眼?”
“你還是和查先生來美國好了,”倪匡兄說,“這裏還不當它是一回事兒。”
“也是個好主意。”我說。 去三藩市找他聊天,樂事也。就不知道有沒有恐怖分子炸美國機,乘國泰好了,但國泰又說要停航。這場病,令人心煩! 打電話和倪匡兄聊天,通常在家的時候他都不自己聽,都是倪太接的。 “倪太呢?”我問。 “又去香港。”
“這次一定要好好請她吃飯,但是我過兩天要去北海道,她能住多久?” “很久。” “那耶誕節你一個人過?”
“我過冬也是一個人,耶誕節也是一個人,新曆新年也是一個人,農曆新年也是一個人,元宵也是一個人吧。”他說:“我喜歡一個人,不要緊。”
“那倪太也放心——”我說。 “放心。”他說,“來了美國十年,她至少回香港四十次,每次飛機票三千多塊美金,加起來也要一百多萬港幣,好在都是倪震出的錢。”
“這一點我也覺得這個孩子真好。”
“他自己用起錢來反而很省的。”倪匡兄愛兒之意,從語氣中聽得出。 “在外國住慣了,香港人亂花錢的壞習慣都會改掉的。”我說。 “也不能說是壞習慣,賺多花多,賺少花少,很自然。”
“一個人幹些什麽?”我問。 “我剛要做午餐吃。”他說,“做做飯,養養魚,讀讀書,看看錄影碟,忙得要命。總之要找事情做就是,我真不明白爲什麽有些人不找事情做。”
“我有一個朋友,移民到西雅圖的小鎮去,剛去的時候所有老太婆都從窗口探頭出來看他,後來有什麽人來了,他也從窗口探頭出去看人家。什麽事都不做,最後死了,名副其實地悶死。”我說。 “哈哈哈哈。”倪匡兄弟,“這不叫悶死,這是該死。”
“剛才打過一次電話,有個女人說你們出去了,她自稱是做克寧的,我聽了老半天,才想得出克寧是什麽。”我說。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請來做清潔的,一個星期來一次。”
“星期天飲茶去了?”我問。 “唔,來了臺灣的兩個出版社的朋友,他們以前是出版古龍小說的。”
“說起古龍,他出的那句‘冰比冰水冰’的上聯還有很多人在研究,我昨天還收到美國一位讀者的來信,要我代問你有沒有人對得出下聯來完成古龍的心願呢。”
“什麽‘冰比冰水冰’?根本不通嘛,不是古龍出的吧?”倪匡兄和古龍是好朋友,死了還要維護他。 “在《陸小鳳傳奇系列》的一篇叫《劍神一笑》後面的注上,古龍寫過這件事,而且他還寫著是在一齊喝酒時向你說的。”
“不會吧?怎麽我記不起這件事?”倪匡兄不認。古龍也許是爲了娛樂性而作的,有沒有這一回事兒不要緊,最重要是可不可讀,有很多關於倪匡兄的消息,也都是我作的。 古龍的確寫過,他說倪匡比他好玩得多,甚至連最挑剔的女人看到他,對他的批語也是這個人真好玩極了,但這麽一個好玩的聯,他就對不出,金庸也對不出。 關於此事,金庸先生在最近出版的大字版作品集中的新序曾經提及。 查先生說:“有些翻版本中,還說我和古龍、倪匡合出了一個上聯冰比冰水冰征對,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的對聯有一定規律,上聯的末一字通常是仄聲,以便下聯的平聲結尾,但冰字屬蒸韻,是平聲。我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征對,大陸地區有許許多多讀者寫了下聯給我,大家浪費時間心力。”
不好玩
《六指琴魔》版權事,大陸方面需要倪匡兄的簽字,我已寄了給他,補上一個電話。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後說:“你從新加坡回來了?我的消息靈通吧?新加坡那邊怎麽樣啦?”
“還好,沒看到有人戴口罩。我姐姐戴了一個,上的士時司機嚇得一跳。” “人人戴你不戴,會給人罵;人人不戴你戴,又嚇人,真是的。”
“好在在新加坡那幾天不必戴,天氣那麽熱,一定死人。”
“就是嘛,已經證明沒有用的東西,大家還戴著!”倪匡兄說,“醫生護士還不是戴得緊緊的,患病的都是他們!”
“吃大蒜最有用,”我說,“泰國有種小顆的,又香又辣又脆,我拿它當花生吃。” “我也喜歡吃大蒜,”他贊同,“吃得口氣之大,四尺之內熏死人!”
“香港現在大家都戴口罩,我儘管吃,別人聞不到。”我說。 “真是有用的,你看韓國人都吃,所以沒有沙士。”他引證。 “三藩市不受影響吧?”我問。 “也有影響呀,今天和倪太去飲茶,唐人街冷清清地,洋人都不來了,反正他們認爲都是東方人引起的病,少惹麻煩。我們去泊車,空位多得很。”
“有沒有人戴口罩?”我問。 他說:“洋人才不吃這一套,連銀行劫匪也不戴口罩,他們戴滑雪用的面罩。” “受不受他們歧視?”
“表面上他們還是不敢的。”倪匡兄說,“不過還是別自討沒趣。我本來最愛看洋人小孩子,名副其實的洋娃娃嘛,現在也不走近他們了,給人瞪一眼,也不好玩。”
每一部都是好書 一本新雜誌的編輯打電話給我。 “我們想找倪匡寫稿,你替我問問他肯不肯好嗎?”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做了倪匡兄的非正式經理人,欣然答應。 哈哈哈哈四聲後,倪匡兄說:“現在是你們半夜四點鍾,怎麽還沒睡?”
“我從來不算三藩市時間。”我說,“總之我們深夜,你們就不是深夜,這個時間通電話,一定不會吵醒你,反正我都是在這時間寫稿,頭腦最清醒。”
說明了來意。 倪匡兄說:“你代我謝謝他還記得我。但是我已經寫不出了。”
哪會有寫不出的道理?是他不寫,人無求了,有資格拒絕。從頭到尾,沒有提過稿費的問題。我知道他提出個數目,對方付得起。不夠資力,也不敢開口。 “那麽以後所有的報紙雜誌請你,我都先替你回絕了?”我問。 他又連笑四聲,表示沒錯。 “上次回新加坡,”我說,“在家裏找到你的那本《老貓》,小朋友沒看過,拿回酒店後一口氣看完,說好看得不得了。”
“當然好看,”他有點自豪,“放了幾十年,還能看得下去,就是好看。” “你認爲《老貓》是你寫的最好的一本小說嗎?”
倪匡兄不正面回答:“你請小朋友看看《尋夢》吧。” “《藍血人》,你不喜歡嗎?”
他問。 倪匡兄說:“我並不覺得《藍血人》寫得好,但是很多人喜歡。我想,大家喜歡的,總有一點道理。你要問作者的話,本本都是他親筆寫的,本本都好。” 幻想力
“最近電視劇又把《衛斯理》改編了。”我在電話中說,“你看過了嗎?” 倪匡兄大笑四聲:“把人物改成穿民初裝,古怪透頂。”
“始終是兩種不同的媒體。”我說。 “長篇小說的話,改編電影不容易,改編成電視片集最適合。我不知道講過多少次,金庸小說最好是根據小說拍,連分場也依足好了。作者本身當過編劇和導演,寫出來的都很有電影感。我有一次寫金庸小說劇本,把一個不太重要的人物刪掉,哪知道那麽一刪,後來的劇情完全接不上。”倪匡兄一口氣說:“所以凡是亂攻成電影電視的東西,我從來不看,一看就氣死人。”
但是不看又怎麽知道人家改成民初裝? “我是聽朋友說的。”倪匡兄已知道我在想些什麽,“編劇不改小說劇情,拿薪水就沒有面目,所以一定要改。”
“導演更喜歡改。”我說,“導演多是年輕人,老闆叫他們拍名著,他們認爲老套,非有自己的存在不可,爲了證明與衆不同,改得面目全非,愈改愈不會收科,最後一塌糊塗,當年許鞍華拍《書劍恩仇錄》,就是例子。”
“電視還來得喜歡用大爆炸,什麽東西都來一個爆炸,降龍十八掌一掌打出去,轟隆一個爆炸是指定動作。”倪匡兄說完大笑四聲。 “爆炸其實是最容易處理的,用一個信管,上面放一袋汽油,正副電一通,信管爆發,氣油燃燒,煞是好看,問題出在什麽爆炸技巧都在《星球大戰》裏看過,已不新鮮了。”我繼續說:“從前看《神雕俠侶》,就不知道怎麽拍,現在有了電腦動畫,只要想得出就拍得出,要看今後製作人的魄力了。”
“完全同意,幻想力作者已經給了你。”倪匡兄又大笑四聲後收線。 “最近忙些什麽?”我問倪匡兄。 “還不是那樣每天吃完睡睡完吃,三藩市的生活並沒變化。”
“除了買菜飲茶之外什麽地方都不去?” 他說:“最近常到女兒家,她去旅行了。” “人不在,替她打掃?”
“不,替她養烏龜。我說烏龜幾天不吃東西不會死的,她就不相信。”
提到烏龜,我知道倪匡兄也是養烏龜專家,說的不會錯。 “是不是你以前養的那兩隻,毛都長了出來的?” “那不是毛,是青苔
。烏龜殼長青苔也真不容易,叫青毛龜。我那兩隻移民來三藩市之後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不是說過交了給倪震養的嗎?”我提醒他。 “對了。”他說,“後來倪震也過來了,就不知所終,烏龜總不能移民呀。”
倪匡兄生一男一女,女兒倪穗,性情古怪,和她老子一樣;兒子倪震也古怪,和周慧敏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衆人皆知,不過這是他的私事,我不會去問倪匡兄,知道了也不講。 倪震老弟很久沒他的消息,最近收到他的電郵,說改了郵址罷了,通知是發給他所有的友人,我想他不連絡人,還是希望人連絡他。 有一點我一直稱讚倪震的,他孝心十足,對爸媽都好,倪太每次回香港的頭等機票都是他買的,當年留下兩隻烏龜,每天還要買游水嚇喂它們呢。 “那你女兒養的呢?”我問。 “倪穗養的是這裏買的,從巴西進口,這裏街市有得賣,一隻四五塊美金,是中國人買來吃的,洋人媽媽聲,說我們殘忍。中國人才不管,照吃不誤。”
又打了一個電話和倪匡兄聊天,談起岳華。 “他現在在哪里?”倪匡兄問。 “在新加坡拍電視劇,聽說恬妮和嘟寶這個月也去了。”
“嘟寶這個小女兒臉上有顆大痣。”倪匡兄記得真清楚,“書應該念完了吧。” “大學畢業,已經出來做事了。”
“想起來,”他說:“恬妮小我十二歲,也有五十六了。”
倪匡兄記憶力驚人,朋友是什麽生肖一記,就算出人家多少歲。 “那麽你也有六十八歲了?”我問。 “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四聲:“中國人來講,已近古來稀。要是現在翹辮子的話,燈籠上挂的就是七十有一了。”
對於生老病死,倪匡兄是毫無顧忌的。外星人嘛,想法和我們不一樣,一切都可以當成笑話來說。 “劉家良和我一樣大。”他說,“那天看到翁靜晶的專欄,寫劉家良睡覺的時候,鼻鼾聲特別大。”
“真是的,老公的鼻鼾不應該拿來當題材。”我有點意見。 “觀點可以不同,不過不得不承認她的文字寫得好。”
倪匡兄一向說,他著作的本領永遠超不過他閱讀的能力。什麽都看,看得真多。 “你們兄妹也真怪,你欣賞翁靜晶 ,亦舒稱讚章小蕙。”
“章小蕙寫得比翁靜晶差遠了,但是我也佩服她。”倪匡兄說。 “佩服她什麽?”
倪匡兄說:“欠了人家那麽多錢,還活得逍遙自在。你要討錢嗎?我破産!人人都不敢追債,這也是香港最古怪的現象,哈哈哈哈。”
“最近幹些什麽?”我問倪匡兄。 “我的生活很有規律,”他說,“睡覺、吃飯、養魚、看電視、上網。”
“還是不肯出門?”我問。 “哦,”他說,“倪太的妹妹來了,我們和他們夫婦去了一趟Lake Taho。”
我一聽到倪匡兄肯去旅行,實在驚喜。住三藩市的他,金門橋也不去看一眼,竟然跑到那麽遠去。有一天,他會不會回來香港和臺灣走走呢? “是怎麽去的?”我沒去過。 “駕車。”他說,“從三藩市駕車去,四個多鍾就到。”
“好玩嗎?”
