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茶
昨日 下午4:38
圖一、母親在我童年時買茶的茶莊,二〇一六年因自由行開放而結業,舖位改為北京同仁堂。圖片:筆者攝影,二〇〇九年二月十一日。
童年家裡用暖壺[1]來焗茶飲,到了晚上變得渾濁,味道苦澀,