“真好玩。那個湖真大,我簡直沒有想到那麽大。我喜歡水,最愛看水了。”只知道他愛養魚,收集貝殼,原來都是因爲水。倪匡兄,是不是來自水星? “人家去Lake
Taho都是去賭錢。”我說。 “只是去了三十六小時,我寧願坐坐纜車,乘乘船去看湖遊湖。”他說,“我所住的旅館是家庭式的,兩間房,一個廳,走出來就是湖,看個不停。美國的湖很深,Lake
Taho這個有二千多公尺。”
“看了這個湖,下次可以去看別的了?”我誘導他回來看東方的湖。 “下次可以去另外那五個,像密西根湖等等,都在加拿大邊界附近。”他不動心。 只好說明了:“西湖也不錯嘛。”
“是。”他承認,“中國湖還是比美國美,雖然沒那麽深,但是有水草,有魚。美國的什麽都長不出來。”
“回來吧?”我說。 他大笑四聲,我似乎看到倪匡兄在搖頭,挂上了電話。 打電話給倪匡兄,一向來都是倪太聽的,當今她又回到香港,想不到電話一響,馬上傳來倪匡兄的聲音。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我家裏有十幾個分機,當然即刻接通。”想到他家連按摩椅也很多,我問他到底有幾張? “三張。”倪匡兄說,“一層樓擺一張,哈哈哈哈,隨坐隨睡。”
倪氏在三藩市的家,像一個長方形的麵包烤爐,從外面看起來很矮,原來還有一個地牢,算起來一共有三層。 “倪匡很機靈,一聽到東部大停電,馬上把天窗開了。”倪太說。他家屋頂上有個玻璃天窗,一按鈕,即刻嗄嗄吱吱聲推動,打開後晚上可以看到星星,幾十年老房子從來沒出過毛病。 電話多,按摩椅多,書多,堆滿大廳、走廊、睡房、浴室。倪匡兄一購物就發狂,不多不給錢,什麽東西都以多取勝。地下室和車房之中,水箱更多,不止多,棺材般大養魚無數。 “倪太來了香港,你一個人吃飯怎麽辦?”我問。 “家裏的冰箱雪櫃好幾個,堆滿魚、雞、豬、羊、牛,三個月也吃不完。”
在他家吃過一種洋蔥,比水晶梨還要甜。倪匡兄說:“哦,那是夏威夷來的,現在家裏有三大布袋。”
“眼鏡呢?”他家眼鏡也特別多。 倪匡兄說:“我剛來美國,拿眼鏡叫倪太去配,要同樣的來十副,眼鏡店的人說不行,要親自驗眼才替我配,我一生氣要倪太去香港的眼鏡店配,一配就是二十副。美國人真笨,怪不得要弄到大停電。哈哈哈哈!”
電腦購物 “我打電話來的時候你正在幹什麽?”我問倪匡兄。 “和倪震玩ICQ。”他說。 “那麽不妨礙你了。”
“沒什麽,我可以一面和你聊天,一面在電腦打字。”
真厲害,一心數用。 “用的還是九方輸入?”我問。 “唔。”倪匡兄說,“我除了這種輸入法之外別的不會。”
“我連九方都不會,還是筆寫。最近出了一個手提電話,認字的能力很強,寫簡體出簡體,繁體出繁體。”我說。 “香港的電器實在太先進。”倪匡兄說,“不過家裏的人買了一個手提電話給我,最原始的,什麽功能都沒有的,我都不懂得怎麽去按,對電器之事我一竅不通。”
不通還會打ICQ? “聽倪太說,你連電腦購物都學會了。”
倪匡兄最愛此道,從前是看了雜誌廣告後郵購,現在科技發達,電腦購物,實在是同一回兒事。也因住美國,沒有多少人來按門鈴的關係吧?不過要是他肯見人,大把。 “電腦購物,簡單得不得了,按幾個鈕,把信用卡號碼輸入就行。程式太過複雜的,不買算了。”他說。 “在東方,電腦購物還是流行不起來,大家怕信用卡號碼給人偷掉。”我說。 “剛用的時候我女兒也警告過我,但是有什麽好怕的?現在美國的大書店已經一家倒閉了又一家,美國人都在電腦裏訂書,又便宜又快。至於信用卡號碼,在銀行開一個有幾千塊美金的戶口,全部被偷掉也不過那個小數目。我最近還學會在電腦上追蹤,看東西寄到了什麽地方的郵局呢,哈哈哈哈。”
倪匡兄也在電腦上看香港的報紙,時差關係,閱讀得比我們早。 “今天的消息,說有個幾歲的小孩,已經看了好幾百本名著。”他說,“不過幹看又怎樣?要懂得用才行呀。”
“是的。”我說,“前些時候出版社安排了四個小作家見查先生,查先生冷水一潑,說當作家這一回兒事,沒有神童。”
“對對。”倪匡兄說,“詩人有神童,音樂家畫家有神童,但是作家沒有。十七八歲的沙崗寫小說,也不算是神童。” “查先生說數學家也沒有。”
“記得數位的有一些,像心算珠算,比電子電腦還要快的也有,但不表示他們長大後就變成數學家,至少會計師樓沒有神童。” “也沒聽過神童醫生的。”
“不錯。有的話也是文科居多,理科一定要學到老爲止。”他說,“但是人類不管多聰明,始終受騙。科學上已經證明不可能的事,像生髮水,經過幾百幾千年,還是有人要買,還來得個貴。”
“當今的減肥藥也一樣呀。”
“也許有些是輕瀉作用,吃久了當然瘦一點,但是不吃又胖回去呀。”他說,“減肥靠運動,你我都不行。靠不吃東西最有效,你也親眼看過我減的。”
記得當年倪匡兄看著餐桌上的磅和電腦,食物有多重,有多少卡路里,按足了去減,減完又大吃大喝,一下子瘦一下子胖。 “減肥藥的最大好處是有穿比基尼的女子可以看。”倪匡兄說,“但是饒了讀者吧,不必把減肥前的那塊肚腩肉也拍出來,最討厭的是不用美女,不知哪里弄來醜得要命的肥婆,見到減肥後變成的樣子,即刻聯想到她們會隨時暴斃的。哈哈哈哈。”
醫藥費
“看報紙上你的照片,瘦了很多,是不是在戒口?”倪匡兄問。 “中醫說連蔬菜也只准吃菜心,還有菠菜和莧菜。”我即刻向他訴苦,“偏偏我最討厭吃菠菜。”
“我也不行。”倪匡兄說,“我一吃菠菜就拉肚子。” 哈哈,這連減肥的番瀉葉也可以省了。 “其實什麽都吃,不吃過量就是。”
“這一點,見解可跟我的一樣。”我說。 “中國人吃蝗蟲,肚子也不見得有蟲。”
他這麽一說,我可想起他的洋女婿,從前跟女兒倪穗拍拖的時候,倪匡兄看他看不順眼,有一天他來家裏坐,看到養金魚的紅蟲,問說幹什麽的。 “吃的。”倪匡兄說。 把他嚇得個半死,不過後來連做岳父的也愈看愈順眼,就答應把女兒嫁給他。 “洋人有好有壞,中國人也一樣。”我說。這句話雖然屬於阿媽是女人,洋女婿我見過,老實到極點,印象不錯。 “除非是外星人。外星人都是好的,哈哈哈哈。”他大笑。 談到倪穗,我問:“她近況如何?有沒有時常來看你?”
“一個星期來一兩次。”他說,“最近也學我養魚,看到一條金魚,喜歡得不得了,花二十塊美金買回來,金魚生病了,花兩百塊美金去看醫生,結果也是死掉,我向倪穗說我只要用二毛半就醫好,買一個塑膠袋,裝了水拿去池塘放掉不就是了?”
通了那麽久電話,我說不打擾他了。 倪匡兄說:“歡迎得很,我現在是門前冷落電話少呀。”
哈哈哈哈,大笑中收了線。 吳宇森從洛杉磯來電,說要倪匡兄的聯絡,有位研究香港武俠片的老外想找他做訪問。我按慣例,一定要先問過倪匡兄本人,才可以把電話號碼講出去。 香港深夜兩點,那邊早上十點。這次他聽了,沒有先來哈哈哈哈四聲的大笑。 “吵醒你了?”我問。 “沒有,沒有。”他雖然那麽說,但到底聽得出剛起床。 “通常睡到幾點?”
他回答:“沒什麽幾點不幾點,在這裏日子快活,要幾點就是幾點。”
說得也是,反正什麽事都不必做了。時間觀念,要來幹嘛? “還好你現在來電話,”他說,“前幾天生了一場大病,話都說不出。”
“什麽?”我即刻擔心起來,“什麽病那麽嚴重?”
腦裏,出現了癌症、心臟病、血管破裂,甚至於糖尿,但糖尿和說不說得出話無關呀。 “大傷風。”他說出答案。 “傷風又是什麽病了?”我大叫,“在英國,你找醫生看傷風,醫生也會把你趕出來!”
倪匡兄這時才四聲大笑起來。 “倪太沒回香港吧?”我問。 他說:“好在她過完農曆年才走,不然我孤苦伶仃一個人,要看醫生的話,連交通工具也成問題。”
想想,這不是開玩笑的,我建議:“不如請一個家政助理。”
“地方小,工人怎麽住得下?”他說。 還算小?近萬的屋子和花園,香港住幾百尺公寓的人也擠得下菲律賓女傭了。說這種話,不把我們都氣死才怪。 第六部分
頭腦壞掉 “你都知道我的屋子古裏古怪,像個烤麵包爐,只有一個臥室嘛。”倪匡兄抱怨。 “可以在花園建多一間工人房。”我說。 他大笑:“政府哪會允許?”
“不然叫她住車庫好了。” 倪匡兄好像猜到我要說什麽:“別那麽多餿主意。” “請一個鐘點的也行呀。”我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是勇婆。”他指正。 “對對。”我說,“有些香港人,就算夫妻兩個,也請了一個做家務,一個燒菜的。”
“何止?”他說,“我在香港認識一個女的,家裏有十幾個菲律賓助理,我猜她有一鋪請菲律賓工人的癮,連別墅在內,一共三十個,我對她說:要是你去競選菲律賓總統,至少有三十票,哈哈哈哈。”
“病怎麽醫好的?”我又關心起來。 “醫生給我吃一種藥,每天一粒,五天之後全好了。” “有那麽好的傷風藥?” 我問:“吃了會不會昏昏欲睡的?”
“給我吃的不是傷風藥。”他說,“是醫喉嚨痛的。” “那是抗生素了?”
“大概是吧!”他說,“抗生素一種比一種厲害,從前的盤尼西林,根本殺不了細菌。說到藥,最近我看到一份報告,說中國人爲什麽那麽愛被人統治,都是和生病有關。自古以來中了鉛毒,頭腦變壞了才有這種思想。”
“不會是真的吧?”我說。 倪匡兄又大笑:“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有點道理。” “最近幹些什麽?”我問倪匡兄。 “還不是吃完睡,睡完吃。”
“什麽都不做?” “閑時上上網。”他說。 “打遊戲?” “遊戲要一層一層打上去,看到結果才好玩。學到什麽時候才會?”
“可以買一本叫金手指的來解碼呀。” “看那本書也看死人了。”倪匡兄說,“我最喜歡在遊戲機場看小孩子打了。” “我有一個弟婦,每天沈迷。”
“那是幾個人一塊兒打的那種。”倪匡兄早知道,“一面打還能一面交談,說你這種方法這麽笨,怎麽打死怪獸?女人沈迷遊戲,像從前沈迷打麻將,一點也不出奇。”
“你看的是什麽?” 倪匡兄說:“我找新網站網頁,現在全世界每天有五十萬個新的出現,看也看不完。” “那麽多?”
“阿貓阿狗,順手一查,都有十幾二十個,什麽人的都有一些網頁。” “真的?我也有?” “你等一等,我替你查查。”
不消幾分鐘,倪匡兄已有結果:“你在雅虎有七百零七個。Google英文名中有一千零十個,中文名中有九千七百九十個。”
“哇,連看都沒看過。”我驚歎,“你呢?查先生呢?那才不得了!”
“我在雅虎有一千三百二十個,金庸七千二百九十個,Google英文裏我有一千九百四十,金庸一萬零四百。中文Google我有三萬二千三百。查先生四十二萬五千。”
“真厲害!”我說。 倪匡兄笑:“從前趙之謙的朋友爲他出印譜,他說人家多事,現在多事的人多得多。”
“香港有什麽東西要的嗎?”我問。 倪匡兄說:“三藩市什麽都有,我女兒最近幫我錄了些日本連續劇,好看得不得了。”
“電影呢?”我問:“要不要《魔戒》的DVD?”
“第一集和第二集我都買了,等著看第三集,我不會去戲院看的。” “女子十二樂坊呢?又彈又跳的。”
“那我有興趣。”倪匡兄說。 “我替你寄張過來。她們最近在紅館表演,賣個滿堂紅。不過VCD是大陸演奏時出的,選的曲子膾炙人口的只有兩三首,衣著也老土。紅表演的是在日本巡迴時設計,熟悉的音樂比較多,服裝也性感。”
“最愛看又漂亮又有才華又性感的女人。”好像看到他露出的笑容。 “拉二胡那幾個的手臂都相當粗。”
“那沒辦法,天天用勁嘛。”倪匡兄說,“跳芭蕾舞的女人在舞臺上好看。我認識一個,私下裏她的腳看了倒胃。”
“除了上網,還幹什麽?”我問倪匡兄,“你兒子在報紙上說你有很大的春宮收藏。” “他愛爆老子的秘密,隨他。” “倪震在電臺上做的節目,你聽不聽?”
“聽。”他說,“我每天都聽。” “他做的是深夜的,你們那邊幾點?” “我才不按照時間聽,電腦裏有一個商業電臺的網。一按上,什麽時候聽都行。”
“倪震做的節目不錯,”我說,“你聽了有什麽意見?”
“聽衆打電話來,問題稀奇古怪,有個女的問A君和B君,人品條件都一樣,到底要選哪一個才好?真笨!當然是選她最舒服的那個嘛。”倪匡兄大笑四聲後收線。 不想看
“哈哈哈哈。”倪匡兄聽到我的電話後,按照慣例,大笑四聲。 “大陸有製片家肯出錢請你寫劇本,要我轉告。” 我說:“多少任開。”
“要是我有精力,免費替他寫。”他懶洋洋地。 “這話怎說?”我問。 “製片家給人盜版盜得窮了,我還忍心要他們的錢?哈哈哈哈。”
“你們三藩市去哪里買盜版?” “唐人街、日本埠,隨時隨地,什麽東西,都有,一張三塊錢美金。”
“很貴。”我說。 “按照我們的生活水準,又和正版一比,算便宜的了。”“我都說過,盜版錄影帶怎麽倡狂都要花上一個多小時兩個鍾,等到一天像印鈔票那麽印,就很可怕。”
“現在已經不必在工廠翻了,在家也行,叫一個小子,每天燒一百張VCD、DVD,根本不是問題,就算給商店和中間人各賺一塊,自己也有一百塊的收入,這種生意做得過。”
“FBI不會來抓?”我問。 “他們要抓的是大宗的荷裏活巨片,我們這種東南亞玩意,當成供應亞裔少數民族的娛樂,才不會造反。一點對付的辦法都沒有。”
“有。”我說:“那就是我一向主張的製片公司賣VCD、DVD,價錢和翻版一樣,水準一高,觀衆就寧願買正版了。”
“一般的製片人才不肯那麽做,其實賣一塊多賺一塊,多好!”倪匡兄贊同:“這就是打不過人家,就和他們同流合污的道理,賣得那麽貴的話,一定有人翻版。他們不翻版,我在家閑著無事,也可代勞。”
“最近看了些什麽盜版片?”
“什麽都有,就不想看了。”倪匡兄說。 “有什麽好書?”倪匡兄說過,他看書的本事比寫書高,問他,沒錯。 “沒有。”他說。 “那看些什麽?”他不看書會死人的。 “看新書不如看老書,我還在翻看金庸小說。看的是舊版,舊版比新版好看。”
“我也是。”我說:“我已經從頭看起,把《鹿鼎記》也看完,你正在看哪一部?” “《神雕俠侶》,這次看,又給我看出毛病來。” “什麽毛病?”
“小龍女在絕情穀中,要逃出來其實是很容易,有水有陽光,就一定有別的出口,不必整天放蜜蜂出來。下次你遇到查先生,替我問問是不是。”
“查先生最近去了一趟布拉克,本來說還要去國內講課,不知道回來了沒有。”
“年紀那麽大了,還對旅行那麽有興趣,可見健康不錯。看你寫冬蟲夏草,大概吃了真的有效吧。現在,冬蟲夏草也可以在實驗室裏種出來了。”
“我想那五六百塊一兩的就是培植的,應該不是假吧?”我說。 “那假不了。其他東西什麽都假,假醬油、假奶粉,那麽便宜的東西假來幹什麽?假名牌還有話說。”
我說:“那天陪朋友去買燕窩,行家說連他們都看不出。” “不就是嘛,我老早就不買大陸貨了。我有先見之明。”
“最近流行一個故事,”我說:“有一個農夫花了畢生儲蓄去買種子,發現種子是假的,種不出東西。但是土地是真的,漲了價,賣給人建房子,大家買酒回來慶祝,都喝死了,酒也是假的。”
倪匡兄哈哈大笑,這種故事他最愛聽。 新主意
“你的高爾夫球團辦得很成功嘛。”倪匡兄人不在香港,但消息靈通。 “賴賴,廣告一出,兩三天就滿。想不到愛打高爾夫球的人那麽多,也想不到他們會老遠地跑到日本去打。”
“其實到外國打球,是一個很好的話題。那班高爾球迷談來談去都是那幾枝棍和那幾個可憐的小白球,不談球場,還有什麽可以談的?哈哈哈哈。”
“高爾夫我自己不會打,帶團友去了球場開完波,就可以回酒店寫稿,非常輕鬆,這種團辦得過。”我說。 “虧得你想得出,還有什麽新主意?”
“再下去,我想辦一個單身母親團。” “什麽?” “離了婚的媽媽。”我大聲說,“講她們帶著小孩子,一面旅行一面學習擠牛奶、做牛油等等。”
“那好呀!”倪匡兄說,“單身母親去了,單身父親也可以參加,單身漢也可以參加。有些人的想法不同,寧願一次過有老婆有孩子免得麻煩,一次過還有姑姑姨姨、外甥侄女,一直希望有個大家庭的單身寡佬像中了馬票,何樂不爲?”
“做得過吧?”我說。 “當然做得過,至少這個主意很特別,其他人還沒想到。”倪匡兄說,“你不會是說說而已吧?” “說了,說了,我去做了。”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事前張揚,也不怕別人抄橋。” “各有各賺嘛。”我說。 “我要是單身,也參加。”
“最近幹些什麽?”我問。 倪匡兄說:“不幹什麽,老跑去看病,年輕時和老婆拍拖,跑戲院;現在老了,拍拖跑醫院。” 古來稀
“你到底有什麽不妥?”我開始擔心。 “周身不妥。”倪匡兄說。“像前列腺呀,我和你一樣,前列腺也出毛病。”
“年紀大了,前列腺不出毛病,才是毛病。”我說。 “現在還不知道只是腫大或是有毒,下禮拜要去抽樣檢查,最近檢查了這裏又檢查那裏,好像永遠檢查不完,我向醫生說,乾脆死了算了,檢查個鳥?死我才不怕!但醫生說不會一下子死,不檢查會來個半死。半死,我是很怕的,所以只有繼續檢查,和倪太一起檢查。”
“倪太檢些什麽?”我又擔心。 “都是一些骨質疏鬆、扁桃腺發炎等等小事,沒什麽大不了的。那天我去檢痔瘡,好痛。” “用手指還是用儀器?”
“我還敢看嗎?”倪匡兄大叫,“閉著眼睛什麽都不知道。” “結果呢?” “我被醫生檢查後,說小便也有點困難,他說那你要去找泌尿科,我查的只是屁眼。”
我笑了出來。 倪匡兄繼續說:“到了泌尿科又要從肛門檢查。一生人,在一個禮拜之內,被人挖了兩次屁眼,還是第一次。一想又哈哈大笑起來,弄得那個醫生莫名其妙,以爲我還有那鋪癮。”
“前列腺手術很簡單。” “我才不去開刀呢,人生七十古來稀,還來這玩意兒幹什麽?” 倪匡兄只會把自己說得更老,我問:“沒到七十吧?”
“六十九,也等於七十了。”他感歎。 “有什麽東西要從香港寄去的嗎?”
“什麽都有,健康缺奉。”他說完哈哈大笑四聲後收了線。 爲了些小事要打電話給倪匡兄。有時是時差,有時他家沒人聽,今晚才聯絡上。 “我老出去檢查身體,所以你找不到我。”倪匡兄沒按照他的習慣大笑四聲,可能是被搞得太煩,沒心情笑了。“
這樣吧,我給你我的手提電話號碼。” “哈哈哈哈。”這次輪到我大笑四聲了:“想不到你也有用手提的一天。” “倪震買給我的。” “什麽牌子?”
“連我也不知道。”倪匡兄說,“總之是最簡單的,什麽功能我都不會用。” “是你拒絕用吧?”我說:“至少可以輸入一、二、三、四呀!”
“什麽叫一二三四?” “按一,是你家。按二,是倪太的手提。按三,找到倪震。按四,找到倪穗。”我說:“比按所有的號碼方便得多。”
“不了。”他說:“我還是照傳統老電話的撥號方法,比較信得過。”
這個人說什麽也拗不過他,即刻放棄:“反正你們三藩市那麽一個國際大都會,用的只是七個號碼,容易記。”
“是呀。”他同意,“香港幾十年前已經用八個號碼了。你下次打電話來,如果家裏沒人聽,打手提好了,前面的三藩市415字頭一樣,手提也只有七個號碼。我自己是從來不用手提電話打的,只是接聽。”
“連你也用手機,我們這些一早買的人,也不必覺得太難過。”我說。 “是老婆、兒子、女兒迫的,要不然我死都不肯用。” “檢查身體也是迫的?”
“當然囉。”倪匡兄說,“年紀一大,你身邊的人都變成統戰幹部。” 十分之一
“不是自己感到有什麽不舒服吧?”我有點擔心倪匡兄的健康狀態。 “例行,”他說,“沒什麽不舒服。” “檢查出什麽毛病?”
“一檢查就有,不檢查沒有。” “驗血驗出來的?”
“一抽就一大筒。抽後看報告,什麽什麽高出多少度,膽固醇有問題。什麽什麽高出多少度,前列腺有問題。醫生看的都是數位,看完叫你去找什麽什麽專家。這種看數位玩意兒,我都懂,我可以當醫生。”
“有醫療保險的吧?” “超過一個額,就要自己付。我上一次隻付三分之一左右,已經一千多美金。美國的醫療是全世界最貴的,實在是一個大問題。”
“窮人呢?” “只有兩種人不必擔心,最有錢的和最沒錢的;前者自己照顧,後者政府照顧。夾在中間的,都要自己付。”
“沒有全保的嗎?”我問。 “我起初還以爲我的女兒沒安排好。”他說,“最近看到一則新聞,說加州大學從紐約請了一個華人校長,但是爲了醫療保險沒搞好,放棄一年幾十萬美金年薪,回紐約去。才知道這個制度多麽複雜,醫療保險只有公司著數。”
“檢查後有沒有吃藥?” “堆積如山,”倪匡兄說,“我現在每次吃藥,都要想一想是吃什麽的,才不混亂。” “有沒有好一點?”
“根本不是大毛病,有什麽好與不好的?我每次看醫生,都和他大吵一頓,問他給的是什麽鳥藥。” “中國人醫生?”
“唔。”倪匡兄說,“但是講的一口臺山話,我一句都聽不懂。我向他說你不如講英語,我至少可以聽懂十分之一,哈哈哈哈。”
前一陣子聽到倪匡兄前列腺他有問題,不斷檢查,也做了切片手術,報告應該出來了吧?趕緊給他一個電話問結果。 “哈哈哈哈。”他大笑四聲後說,“沒有問題,不是cancer。醫生看到報告後知道沒有毒瘤,好象不是很開心,以爲我這種人不應該只是腫大罷了,真他媽的!”
“大得厲害嗎?”我問。 “比普遍人大三倍。”他說,“要是雞巴那麽大就好了,哈哈哈哈。”
“不開刀嗎?”我問。 “開來幹什麽?”他說,“就算是cancer我也不開,七十歲人了,叫癌症陪我一起走進棺材好了。哈哈哈哈。” “小便不辛苦?”
“當然辛苦。動完手術失禁,那才難看。”他說,“你那時候爲什麽要開刀?”
“我是看到PSA度數每天在高,萬一cancer細胞跑到骨頭去就痛死人,好像身上有顆定時炸彈,不如除掉。”我問,“醫生有沒有給你吃藥?”
“給了我一種收縮肌肉的。吃了通順得多。不過他說腫大這一回事兒,是沒得醫的。” “要不要寄些中藥給你試試?”
“那也好。”他說,“反正中藥吃不死人,但也醫不好人。哈哈哈哈。我都說過,我不是不相信中藥,我只是不相信有人會醫。” “倪太沒回香港,在三藩市陪你吧?”
“她已經六個月沒回去了。我說我不要緊的,要回去就回去。好在腫瘤沒有毒,要是cancer的話,我不開刀,也要被她迫著去開的。”倪匡兄說完,我好像看到他伸出了舌頭。
什麽都不做 打了一個電話給倪匡兄。 照慣例聽到他大笑四聲之後,說:“好久沒和你聊天了。”
這些日子四處奔跑,又過耶誕節過農曆年,一直沒停過。打開話匣子:“澳門那個美食坊,大概兩三個月後開幕,你說要來的。” “不去了,我什麽地方都不去了。”
咦?他答應過的呀。我心說。可是倪匡兄這個人想做什麽就什麽,答應了等於不答應,得想另一個方法引誘他來才行。 “也沒到外面去散散步嗎?”
“從前還可以走三個街口,現在走到兩個,已經氣喘如牛,要休息一下才走得動。” “身體真的那麽差?”
“哈,人家說一年比一年差,我是一個月比一個月差,一天比一天差。”
“不想走路的話,坐輪椅好了,被人推上飛機,睡一大覺,到了推你下來。人家看你坐輪椅,還特別的VIP待遇招呼呢。”我說。 “那麽多病痛,萬一在飛機上發生什麽事,就倒楣了,還是不去好。”
“上網呢?” 倪匡兄說:“最近電腦壞了,我已經有一個多月不上網了,輕鬆得多,不必被它老是出毛病氣壞,月費也省了幾十塊。”
“那麽不是和香港隔絕了嗎?” “這裏還是可以從電視看到新聞的,倪太照用她那個舊電腦上網看香港報紙,說董建華已經辭職了。”
香港三更半夜,那邊黎明,反給看到頭條。 倪匡兄接著說:“其實香港特首最好做,一切推到民意調查好了,董建華這個人,壞在又笨又努力。” 誰生的?
“整天在家,做些什麽?”我問。 “看書呀,其他什麽都不做。”倪匡兄說。 “看什麽書?”
“臺灣出版的,講內幕的書,五大本,很厚,好看得不得了,我已經一口氣看完三本半。”
想起倪匡兄說過,他的閱讀本領比寫作本領高,樂趣也更大了吧?人生什麽都不做,單是看書,也不錯。 “那你兒子倪震做的電臺節目,不上網也聽不到了?”
“不聽也罷。”他倒說得絕情。 “也不能什麽事都不做呀,”我說,“洗金魚缸呢?”
“也不洗了,長滿青苔,連魚也看不見了。”他說。 “這倒好,有青苔吃,魚糧也不必喂。”
“雖然什麽事都不做,身體照樣發胖,我每天只吃兩餐,還是胖得不得了。大概是吃藥吃肥的,每次都要服七八顆藥丸。”倪匡兄說。 “到底是什麽病嘛?”
“亂七八糟病!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病,反正整身不舒服就是。”
“這也不是辦法呀!”我說。 他反問:“又有什麽辦法,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你總有一天會知道。” “你整天說老老老,到底多少歲了?”
“七十。”倪匡兄笑道:“我現在總對自己說,活到七十,已經有交代,隨時翹辮子也不要緊。”
“人家查先生八十,也不是好好地到處旅行。”我說。 “我可真佩服他。”倪匡兄說,“我更佩服楊振寧,八十多還娶老婆。” “差利·卓別麟七十多還生兒子呢。”
“這一點也不奇怪,一百歲也能生,問題出在是不是他本人生?哈哈哈哈。”倪匡兄又大笑四聲。 換個話題。“電影呢?周星馳的《功夫》出了DVD,寄一張給你?”
“不必了。”倪匡兄說,“我在這裏也買得到。” “連續劇呢?” “我女兒最近去了一趟日本,買了很多片集回來。我也看,拍得不錯。”
“從前的很好,近來已被韓國的趕上,看了《大長今》沒有?” “婆婆媽媽。”他說。 “《大長今》不婆媽呀,節奏相當快。”
“我看了兩集,再也看不下去。日本的連續劇比較短,還是日本的好。三級片的寫真集也好看,看厭了閉上眼睛,可照聽音樂,我一買買了上千張,到現在還沒看完。”
倪匡兄這個人真誇張,不是說話誇張,而是買東西誇張,電動按摩椅一買三張,眼鏡一買十多副,貯藏室中的食物,十年都吃不完。 “用的是什麽牌子的DVD機?”
“本來是日本的。”他說,“我對大陸貨一點信心也沒有,後來發現很多片子都播不出,還不如我老婆在香港買的那個便宜貨,任何碟子都能看到,包括翻版的,真是神奇。”
“我家裏也有兩架,一架看不到用另外一架。”我兜了一個圈子,“但是說到影碟,還是香港店裏種類多,餐廳也愈開愈多了。”
“三藩市真的沒有什麽東西好吃,我老婆住厭了,一直往香港跑。” “你也一齊來吧。” “我什麽都懶,別的不說,頭也剃了個平的,好在一根白頭發也沒有。”
“那可神奇。”我說。 “人家也問,爲什麽七十歲人,頭髮都還是黑的?我說我不用腦嘛。” 哈哈哈哈,大笑中收線。 賣房子
查先生生日,打個電話祝壽。查太太說,“好消息!倪匡夫婦,三月底就回香港了!”
“哈哈哈哈,”我學倪匡兄大笑四聲,“真的?有那麽快?不是說要到六月嗎?房子賣掉了?” “不止賣掉,還比出價時多賺了八萬塊美金,合港幣六十多萬呢。”
“那一定要叫他請客了。”我又笑了。 時間不對,等到半夜,三藩市的早上,再和倪匡兄確定一下。 “哈哈哈哈,”他說,“真的。三月底一定回來,訂了星航的機票。”
“東西呢?”
“全部扔掉,花了上萬美金,”他笑,“我是說請人來搬走的錢,扔掉東西的價錢還不算在裏面。住了十幾年,堆積如山。擁有過,扔了也不可惜,我們只帶四個行李回來,其他需要用到的,請了一家猶太人開的搬運公司送到香港,我才不肯動手,這幾天檢查了一下,已經腰酸背痛。”
“書呢?” “也全部扔了,金庸作品送了給人,反正回香港可以向查先生要新的。”
“新的大字版,老花容易看。”我還是想知道他賣房子的過程,問道:“你是怎麽那麽快賣得成的?”
“也沒有想到,最初以爲至少要一年半載,托了一個經紀,開了個價。很多人來看,看後又去請兩家結構公司,作檢查報告。報告一出,說房子毛病多得不得了。”
“這和從前附近地陷出一個大洞有沒有關係?” “當然有了。”倪匡兄說,“整個房子是斜的,放一個乒乓球,會自動滾在一邊。”
“那怎麽辦?”我叫了出來。 “房子一直賣不出去,我開始有點焦急。”倪匡兄說。 我追問:“後來呢?”
“查太太有位輿學家的朋友,教我擺株叫麒麟骨的樹,三藩市去哪里找?好在我一向種開花草,在相熟的花鋪有得賣,這一來,即刻賣成。”
“賣了給什麽人?中國人?洋人?” “洋人。聽說是開法國餐館的,有個三歲大的女兒,一看房子喜歡得要命,吵著父親買,他怕有別人出價,給多我八萬塊美金。”
“他知不知道有毛病的?” “我當然告訴他,他說不要緊,願意花多一百萬去裝修。”
“真是妙了,你那間屋子像個多士爐,喜歡的很喜歡,討厭的送他們也不要。”我說。 “還不是嗎?鄰居們都說我賣得便宜,我才不管,如果沒人要的話再便宜也得賣,反正買的時候,只有一半的價錢。”
“怪不得中國人都要買房子了。”我說。 “是呀!我一點也不相信,直到他把錢彙進了我的戶口我才沒懷疑。這比在美國賺錢好得多,我就算會說英語,也賺不到十萬年薪呀!”
“那洋人沒有馬上搬進去?” “他真好,給我三十天,所以月底一定要走。”
“回香港後住什麽地方?”我問。 “倪震已經替我們在銅鑼灣安排好,你知道我是喜歡住銅鑼灣的。”
“你回來的消息,我可以寫出來嗎?”我一向謹慎。 “上次回香港,的士司機、賣藥的、街上的肥婆,都叫我回來,我光明正大,回就回,不怕人家知道,你照寫好了。這種事,上海人叫回湯豆腐乾。哈哈哈哈。”
笑聲中收線。 “回來香港,可以多活幾年,哈哈哈哈。”倪匡兄說。他們夫婦終於在二〇〇六年三月最後的那天到香港長居。 “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說,“那種悶出人命的地方,不適合你們兩位住的。”
這幾天我人到處飛,一直不在香港,沒第一時間見到他,好像遲了數年。 “最近的新聞,又在大罵香港空氣質素差。我住三藩市,一天要打十多二十個噴嚏,回到這裏,一點事也沒有,你說奇不奇怪?”
“所以說嘛,香港人是世界上第三長壽的,這是聯合國的調查,不是亂講。”
“才是亂講呢!”倪匡兄大叫,“是第二,不是第三!聯合國調查在香港前面的是日本和沖繩島,當今等於一個國家,所以香港應該排行第二才對。你說得是,香港的磁場適合我!”
大家都笑了出來。我們是在北角見面的,在他弟弟倪平的家,太太也是倪大嫂的妹妹李果珠,親上加親,暫時住幾天沒有問題。 “決定在香港買房子了?”我問。 “已經七十多了,買什麽房子?租個算數。”
“租在什麽地方?” “還是銅鑼灣,住慣了,很難到其他地區,是倪震替我們找的。” “什麽時候搬過去?”
“等東西從美國寄回來就走,”倪匡兄說。將整個搬家的過程詳細告訴我,比我在電話中聽到的更精彩,此處暫時不表,等組織好寫了篇長的《搬家記》。 看到廳中有張麻將桌:“我幾天干些什麽?打麻將……”
“是呀。回來有時差,疲倦了睡覺,睡醒了吃東西,吃完東西無聊,我打麻將,兩兄弟對兩姐妹,殺個片甲不留,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四聲。 炸豬扒
是時候吃晚飯了。我問倪匡兄:“想去哪一家餐廳?海鮮?”
“一般的都是養魚,等到和你去流浮山再吃吧,今晚吃豬扒去。上次回來兩個月,只有機會吃一頓。回到三藩市,每天想炸豬扒。”
倪太和妹妹購完物回來,倪平人不在香港,我們四人一行,到銅鑼灣的“Ton吉”。 車上,倪匡兄說:“我想那塊Ross,想得快要瘋掉。”
Ross是日本人的叫法,指豬扒邊上帶著一片厚肥膏的那個部分。完全瘦的,叫Katsu。高級炸豬扒店,只賣這兩種。 “慢慢來。”該店經理Sissy說,“先上幾個前菜。”
上桌的是鋪上木魚絲的菠菜、淑女手指、炸軟殼蟹、芝麻豆腐和白煮毛豆,都是送酒的好菜,倪匡兄已不喝烈的,來瓶小啤酒。 “怎麽Ross還不來?”他這個人性急,想要吃什麽,就即刻吃什麽,一分鐘也等不了。 Sissy假裝聽不到,接著捧海鮮刺身盤出來,有油甘魚、甜蝦、象拔蚌和帶子,倪匡兄從來不喜歡帶子,在那裏吃到鮮美的,就不抱怨了,大叫:“怎麽那麽好吃!”
炸豬扒終於拿來,他老兄連吞幾大塊,跟著的還有炸大蝦、生蠔和帶子。全瘦的Katsu吃不完,打包。倪匡兄說過這家人的,冷了照樣吃得過。生椰菜絲任添,要多一點,一齊包回去。 捧著肚子走出來,外面等位子的排長龍,遇到一群年輕人,要求合照。 我看到倪匡兄的眼神,似乎在說:“你們到底有沒有看過我的書?”
忽然,年輕人之中,有一個從背包出一本他新版的小說:“好彩我帶在身上。”
衛斯理系列的讀者一代接一代,倪匡魅力,威不可擋,我們做老友的也沾了一點點的光。 翌日,黎智英夫婦請吃飯,還有張敏儀和林樂培做伴,大家共聚一堂,相談甚歡。 “現在回來定居,還以爲沒人會理我呢。”倪匡兄說。 “久久一次,久久一次,”黎智英說。 “有得吃,多少無拘。”倪匡兄笑道。 “現在把你騙回來了,管你幹什麽?”我也加入了一份。 “是呀,答應過的,都不必做了。”張敏儀火上加油。 “怎麽都針對我!”倪匡兄反抗,“好,我躲入深山。”
“不如躲進流浮山吧!至少有魚吃。”衆人七嘴八舌。 “你說過,我一回來,你就參加一份,和我及蔡瀾一齊做新的一輯《今夜不設防》的。”倪匡兄向黎智英討公道。 “我才沒那麽說。”他推得一乾二淨。 “清談節目,飲食節目,我一做過,就不再重復了。”我也乘機逃脫。 “黎智英是說過要做《今夜不設防》的!”還是張敏儀有義氣。 “是嗎?”黎智英抓抓頭:“好,就做一集吧。”
“做一集誰要看?”大家又罵他。 黎智英笑道:“臺灣有個電視節目,找一個人專門扮我,每禮拜都在開我的玩笑。”
“扮得真像。”看過的人都那麽說。 “我遇到了那個節目的監製,就向他說,你要叫人扮我,不如我自己出鏡,所以我會去做臺灣的電視節目。”黎智英說,“要我扮教宗也好,扮希特拉也好,總之,人會嘲笑自己,才有得救。”
上了好幾條蒸魚,又有響螺片,甜品一出就五六樣,大家都酒醉飯飽。 倪匡兄臨走,轉過頭來說:“有人問我,爲什麽還要回香港?我說我晚節不保嘛。”
不知不覺,香港電影金像獎舉辦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身爲董事局主席的文,特別緊張,親自打電話給倪匡兄。 “蔡瀾已經答應替我們頒最佳編劇獎,說要和你一起來才有趣。”他引誘,倪匡兄當然答應了。 又打電話給我:“倪匡是在第一屆金像獎時已做頒獎嘉賓,今年第二十五年,特別有意思,你要陪他來喲。”
本來我已不接觸電影界,也當然答應了。 兩人見面,一對口供,先後次序不同,已經給文賣進窯子裏。老妓二名,好可憐。 走入星光大道,諸星聚集,都前來打招呼,我們兩人有點受寵若驚,開始老懷歡慰。工作人員帶入化妝間,我們上臺,永不化妝,若有老酒一瓶,則可滿臉通紅,顯然他們沒做好準備,只有從和尚袋中自摸了。 遞來小紙一張,問倪匡兄道:“小說和電影,有什麽關係?”問我的說:“食物和電影,有什麽關係?”
我們把小紙扔了,登臺去也。 一開始,隨手拈來:“最佳編劇不知花落誰手,但今年最佳劇情,是自我放逐十三年的倪匡,已回到香港長居,再也不回去那種鬼地方。”
先聲奪人,得了不少掌聲。倪匡兄問:“我寫了多少劇本你知不知道?”
“知道。”我說:“邵氏年代,拍過的有兩百六十一部。沒有拍,拍不成的,也有一百,加上臺灣導演、獨立製片雙手捧著白銀而來的,也至少有兩百,加起來一共有五百六十一。寫了那麽多劇本,爲什麽沒有得到金像獎,你知不知道?”我問。 倪匡兄懶洋洋回答:“知道。寫得糟透了嘛。”
全場大笑,我們頒了獎,一鞠躬,下臺。 倪匡兄在香港的住處,終於安頓下來。 位置在他住慣的銅鑼灣,今日造訪,發現是一個舒服的窩。樓頂很高,間隔四正,三房一廳,兩個洗手間,一個廚房。家私剛從美國運到,有三張按摩椅,兩張放在客廳沙發的兩旁,房間一張。 主人房一張大床,已占去面積不少。另一房間,擺了兩架電腦,倪匡兄和倪太各用一個,看報紙和雜誌,不必買那麽多份。不能說是書房,因書他已不寫稿,看書在按摩椅和床上進行。 小的一間,堆滿雜物箱,倪匡兄說:“要是多三個月不打開,就扔掉。”
“地方算大了,”我問:“有沒有千多尺?” “八百罷了,”他說:“更大的屋子我也住過,小一點沒有問題,打掃起來方便嘛。” “租金多少?”
“連差餉,一萬七千左右。” “算便宜了。”我說。 “這座公寓,只租不賣,屋主醃尖得不得了,要看身份和銀行存摺,前前後後審核十次。”
“你是大作家,也要那麽麻煩?” “謝賢和狄波拉從美國回來時也租過,照樣審核十次,我算得了什麽?”
看到案頭上有一盒面紙,再問:“這就是你用貨櫃運來的?”
“香港買不到。在三藩市我一天打四次噴嚏,每回幾十個,一天一盒面紙。回來後,真奇怪,不打了。這些面紙,至少可以用個三兩年。”
從窗口望出去,一片空曠,沒有遮攔,高處是禮頓山,低處是一片舊樓。 “我每天站在這裏看。”倪匡兄說。“同樣風景嘛,有什麽好看?”
“每天看完,告訴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倪匡兄說。 “每天吃些什麽?”我問倪匡兄。 “到過一家韓國餐廳,東西不正宗。一問之下,他們說要迎合香港人的胃口。我破口大駡:要迎合香港人胃口,不會去開香港人吃的粵菜?”
“怎麽火氣那麽大?” “到現在這個年紀,吃一餐少一餐。吃到不好的,非罵不可!” “我知道你去過附近 的何洪記。”
“消息怎麽那麽靈通?吃四次,幹炒牛河好得不得了,雲吞面又正。” “今晚想吃些什麽?”我問,“日本菜如何?”
倪匡兄嫂大喜,帶他們去灣仔一間叫天勝的。大廚在日航酒店做了八年,已經不願回日本留下。貨源由我的老友三原供應,材料和手勢都有保證。 先來一客魚生,倪匡兄試過後問:“怎麽那麽美味?叫什麽名字?”
“縞Shima
Aji。”我說:“Toro會吃膩人,縞很肥,但很清新。”又看到有Kinki,就叫一尾來煮。 試了一口,倪匡兄把整條魚捧在面前:“手快就有,手慢沒有!”
見他吃得津津有味,怎麽會和他搶? “叫什麽?叫什麽?”倪匡兄急問。 “Kinki,沒有漢字,是種很高級的日本魚,香港人已會欣賞,用漢字叫喜知次,Kinchingi的譯名,是同類魚罷了。”
“我吃魚吃了五十多年,還有沒吃過的,而且一吃吃到兩種,真是幸福!”他感歎道。 其實人在香港,已不感神奇了,三藩市當然沒有。後來又把店的東西差不多都叫齊了,才肯罷休。 埋單時,店說倪先生已經付了,我即刻理論。倪匡兄說把房子賣掉後,有大把錢。的確比我富有
,也就不和他爭了。我花錢的本領比賺錢高,收入不如他,但也照他剛才所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董慕節先生歡宴倪匡兄,我做陪客,從澳門趕了回來。 約好在“陸羽茶室”三樓,我去了那麽多次,還不知道可以從旁邊乘電梯上去。以爲早到,原來董先生夫婦已在那裏等待,還有音樂界名人蘇馬大也在座。 兩位都是我好久未見的朋友,董先生還是滿臉紅光,童顔鶴髮,活像一個出現在武俠小說中的人物。 “今年貴庚了?”我問。 “屬鼠,八十三了。”董先生笑說,一點也不像八十三。 “別在我面前賣老,我八十七了。”蘇馬大說,更是不像。 董太太也來了,和以前看到那麽端莊,保養得奇好。菜上桌,董先生有些肥膩的東西已不吃了。 “醫生吩咐的。”他說。 倪匡兄嬉笑:“世界上有兩種人的話不可以聽,一是醫生的,一是太太的。”
“沒有醫生和太太,日子也不好過。”董太太反擊。 “可以那麽說吧:要活得逍遙自在,那兩種人的話不能聽;要活得健康安樂,兩種人的話都要聽。我強調的是健康安樂,不聽醫生的得不到健康,不聽老婆?哼哼!女人嘮叨起來,絕對得不到安樂。”倪匡兄這麽一說,座上的男人都鼓掌贊同。 女士們也任由他胡說八道。這一餐,吃得很豐富,“陸羽”的名菜,都出齊了,飯後倪匡兄說了一件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我去一家出名的店鋪吃龜苓膏,老闆走出來,說店裏有一個你認識的老友,隨著往牆壁一指,我只看到一大片殼,以爲他在罵我和烏龜做朋友,後來仔細一看,是蔡瀾爲他店寫了一幅字。”
大家聽了大笑,度過愉快的一個晚上。 和倪匡兄閒聊:“天地圖書”將我寫你的稿子抽出來,要集成一本叫什麽《倪匡與蔡瀾》的,你認爲怎麽樣? “太好了。”他說,“由老友寫自己,有什麽比這個更快樂的事?要不要寫序?”
“你老兄不是說停筆了嗎?” “有什麽問題?請出版社派人來家等,我一下子就能寫好。”
“現在還在編輯,想不到一寫,就有百多兩百篇,當成一冊太厚了,分兩本又嫌麻煩。”
“怎麽出都行,要做就做。”倪匡兄說。 我這個人的想法也和他一樣,說說就做了。既然他不反對,就能成事。 “從前也有幾本《倪匡傳》之一類的書,現在都絕版了。”
“也沒什麽好看,絕版更好。”他說,“傳記”一本正經來寫,沒什麽看頭。寫來讚美一個人,更是虛僞;寫來罵人,都是傳記作者想標新立異,不值得看。 “哪麽人物自己寫自己呢?”
“除了拼命往臉上貼金,還有什麽可讀的?人一世,總有黑暗的一面,都想把它埋葬,挖出來幹什麽?” “能賣錢呀,像克林頓的《我的一生My
Life》就賺個滿缽。” “那是歐美才能做到,那邊沒有翻版,一下子賣千幾百萬本,撈一筆不錯。反正那些政治家說的話沒有一件是真的,從頭到尾,都騙得人。”
“東方呢?” “看書的人愈來愈少,你說能賣得了多少本呢?”他問。 “說得也是,不如叫“天地”打消這個主意吧。”
倪匡兄笑了四聲:“大可不必,當成玩的,什麽事都可做。” 就那麽決定,乘這幾天得空,把書編好。 老友寫老友
無線電視,有個新節目,叫《英雄人物論金庸》,請了倪匡兄和倪震及我上陣。 本來要到錄影廠拍的,倪匡兄嫌遠不肯,結果借了富豪酒店的義大利餐廳,說好下午三點鍾錄影,有家韓國餐廳,經過時聞到烤肉香,進去一試,全是迎合港客口味的東西,爲之氣結。我聽了介紹他們去家最正宗最地道的,帶他
們到羅素街的“伽”。 烤肉是外行人叫的,我們先來韓式生牛肉,倪匡兄沒吃過,大贊,追加一碟,也即掃光。接著是蒸豬肉五花腩泡菜包,蒸牛肋骨是必試的,最後來一個大的牛雜火禍,喝韓國土炮馬加利,大樂。 見功能表上有黃花魚,知倪匡兄愛吃,又來一尾。韓國的煮法是用紅色的泡菜葉,黃色的蛋皮和菠菜包起來清蒸,非常特別。 黃花魚已瀕臨絕種,中餐廳吃到的是用別種魚種假扮,或是人工養殖的,難吃到透頂,當今吃到一尾真正的黃花,已不易。 倪匡兄試了一口,說:“和中國黃花不同,但已比較養的好吃得多。”
旁邊的客人都來自韓國,看到我們叫的菜,像遇到知己,紛紛露出笑容。 酒醉飯飽,提到爲倪匡兄編書的事。 “我已經接到十八個電話談及,你老兄的號召真是厲害。”我說。 倪匡兄建議:“書名不如叫《老友寫老友》,我來寫序。”
“再好也沒有了。”我說。 “我的序,題爲:“被寫的老友序《老友寫老友》——也寫寫寫《老友寫老友》的老友。”用來用去,都是《寫老友》這三個字。 “文法通嗎?”我問。 倪匡兄大笑:“你找找看,有什麽不通的地方?”
飯後錄影,見餐廳擺著我義大利朋友吹的玻璃瓶,一層又一層,像竹節一樣壘了上去,裏面裝滿各式的果樂芭Grappa酒。就先來一杯。倪匡兄也喝了,可見他的飲酒配額尚存。 侍者把整個酒瓶放在桌子上讓我們任斟,節目編導看得有趣,就把它當成道具,放在沙發前面。 “《英雄人物論金庸》這個名字不太好,”倪匡兄向編導說:“我們都算不了什麽英雄,既然有酒,不如叫《煮酒論金庸》。”
編導贊同,就這麽決定。 開始錄影,因爲是事後剪接,所以錄得很長,我已有點昏昏欲睡。倪匡兄說:“一向來,我都用八個字形容金庸作品,那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這是毫無疑問的。雖然說查先生的武俠小說第一,古龍的第二,但是第一和第二之間,相差個十萬八千里。 倪匡兄和倪震兩人記性都好,談起書中人物,不管出場多寡,都能一一數出,這也是他們父子溝通的方式之一吧。 主持人問:“你們喜歡書中的什麽女人?”
“
金庸作品,女人似乎都不是好人,很難愛上。”倪震說。 “我喜歡《鹿鼎記》中的雙兒,她對韋小寶死心塌地。”倪匡兄說。 問及我,我毫不猶豫說:“雙兒學問不大。我鍾意《碧血劍》中的何鐵手,她古怪透頂,不作聲,永遠愛袁承志。”
“最不喜歡黃蓉,”倪匡兄說:“到了後來,變成相當惡毒。”
“我最不喜歡的是國內的人,將我們稱爲四個才子。”我說:“金庸先生是一個巨人,其他三人,永遠不能相提並論。而且,黃已作古,我們兩人七老八老,叫什麽才子呢?”
倪匡兄同意。今後的數千年,有人提到查先生生平,也許順道記錄了有這麽幾個朋友,這已是我們一生的成就了。 出走(1) “你整天請我們吃飯,不行,不行。”
當七十歲的倪匡兄離開了香港十三年,回來後的第一個早上,我們在一家叫“翠華”的店裏吃完飯,我付錢時,他說。 “茶餐廳罷了,付不起嗎?”我反問。 “不只是倪太和我兩人,我們一出門就是一家人,每次要你付賬,那還得了?”他說:“而且,這次我一住,至少兩個月,才回三藩市。”
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我建議:“不如這樣吧,你把你的生平告訴我,讓我替你做個倪匡公式電腦檔案,英文說The Offcal
Website of Nee
Kuang,用來吃吃喝喝。” “哈哈哈,你騙人,電腦資料哪賺得了錢?”
“先在雜誌上發表,領了稿費再出書,又有版稅。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或者全部給你都行,我只求有題材交稿就是。”我說。 “唉,還是香港人腦筋動得快。”
“滿身銅臭嘛。”我說。 “老朋友了,你說什麽就什麽,稿費和版稅都不可以分。”
“容後商議。”跟他聊天多了,學了他講話時喜歡用的四字的文言文。 “從那裏開始?”他已準備好了。 “先談你怎麽從大陸逃到香港,有人說你是從內蒙古騎著一匹馬,一直騎到香港的。”
“胡說八道。”倪匡兄大叫:“從那麽遠的地方騎得到,叫他們騎給我看看!” “前因後果?”
“一九五一年,我不想讀書,就當兵去了。那時候的運動是治淮河,我跟著大隊去,從上海出發,一大夥人,不知過了多久才抵達,後來又被派到內蒙古去。”
“惹了什麽禍了,是不是?”
“年輕嘛,什麽調皮搗蛋的事都做得出,那時候內蒙古的狼特別多,我引了小狗和小狼交配,生出小狼狗來,把幹部咬了一口。後來又因半夜站崗冷得要死,就拆了爛木橋生火,都定了罪。”
“有沒有經過審判?” “審官只是一個人。當年的低級幹部已可以召開法庭,判人死刑,但他沒槍斃我,先把我關在小木屋裏,天天要我寫悔過書。”
“一關關了多久?”
“三個月。”倪匡兄說:“我最記得不知哪里跑來一隻波斯貓,毛長得很,給頑童打了很多結,我天天爲它解,也解不完。《老貓》這部小說,就從那只貓得到靈感。那時天寒地凍,每晚聽到狼叫。”
“有沒有得吃?不會把貓也吃掉吧?”
“那幹部丟給我一大塊東西,黑漆漆的,原來是冰凍了的豆腐,大概是發了黴。有一天,一個讀政治科的蒙古人偷偷地來看我,說我死定了。”
“啊,”我叫了出來,“怎麽認識的?”
“剛來蒙古時是在農場工作,大家談得來,我記得他是從一個名字很古怪的縣來的,叫托克托縣。他把一隻馬偷來,要我騎著,說記得一定要朝北走,走到有蒙古人的村落,就會收容我,叫我學蒙古話,住上兩三年,最好娶個蒙古老婆,沒人認得,就可以逃脫。”
“你真夠膽。”我說。 “還有什麽選擇?哦,對了,他還把我的檔案也偷了出來,那麽厚的一本,都是針對著我的,拿來當傳記,更夠詳細。這更令我下了決心,騎上了馬。那只馬瘦得不得了,連馬鞍也沒有,只披著兩個麻布袋。這個蒙古人,真是我的恩人。”
“後來有沒有機會報恩?” “再也沒見過他,心裏還是感激的。” “跑出來後第一件事是幹什麽?”
“當然是先把那個厚厚的檔案放火燒掉了,燒完時下了一場大雪,白茫茫一片,哪里知道東南西北?”
“你到了香港後還有不知方向的陰影,一定死纏著倪太,就是那個時候種下的?”我問。 倪匡兄點點頭:“你也看過我一直戴著的那個有指南針的手錶。”
“後來呢?”
“記不得走了幾天幾夜,看到了一條火車軌,跟著走,就走到一個車站,是黑龍江省泰來縣。車站旁邊還有一個豆漿檔,買了一碗,喝了下去,全身溫暖,溫暖到手指頭腳趾頭都感覺得到。”
“買豆漿?身上有錢嗎?” “我好歹也做到了一個第二十一級的幹部,有工資的呀。”他驕傲地說。 “是乘火車到了香港來的?”
“沒那麽簡單。”他說,“到了車站,就有地圖了,我一看到鞍山,就想起我哥哥來。” “倪亦方?”
“是,他在鋼鐵廠做工程師,還被選過十大先進青年。我記得後來在香港時,看過《大公報》的一篇報導,標題寫著《倪匡、亦舒的哥哥領獎》,笑得亦舒和我要死,哈哈哈哈。”
“在哥哥倪亦方那裏住了多久?” “一個多月。”倪匡兄說,“但是戶口報不成,還是非走不可。” “又乘火車?”
“不。這次坐船,在鞍山認識的年輕人都說可以乘輪船到大連,在青島時不要下船,躲起來,等船開了,再走出來好了。” “船長沒把你抓起來?”
“這種偷渡的情形常有,也不止我一個,船長抓到了,教訓我們一頓,就在上海把我們放了。” “到了上海就回家去?” “哪里有家?我的父母都已經去了香港。”
“他們什麽時候來的?” “一九五〇。” “你怎麽沒跟他們來?” 倪匡兄說:“那時候大家是熱血青年,哪里會到香港那種殖民地主義的腐敗地方?”
“那時候的宣傳是深入民心的。”我說。 “不過我也思考過,也闖了禍,那厚厚的檔案也記載過我問的話。” “你問了什麽?”
“說在臺灣,每個人都在吃香蕉皮。” “這種宣傳我也聽過。”我說。 “我問幹部大家吃香蕉皮,但是誰吃了香蕉肉了?哈哈哈哈。” “那麽在上海依靠誰?”
“我到親戚家裏,大家都當我是瘟生,恨不得馬上把我趕出去。” “那怎麽辦?” “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一段廣告,說可以幫忙人家到香港去。”
“這種廣告怎麽登得出?” “那是社會最亂的時候,舉行了大鳴大放的運動,一切很放得松,後來才抓人。” “你去找了那個組織了?”
“對。”倪匡兄說:“他們問我,你會不會講廣東話?” “有什麽分別?” “不會講的收費四百五十人民幣,會講的比較便宜,收三百。”
“你當時已經學會了廣東話?”我驚訝。 “那麽難講的方言,我現在還學不會呢,哈哈哈哈。”倪匡兄大笑:“付了四百五十。” “哪來的錢?”
“親戚們怕我和他們搭上關係,萬一我被抓到,他們就倒了祖宗的楣,都很願意出點小錢讓我失蹤。”
“怎麽偷渡的”? “搭火車到廣州,用船運到澳門,再從澳門把我們送到香港。” “到了香港就去找家人?”
“不,我很獨立,不想增加他們的負擔,身上還留了幾個錢,先買一碗飯來吃。” “第一次吃的是什麽飯?”
“叉燒飯。”倪匡兄說,“天下哪會有那麽好吃的飯!一大碗,上面鋪著幾塊叉燒,肥得油都漏了出來,流到碗邊,再滴在手上。啊!那種感覺,還沒有吃,已知道是又香又甜的;我只看著,就笑了出來。到了現在,我一看到大碗飯,也還會笑的。”
“上海沒叉燒飯嗎?” “有,叉燒在上海也看過,但是不是每一個人都吃得起的。” “到了香港,怎麽幹活?”
“那時候有一大群像我那樣的年輕人,都集中在一起,很團結。蹲在工地上,等工頭來叫去打工,日薪三塊七,給工頭抽去八毛,剩下兩塊九。二三十個人,被叫去十幾個,剩下的人沒工開,等大家回來,分了錢,一齊吃,有時候不夠錢吃飯,就分了去喝咖啡。”
“喝咖啡怎麽喝得飽?” “有糖呀!” “糖?”
“看到桌子上一缸糖,我問要多少錢?朋友們回答不要錢。哈哈哈哈,有這種事?糖不要錢?當然拚命下咯,我到現在喝茶喝咖啡,還是要下很多塊方糖的。” “……”
倪匡兄繼續說:“到了香港,真是覺得海闊天空。說到距離,上海和香港並不遠,但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人家都說香港的空氣大受污染,我當年感覺到的每一口都是新鮮的。三藩市的空氣大家公認是比香港好的,但是我在那邊天天要打三個噴嚏,現在回來了,鼻敏感都馬上醫好了,你說香港的空氣有多美呢!”
“來了香港之後,你是怎麽寫起小說來的?”我問倪匡兄。 好像是昨天的事,他記得很清楚:“一群從大陸來的青年,在荃灣地盤等開工,閑起來就看看報紙,副刊上有篇萬言小說,每逢星期天出一次,我一面看一面說:‘這種東西,我也會寫。’沒有人相信,我就花了一個下午寫給他們看。”
“是什麽報紙?”
“《工商日報》,我大膽地投稿,想想也沒有什麽希望,試一試罷了。幾天之後,編輯就叫我去談,說可以用我的稿,得到九十塊錢稿費,笑了三天。別忘記那是二塊九毛可以吃四碗叉燒飯的年代。”
“你記得第一篇小說叫什麽嗎?” “叫《活埋》。講的是地主子女的遭遇,當時我寫的東西很文藝,還有主題呢!”
“那篇稿有沒有存下來?”我問。 “剪了下來,不知道經過多少年,找出來時已被蟑螂咬得支離破碎,真陰功。”
“我替你去找找看,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裏面也許會有。我在做十三妹的資料收集時,也在那裏找到的,你記得是哪一年的事嗎?”
“一九五七年,八九月之間。”倪匡兄說。 “後來呢?” “後來寫雜文稿,投到《真相》。” “一投就被用嗎?”
倪匡兄大笑:“說也奇怪,一生人投稿,真的沒被人退過。” “雜文的稿費呢?”
“沒有稿費。他們說報館小,付不出錢,我說沒所謂,反正閑著。投得多了,他們問我有什麽事做?我說沒事呀,那麽就叫我到報館去當幫手。” “工資給的吧?”
“一百三十塊一個月,分兩期,每期六十五,我又笑了三天。社長叫陸海安,很年輕,才三十多歲。當時報紙上還有一個叫司馬翎的人寫武俠小說,一天兩千多字,寫了一半斷了稿。陸海安問我怎麽辦?我說由我來寫好了,幫他續了一個星期的稿,後來他又寫回。寫一下,他老兄乾脆不寫了,陸海安叫我寫,我就寫完那篇小說,反正看得多了,就會寫。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
“寫武俠小說也算在工資裏面的嗎?”
“不,不,已有三塊錢一千字,一個月另外有一百八十塊收入,又再笑了三天。我什麽都寫,連影評也寫。”倪匡兄說。 “又笑了?”
“不,不。影評是不拿錢的,寫著玩罷了。那時候張徹也寫影評,在《新生晚報》。他的影評可是怪了,不評電影,只評其他人的影評,像是個皇上皇。我說這部電影好看,他說我講得不對,兩人對罵起來,做了朋友。”
“和《明報》的淵源呢?” “張徹介紹了董千里給我,都是上海人,談得來, 他當時編的《武俠與歷史》,也是《明報》出版的,我就開始在那裏寫武俠小說。”
“用什麽筆名?” “叫嶽川。”倪匡兄說。 “第一篇的名字記得嗎?” “短篇不記得,長的叫《和尚搶書》,寫一大群和尚去搶一本經書。”
“有沒有存稿?” “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了。” 我說:“我把這些線索記下來,萬一讀者之間有人剪下,看到了也許會寄給你。”
“談到舊稿,就像老友重逢,很有趣的。”倪匡兄說。 “還在什麽地盤寫稿?”
“那是寫作最旺盛的時期,什麽都寫,《大公報》上討論一本小說,我也參加一份,投稿批評,結果也登了出來,雖然也沒稿費。”
“聽說你在《工商日報》上也有個專欄?” “對對,每天一篇,一千字,有八塊錢賺。” “那時的八塊有什麽用?”
“哼哈,八塊可是不得了了,和李果珍拍拖時,三塊錢看電影,吃五塊錢的飯,還有四個和菜呢,所以那個專欄叫做《生飯集》。” “生飯?”
“是呀,寫寫幾個字,飯就生出來了,不叫生飯叫什麽?還有另外一個意思,上海人罵人,說你是吃了生米飯?我的專欄每天都在罵人,這個欄名用得恰到好處,哈哈哈哈。”
第一桶金(1)
“你正式的一份長工,是在《明報》,我們就從《明報》談起,你是怎麽認識金庸先生的?”我問。 倪匡兄說:“我在《武俠與歷史》的文章愈寫愈多,中篇長篇都有,在《明報》成立第二周年的酒會上,應該是一九六一年吧?見到了查先生,他就叫我到《明報》去做事。”
“最初的薪水有多少?”
“六百三十塊一個月,由沈寶新先生發的,其中有一張五百塊的大牛,香港人叫棉胎的,真的像被子一樣大。拿回家後,和倪太兩人拚命往牆上刮。” “刮牆?”
“是呀,看看是真的還是假的。” “刮牆怎麽會知道?”
“往塗得粉白的牆上刮,真的會留下一點點的顔色,假的一點也留不下,真奇怪,用過棉胎的人都知道。”倪匡兄說,“刮出顔色,當然又笑了三天。”
“到了《明報》,第一件做的是什麽事?” “當年是武俠小說的全盛時期,報紙上除了查先生的文章之外,需要人寫大塊頭,二千字左右的。找不到人寫,就叫我寫了。”
“記得叫什麽嗎?”
“《南明潛龍傳》,一連載,連載了幾十萬字,還出了書,查先生難得地替我寫前言,他說看了一定會滿意。這本書後來還有人記得,批評我寫得一塌糊塗,我承認。我沒有說自己的文章寫得好,看得下去就是嘛。”
“後來呢?” “後來愈寫愈多,報紙上已經有兩篇武俠小說了,還要寫一篇新派的,所以要用很多不同的筆名。” “薪水照舊?”
“不,查先生很大方,另給我十塊錢一千字,但是合同訂得很怪,十塊錢之中,有六塊是稿費,四塊是版權費,今後出書,公司不必再付。”
“什麽叫新派武俠小說?”我問:“不是科幻嗎?” “就是用現代的人物罷了。我寫第一篇就用衛斯理當主角的,一點科幻成分也沒有。”
“後來怎麽變爲科幻的?” 倪匡兄說:“我向查先生說,與其寫新派,不如來一點和舊的不同的東西。” “查先生也接受了?”
“他說沒有問題,儘管寫好了。我便開始用冬蟲夏草做題材,寫細菌侵犯人體的衛斯理的故事,大受歡迎。” “這些稿子有沒有存底?有沒有出過書?”
“所有衛斯理小說都出過書,還要感謝一位叫溫乃堅先生的,也是文化圈中的人,會寫新詩,把所有衛斯理的報紙原稿都剪下來送給我。我記得我在第一本書的後扉上寫過,說如果太陽系中沒有溫乃堅,就沒有衛斯理了。”
“出書拿不到版稅吧?查先生合同上寫明的!” “這一點查先生倒很寬容,後來出書,版稅照給。”倪匡兄說,“也真要謝謝他。”
“有沒有偷吃,替別的刊物也寫?”
“在《明報》一寫,出了名,當然其他老闆和編輯部都來搶稿,羅斌的環球出版要我寫了《木蘭花》系列,後來又在他出版的一本叫《迷你》的黃色雜誌上寫《浪子高達》的豔情小說。”
“性愛描寫大膽到什麽程度?”我問。 “現在也不記得了,反正一出版,就被政府告,每次罰款都要六千多塊,我說我的稿費才一千多呀!” “羅斌不在乎?”
“他不在乎,叫我儘管寫好了,可見他賺得更多。”倪匡兄說,“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政府只告出版人和雜誌社,不告作者的。”
“你的豔情小說一定寫得好。”我說。 “不能算是第一,第一的應該是依達,他寫過一篇叫《四桂床》的,說一個小孩給他姨娘引誘上床的故事,精彩絕倫,到現在我還記得。”
“最多的時候,有多少篇?” 倪匡兄說:“每天十二篇連載的小說,四五個專欄。”
“哇!”我叫了出來,簡直只有外星人才有這種本領:“加上劇本費,那還得了!”
“最初還沒有寫劇本的,先賣版權。電影開始走入全盛時期,版權制度也已經建立,大家都來買我的書去拍電影,每本可賣一兩千塊。” “第一個版權是賣了什麽?”
“《六指琴魔》,到現在還有人想重拍,真好笑。我說買來幹什麽?叫成《七指琴魔》,就不必再付了。哈哈哈哈。” “存了多少錢?”
倪匡兄又笑了:“每次存夠了,就去買金條,一條一條存,積了一百兩。拿去換了現鈔再炒黃金,買空賣空,存了十年的第一桶金,在一個月之中完全虧掉,輸得乾乾淨淨。也好,要是賺了還有甚至興趣寫稿?哈哈哈哈。”
編劇大王(1)
“第一個劇本叫什麽?”我問。 “最近出版了一本張徹的傳記,訪問中他說我第一個爲他寫的劇本是《金燕子》,其實不是。”倪匡兄說。 “這個我也記得。”我說,“《金燕子》的角色,是從胡金銓的《大醉俠》中一個人物演變出來,當年鄭佩佩很紅,張徹爲了用她,自己寫了那麽一個劇本,但是他真正想捧的是王羽,故事從金燕子出發;愈來愈著重在男主角身上,鄭佩佩發現時,已經太遲。《金燕子》的外景在日本拍,由我負責組織,同時拍攝的還有一部羅烈主演的《飛刀手》,那才是你編劇的。”
“你說得沒錯。”倪匡兄說,“張徹叫我寫的第一個劇本,叫《獨臂刀》,在一九六七年。” “你沒經過訓練,怎會寫劇本?”
“我的劇本哪里是劇本?不過是中篇小說罷了。”倪匡兄說,“劇本上面寫著時、地、人。一場又一場分開,等於第一章第二章,寫的完全是文學劇本,與電影手法無關。會寫小說,就會寫劇本。”
“劇本費多少?” “我記得我和邵氏簽過三張合同,第一張五千,第二張八千,第三張一萬。後來再加,最後幫邵氏寫的那一個是五萬。” “一共寫了多少個?”
“根據《邵氏經典》那本書,記錄了我作劇的有二百六十部電影。”
“何止?”我說,“還有寫了沒有拍的呢?有些拍不成,可能是談了題材之後覺得過時,也有導演沒處理好的。當年的劇本還寄到新加坡邵仁枚先生那裏過目,認爲星馬檢查有問題的,也拍不成。反正你老兄是收了錢不退貨的,設計算在裏面的最少還多出一百部來。”
“後來國泰也找過我寫。”倪匡兄說。 “合同訂明是不准和別的公司寫的。” “不挂名就是。”倪匡兄說,“邵逸夫先生很大方,沒找我算賬。”
“那是電影的黃金年代,還有臺灣導演要的呢!” “是呀,臺灣電影,劇本費要多一點。”他承認,“寫了多少個,我完全忘記了。” “錢呢?”
“一半給了倪太,其他一半,我花光。” “哇,那是兩三萬塊錢可以買到一層樓的年代呀!”我問,“你們的第一間房子是怎麽樣的?”
“是一間有九層樓的,沒有電梯,要一口氣爬上去,反正年輕,當成運動。第二間買在銅鑼灣的百德新街,倪震就是在那裏出世,第三間在賽西湖。”
“百德新街那間我去過,和你們一家推著車子,在大丸百貨公司食品部買東西。”我說。“還有一間是買給我爸和老媽的,記得是四萬塊錢。那時候的賓士也是四萬塊一輛,我考慮過買車或者買房子呢?結果還是買了房子。要是買車的話,那我就是第一個坐賓士車的編劇了。”
“沒有你來提高,劇本在香港電影製作費中,是不成比率的。”我說,“但是事隔那麽多年,到現在還是偏低。”
“臺灣導演來搶時,才又多了一點,那時候我已收六七萬塊一個。” “我記得你是一個禮拜寫一個的。”
“也不知道爲什麽一要開戲才來找人寫劇本,不能早點想好一個故事,事先組織好再找編劇的嗎?每一次來叫我,都是十萬火急。別人寫不出,只有我寫得出。”
“傳說中,有臺灣導演求你寫,你答應一個禮拜給他們,結果三天就寫好了,放在抽屜裏,他們再怎麽催也不給,有沒有這麽一回兒事?”
“有的。”倪匡兄說:“尤其是對付那種不知道要些什麽的導演,不必同情。”
“不知道要什麽的導演太多了。”我說。 “可不是嗎?其中一個,要我去參加討論會,你知道我從來不做這種事的,給他苦苦哀求,結果去了,晚上談好的,三更半夜打電話來改。改好了,第二天早上又全部推翻,最後我生氣了,用標準的廣東話向他說:我才不和你們這班契弟混吉!”
“你和張徹配合得最好。我記得在拍攝現場看他拿著劇本,第一行,用線畫了一下,是第一個鏡頭,第二行第二個,依此類推,真是天衣無縫。”
“我也記得。”倪匡兄說,“寫到打鬥場面,我就聲明:此處請武術指導設計,哈哈哈哈。”
“你看畫看得那麽多,要拍些什麽戲,和你講個題材和多少人物,你馬上交貨,有情節就行,寫打的寫來幹什麽?最要緊是與你談得來。”
“我和邵氏的合同,還有一個無理的條件,都與你也有關係的。”
“什麽關係?”我問。 倪匡兄笑著說:“和我談劇本的,只能有兩個人,一個是導演張徹,一個是製作經理蔡瀾。”
女大王,這個字,只能用於廣東話,意思是說討好、惹人喜歡,哄得人家舒舒服服。 女,是令女性愛上你。 “你是和倪太怎麽認識的?”我問。 倪太本名李果珍,倪匡兄在別人面前直呼其名,但是在私底下,至今,還是親密地稱她爲“妹妹豬”。 冠倪匡兄爲女大王,可不是沒有根據的。 “來了香港,除了求生,也得自我增值。”倪匡兄並沒直接答復我的問題,“我白天在地盤做散工,晚上就到聯合書院去念夜校。”
“讀什麽?” “新聞系,李果珍修英文,有一堂同一個教室,入秋,天氣很冷,一陣風吹來,李果珍回頭一看,後面的門開著,我記得那一眼,很動人。”
“那還不快點去關,呆在那裏幹什麽?”我問。 “我當然跳了起來,一個箭步沖上去,把門關上,李果珍向我笑了一笑,我就決定一定要娶這個女子了。”
“後來呢?” “後來有一次,兩人都在等巴士,巴士沒來,就乘機搭訕,和她一齊從堅道散步,走下山坡到大路去搭車,邊走邊談。” “談些什麽?”
“李果珍說我懷疑你是不是一個人?” “當然是人咯,難道是外星人?”
“你沒聽懂。”倪匡兄說,“當時她也看我的文章,說懷疑那個作家是不是我,我說我本來就是那個人嘛,從此聊起來,聊個沒完沒了。” “拍拖拍了多久才結婚?”
“拍了三四個月吧!”倪匡兄說。 依照這種速度,當今的人看來,已是閃電了。 “那是多少年的事?” “一九五九年。” “你幾多歲?”
“我二十三,李果珍二十,到了婚姻註冊處,註冊官拼命搖頭,說太年輕,太年輕了。”
“雙方家長是同意的?”我問。 “唔,我那時候的廣東話還沒說得好,誓言上有一句:某某人‘清心發誓’,我聽成‘青山百歲’,怎麽結婚和青山有關係?真是聽得糊塗了。”這時候倪太走了過來,接了倪匡兄的口,說:“當年學校有個教授,說我是明珠暗投。”
“沒有罵說一棵鮮花插在牛糞上,已算是客氣的了。”倪匡兄賴皮地說。 倪太沒有好氣:“倒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成份。”
我笑了出來。 “他妹妹亦舒也一直問我。”倪太說,“爲什麽什麽人不找,要找到這個麻甩佬?”
“別說了,妹妹豬。”倪匡兄抱著倪太又親又吻,我轉過頭去,伸出舌頭。 “結婚之後,馬上有孩子的?”我問。 “不不。”倪匡兄說,“我們一九五九年結婚,到了六三年才生倪穗,十六個月後生倪震。”
晚飯時間到了,我們一齊散步到餐廳,倪太的妹妹、妹夫、弟弟、弟婦都出席。 我問倪太妹妹李果珠:“你們兩姐妹嫁給兩兄弟,你的先生,也就是倪匡兄的弟弟倪平,是不是像他一樣,一個女大王呢?”
“才不呢。”李果珠說:“他平時一句話也擠不出來的。” “那是怎麽拍拖結婚的?是不是倪匡兄推薦?”
李果珠說:“當年倪匡的爸爸媽媽要從香港搬到臺灣去住,不放心沒結婚的兒子倪平,把我叫了去,說交給你照顧好嗎?等於是相親相出來的,和倪匡無關。”
“他們就和我有關了。”倪匡兄指著倪太的弟弟和弟婦領功,“當年我們搬到百德新街,隔壁住了一個美麗的少女,李果珍弟弟常到我們家,帶著倪穗出去玩,少女說這個小女孩很可愛,知道不是他的女兒之後,兩人談起戀愛來,才結婚的。”
“是你主動?”我問倪太弟弟李博士。 “是我主動。”他太太說。 李博士很驕傲。 他太太補了一句:“有時,也要乘機會給男人一個面子的。” 女大王(2)
問回倪匡兄,我說:“你有沒有像寫劇本一樣,男主角向女主角說‘我愛你,請你嫁給我吧!’?”
“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怎麽做得出來?”他反問,然後看了倪太一眼:“我是老老實實地跪了下來,送上戒指,然後說:‘我愛你,請你嫁給我吧!’的。”
“鬼才相信他這種話!”倪太假裝生氣,甜在心裏。 倪匡兄,不愧是女大王。 稿紙(1)
“你有沒有算過你寫了多少字?”我問。 倪匡兄回答:“從來沒算過。你這麽一問,我們可以統計一下。” “以什麽做標準?”
“我通常在一個小時可以寫十一張稿紙。” “四百格?”我問。 “不,我印的是五百字的,比一般的標準A4紙大,是B4size吧?”
“我也學你,用B4印稿紙。”我說。 “我的稿紙上有幾方印,閒章我自己刻,名字倪匡的印,還是出自你的手筆呢。”
“慚愧。”我說。 倪匡兄繼續:“十一張五百格的稿紙一共五千五百字。一小時六十分,一分六十秒,六六三十六,一共也不過三千六百秒,我寫一個字快過一秒。”
“哇!” “我吃吃喝喝,玩玩貝殼,聽聽音樂,一天寫作三個小時多一點,平均有一萬二千字。”
“哇!”我又叫出來,一天一萬二千,實在厲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寫到停筆,算它三十年,那有多少字呢?”倪匡兄輕描淡寫。 “哇!”我的心算不好,又沒有電腦,胡亂統計一下,至少有幾億字。 “我不能說我是全球最多産的作家,但的確是天下寫漢字寫得最多的人,鬼佬不會寫漢字,再多産也不能和我比。哈哈哈哈,高陽常常洋洋自得,說他寫得最多,後來我忽然在臺灣出現,他甘拜下風,說文字有奧林匹克的話,他最多是銅牌而已。”
“一共出了多少本書,你記得嗎?”
“武俠小說有幾百本,大多數已找不到了。衛斯理比較有系統,由‘明窗’出版,加上《原振俠》,也有九十多本吧?電影劇本有四百本。”
“你的字那麽潦草,有誰看得懂?” “真奇怪,怪字有怪人看得懂,抄劇本的有一位叫蔡龍的,本事可大,錯字極少,
一個個字工整得像活字印刷。報館裏的排字工人本領更大,一隊黑手黨中一定有一個看懂我的字,有時半張稿紙寄失了,他還會替你續完呢,哈哈哈哈。”
我也笑了出來,倪匡兄繼續說:“這是一件真事,有間出版社的排字工人是個女的,只有她認識我的字,後來我不給那家出版社寫,害得她失業。”
“你已經學會用電腦,沒有用電腦寫稿?” “輸入法我會手寫和九方,但速度太慢,只和朋友通信時用,很短的文章還可以,長了就不行。” “那聲控呢?”
“環境有點雜音,聲控就失效!要在完全寧靜之下才能發揮功能,像我住三藩市,三更半夜和白晝一樣靜,就能跑出字來。如果樓上開水,或者車過馬路就沒用了。旁邊有人吵架的話,電腦更會瘋掉!”
“最近有人要作家捐出手稿來開展覽會,結果發現只有不到十個人用手寫。”我想起:“亦舒也是手寫的。”
“說起亦舒,”倪匡兄說,“單單是散文集已有一百多本,小說也有三百本以上吧?真厲害,那麽多年來在《姊妹》和《明周》的連載從來沒斷過,每期也有四千字吧?我自己要是當不上寫漢字最多的作者,我們兄妹兩個人加起來,絕對是天下第一!”
“亦舒的書,一向給‘天地’出版,你的書爲什麽有那麽多出版社的?”
“本來都交給‘明窗’出版,就算了。哪知道當年負責出版社的人叫許國,他完全沒有興趣爲別人出書,不止沒興趣,還有點變態,看人有書就不開心。我的書賣光了,要求他再版,他反問:‘賣完了又怎麽樣?’,真是怪人。”
“所以他也寫怪論,叫《哈哈怪論》嘛。” “是的,人雖然怪,我倒很佩服他,不止文章好,篆刻也很有研究,圖章刻得好得不得了。”
“你這次回來,我看到還有很多讀者拿‘明窗’出的第一版衛斯理書給你簽名。” “那些書紙質又差,封面設計得很壞,有一次我忍不住了
,拿去給金庸先生看,他才叫許國改好一點。” “許國是喝酒喝到臉黑,六十多歲死去的。” “那是肝病。”倪匡兄說,“古龍最後也喝黑了臉。”
“唉,有毛病就不喝嘛。” “是呀,像我一樣,有量就喝,沒量算了。”
“你現在真的是封筆,一個字也不寫了嗎?”我轉個話題。 倪匡兄說:“寫了幾十年,作夢也夢到一疊疊的稿紙,我記得當年《明報》送來兩大疊空白的稿紙,我把它堆在牆邊,從地板到天花板那麽高。倪震去外國讀了兩三年書,回來時那些稿紙完全用完。他向我說:‘那麽多張稿紙,只能換到我的一張畢業證書!’哈哈哈哈。”
諸多嗜好(1) “你的興趣那麽多,今天,我們就來談談這個話題,你最喜歡的是什麽?”我問。 倪匡兄回答:“還是養魚吧。” “有什麽特別原因嗎?”
“如果硬要有一個理由,那也是從小的時候談起,學校附近有條河,河裏什麽魚蝦都有,抓回來養。那時候在宿舍裏面,給校監發現了就沒收。沒收了我又去抓,又被沒收,魚缸也被拿走,最後我把魚養在一個茶杯裏,還是被沒收。從此,我發誓一有條件,一定先養魚。”
“來了香港,有了收入,開始了?”
“是的,家裏的魚缸一天比一天多,一個比一個大。各種魚都養過,但是養魚的毛病,是魚會死掉,死了不撈出來的話,過幾天就不見了,大概是給別的魚吃掉。最後一次養了一大缸吃人魚,放一隻青蛙進去,一下子整缸是血,吃得乾乾淨淨。其中一尾跳了出來,我用網網住它,想放回缸裏,那知道它隔著網也咬了我一口,血流不止,真是厲害。”倪匡兄說起,還心有餘悸。 “後來怎麽不養了?”
“一天,忽然氣溫下降,那麽多缸的魚,完全死光。剛好張徹拍《哪吒》,有一場水底的戲,要找一個大魚缸,因爲那是寬銀幕綜合體拍攝,普通的不夠大。到處找,找不到,
我聽後說家裏多的是,借了一個給他,結果那場海底攝影,就是隔著魚缸拍成的,哈哈哈哈。” “怎麽從養魚轉到收集貝殼?”
“同樣是海裏的東西嘛,魚快死,貝殼不會。” “收集了多少個?” “三千多個吧?” “最珍貴的是什麽?”
“一種叫‘龍宮翁戎螺’的,是世界上唯一的生物,擁有兩副消化和生殖系統,以爲是絕種,後來在臺灣發現,轟動了整個生物界。當年也要賣到港幣兩萬多塊一個。現在幾十萬吧?”
“你有多少個?” “四五個吧?” “後來呢?”
“貝殼收集得多,沒地方放,在隔壁租了一間屋子貯藏。電影界聽到我收貝殼,都替我去找,我說找到稀奇的,就免費寫一個劇本交換,結果收來的都是廢物,他們不懂嘛,還是要靠自己。有時是向其他團體購買,錢一寄出,一個郵包送來,打開一看,全是顔色鮮豔的不得了的品種,那種喜悅,是別人感受不到的。”
“那怎麽一下放棄的呢?”
“有一天堆貝殼,放在房裏,大概是曬乾時螺肉沒有弄乾淨,生了成千上萬只的,向我湧過來,連恐怖電影都拍不出的畫面,我即刻生厭,不要了。”
“還要求人來拿呢?”這時倪太走過來,插了嘴。 “那麽至少要留下一兩個‘龍宮寶貝’呀!”
“不要了就完全不要,不能藕斷絲連。”倪匡兄乘倪太走開,偷偷地說:“女朋友也是一樣的。” “郵票呢?有沒有收過?”
“我是中國早期郵票的專家,”倪匡兄自豪地說,“郵票要是到郵票行去買,就太貴了,得去拍賣行收。” “你自己去參加拍賣?”
“不不,”他搖頭擺首,“我太衝動了,和內行人一爭,那就糟糕了,只有派倪太去拍。” 這時倪太又走過來,我問:“你怎麽學會拍賣的?”
“我才不去學這些東西,倪匡叫我手舉起來,不放下就是,別人知道我不是專家,不會來和我爭。倪匡知道哪一張是最好,錯不了。”倪太解釋。 “最好的是哪一張?”
倪匡兄說:“是張叫‘紅印花小字當一圓’的,跑到倫敦去才拍賣到。那時候是兩萬多英鎊,到了手,仔細一看,中間有一個針孔,就退了回去,不要了,後來才發現全世界只有三十四張,包括那張有針孔的,每張都要賣到四十多萬英鎊,才知道走了寶。”
“後悔了?”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後悔些什麽呢?”
“談談做木匠年代吧!”我說。 “最初想買一些木板來遮太陽,不讓金魚缸太熱,後來收貝殼,就做起櫃子來。訂了幾十塊木板,放在家裏,薰得眼淚都掉下來。”
“怎麽會?” “木板塗有防腐劑嘛,怕蟲咬。” “倪震說過,你做了櫃子,把他推進裏面,問他有沒有光線漏入,他當年多少歲?”
“五六歲吧!”倪匡兄說:“那衰仔聰明,當然說很黑,什麽都看不到了,哈哈哈哈。”
倪匡克就要回三藩市,有關他的其他樂事,要另找機會,才能記在這個公式檔案裏面了。 倪匡搬家記(1)
老友見面,大笑四聲。 倪匡兄終於回到香港來長居。上次黎智英請吃飯,也說道:“你自我放逐了十三年,什麽老罪都已贖完了。”
“那麽多東西,怎麽處理?”我問。 “找了一家搬運公司,猶太人開的,說一個貨櫃,小的收我七千五,大的八千五美金,我就乾脆要個大的。”
“一個貨櫃就夠了?”
“其他的都丟掉。找東西時,倪太發現一個地址,是上次從香港運東西去的公司,就打個電話去比較價錢。那個人一聽,還記得,說大作家肯再次光顧,一定要算便宜,特別優待。”
“結果減了多少?” “小的七千三百,大的八千三百。減了兩百,我才知道,大作家倪匡兩個字,一個隻值得一百,結果還是找回那家猶太人的,哈哈哈哈。”
“那個仙人掌球怎麽辦?”我記得,雙臂合抱也只能抱得半個那麽大。 “新屋主的三歲大女兒,一看喜歡得不得了,就要去抱它,我即刻把她拉住,長滿了刺,還得了?新屋主說不能留了。有一家我常去買花的店鋪要,就送了給他們,來四個大漢,先用木板搭了個盒子把它包住,再連根拔起,也刺傷了兩個人。”
“水箱呢?”
“十幾個三乘六的,全送給水族館,單單是挖水箱底的泥,也堆積如山。請人來倒垃圾,一車五百塊美金,我看到那輛車那麽小,搬幾十車也搬不完,只有一次過請另外一家公司包了,不然怎麽算?”
“汽水呢?”他的雜貨間裏,什麽都多,減肥可樂一買就是幾十箱,還有罐頭湯、糖果、餅乾等等,儼如一個小型超市。倪匡兄這個人,一向大手筆。 “全部倒掉。”
“美國不是流行車房販賣的嗎?”我問。 “能賣多少?有人要已經歡天喜地,最受歡迎的倒是壁爐外那堆木頭,一塊也要十多塊美金,鄰居拿了,高興得不得了。”
“家私呢?” “新屋主要了一點,倪穗的朋友把其他的拿走。”真有眼光,那都是舊屋主那個脫衣舞娘的收藏,當今最流行的Art
Decor年代作品。 “結果連床都搬了,倪太和我兩個人,在最後那幾天睡沙發,睡得腰背痛。” “那輛殘廢人士的摩托車呢?”
“也當了垃圾了。”倪匡兄說,“新屋主給我們一個月限期,起初還以爲有足夠時間,後來一天一天迫近,東西還是那麽多,緊張得要命。” “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這句老話只有男人聽得懂,女人是不能理解的。我把東西一箱箱丟,倪太一箱箱打開來看,怎麽直法?” “那個貨櫃,裝了些什麽?”
“書呀!我已經扔掉了幾十箱,送人也送了幾十箱,剩下的字典和其他工具書,也有幾十箱呀。家裏那幾張按摩椅,用慣了捨不得丟,留了三張,也一齊裝進裏面。看到還有很多夾縫,就把面紙都塞在空隙中。”
“面紙?”
“是呀,香港的面紙,沒美國的那麽軟,我一天打幾十個噴嚏,要用很多,就買了幾十箱。現在回到香港,噴嚏也不打了,看來也沒用。總之,大家都說,花那八千多美金的運費,一定不值得。”
“三藩市的華人,捨不得你吧?” “華人地區,也小得可憐,我搬家的事,成了當地報紙的大標題,還提起你呢!” “和我又有什麽關係了?”
“大標題說,被蔡瀾形容爲多士爐的房子,以兩百萬美金售出!” “賣了那麽多?”
“當然沒有,不過那塊地皮是值錢的。”倪匡兄說,“就是沒想到有那麽多東西,倪太到最後那幾天,全身都發腫,臉也漲出半個來。” “那怎麽辦?”
“要去看皮膚科,但是星期六又不開門,好歹找到一個朋友的親戚是做醫生的,他聽了電話之後說是過度疲勞之後産生的敏感症,要我們遲幾天醫好了才回香港。我看到了她那個樣子,急得躲進車房,悲從中來,捶胸大哭。”
捶胸大哭,這句話,是倪太購物回來後,看到她才說的。女本事,倪匡兄弟二,沒人敢稱第一。 “搬家這一回事,真是差點一屍二命。”他說。 “去你的,你又不是我肚裏的兒子,哪來一屍二命?”倪太問。 倪匡兄抱住她:“你死了,我雖然活著,也等於沒活,不是一屍二命是什麽?”
倪匡兄嫂,在二〇〇六年三月底返港,至今也有一個多月了。 我自己事忙,只能和他們吃過幾次飯。以爲這次定居,再也沒有老友和他夜夜笙歌,哪知宴會還是來個不停。 “吃些什麽?”我問,“魚?”
“是呀,不是東星斑,就是老虎斑。”
老虎斑和東星斑一樣,肉硬得要命,怎麽吃?還要賣得那麽貴,豈有此理! “真是替那些付錢的人不值,只有客氣說好好好,後來他們看我不舉筷,拼命問原因。”倪匡兄問:“你們知道東星斑和老虎斑,哪一個部位最好吃?”
“到底是什麽部位?”我也想搞清楚。 倪匡兄大笑四聲:“鋪在魚上面的薑蔥,和碟底的湯汁呀,哈哈哈哈。”
曾經滄海難爲水,這兒和我們當年在伊利沙伯大廈下面的北園吃海鮮,當今響當當的鍾錦還是廚子的時候,吃的都是最高級的魚,什麽蘇眉、青衣之類,當成雜魚,碰都不會碰。 “還是黃腳好,上次你帶我去流浮山,剛好有十尾,蒸了六尾,四尾滾湯,我後悔到現在。”他說。 “後悔些什麽?”
“後悔爲什麽不把十條都蒸了。”
乘這個星期天,一早和倪匡兄嫂又摸到流浮山去,同行的還有陳律師,一共四人。 他運氣好,還有五尾黃腳,比手掌還要大一點,是最恰當的大小。再到老友十一哥培仔的魚檔,買了兩尾三刀,贈送一條。看到紅釘,也要了二條大的。幾斤奄仔蟹,一大堆比石狗公還高級百倍的石崇煲湯。最後在另一檔看到烏魚,這在淡咸水交界生的小魚,只能在澳門找到,也要了八尾,一人兩條,夠吃了吧? 這次依足倪匡兄意思,全部清蒸。 “先上什麽魚?”海灣酒家老闆娘肥妹姐問。 “當然是黃腳了。”倪匡兄吩咐。 “有些人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的。”肥妹姐說。 倪匡兄大笑,毫不忌諱地說:“最好的應該最先吃,誰知道會不會吃到一半死掉呢?”
五尾魚,未拿到桌子上已聞到魚香,蒸得完美,著骨頭,一人分了一尾,剩餘的那條又給了倪匡兄。肚腩與鰭之間還有膏狀的半肥部分,吃得乾乾淨淨。 “介乎有與無之間,又有那股清香,吃魚吃到這麽好的境界,人生幾回?”倪匡兄不客氣地把我試了一點點的那尾也拿去吃光了。 三刀上桌,肉質並不比黃腳差,香味略輸一籌,比了下去,但在普通海鮮店,已是吃不到的高級魚。 紅釘,又叫紅斑,我一聽到斑,有點抗拒,試了一口,發現完全沒有普通斑的肉那麽硬。 “其實好的斑魚,都不應該硬的。”倪匡兄說。 奄仔蟹上桌,全身是膏,倪匡兄怕咬不動,留給別人吃:“人的身體之中,最硬的部分都是牙齒,也軟了。人一老真是要不得。”
雖然那麽說,見陳律師和倪太吃得津津有味,也試了一塊,大叫走寶,把剩下的都掃光。 烏魚本來清蒸的,但肥妹姐爲了令湯更濃,也就拿去和石崇一起滾後,撈起,淋上燙熱的豬油和醬油。烏魚的肉質,比我們吃的那幾種都要細膩。 黃腳五尾,三刀三尾,紅釘三尾,烏魚八尾,一共十九條魚,還不算那一堆石崇呢。 魚湯來了。幾十尾魚,豆腐和芥菜滾了,四人一人一碗,肥妹姐說得對:”要那麽多湯幹什麽?夠濃就是!“
偷偷地向她說:“你再替我弄兩斤九蝦來。”
來到流浮山不吃九蝦怎行?這種蝦有九節,煮熟後又紅又黃,是被人認爲低賤的品種,所以沒人養殖,全部野生,肉質又結實,甜得不得了。 “我怎樣也吃不下去了。”倪匡兄宣佈。這也奇怪,他吃海鮮,從來沒聽過他說這句話。 我們埋頭剝白灼九蝦,不去理會,他終於忍不住,要了一尾,試過之後即刻抓一把放在面前,吃個不停。一大碟九蝦吃剩一半,我向肥妹姐說:“替我們炒飯。”
吃魚記(2) “又要我親自動手了?”她假裝委屈。 我說:“只有你炒的才好吃嘛。”
肥妹姐甜在心裏,把蝦捧了進去。不一會兒,炒飯上桌,黃色是雞蛋,粉紅的是蝦,紫色的是蝦膏。 倪匡兄又吃三大碗。 “還想不想在流浮山買間屋子住住?”肥妹姐問。 我知道他已不能抗拒這種誘惑,但在銅鑼灣的房子剛剛租了下來,就向倪匡兄說:“你弟弟倪亦靖不是喜歡大自然嗎,請他和你合買一間,一星期來住個兩三天,才回鬧市去吧。”
倪匡兄點頭:“可以考慮,有那麽好的魚吃,在月球上買一間也值得。”
倪亦靖
新加坡國立大學一名女學者王素琴,榮獲美國製造工程師學會的傑出青年獎。 而推薦她角逐的是導師倪亦靖教授。 倪亦靖是倪匡和亦舒的弟弟。 得獎論文主要探討如何將兩種人工智慧的方法結合起來,分析跟改良産品的設計和生産過程。 你看到這裏,不知道我說些什麽吧?不要緊,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十一年前,倪亦靖也被選爲美國製造工程師協會的傑出青年。 一九四八年出生的倪亦靖,五歲時隨家人來香港,六八年留學英國,七四年到新加坡國立大學執教,八四年成爲公民。 倪家一共有七個兄弟姐妹,亦舒長得最漂亮,而倪亦靖最英俊,不做小說家的話,當演員也行。 記得我帶隊到新加坡出外景時,倪亦靖一家五口來看過我,他太太是馬來西亞人,喜歡攝影和書法,和科學怪人式的教授怎麽跑在一起?令人費解。 生的三個女兒可是美麗得不得了,大的一直要我帶她當明星,我說等大學畢業再說,現在她大概改變主意了。 倪亦靖在小學五六年級時也對寫文章很有興趣。倪匡兄有一本很厚的中文辭典,裏面彙集了巴金、朱自清等名作家的詞句,倪亦靖背熟後作文的分數很高。亦舒高他一年級,有一次,看到亦舒有篇文章,爲什麽跟他寫的差不多?原來是抄他的。 看著他哥哥和姐姐的小說,倪亦靖半開玩笑地:“我也能寫呀,但是沒有寫好啊,只有寫這種(指著桌上的《國際生産研究雜誌》學術論文)。現在寫這種東西還給人家笑,問我是不是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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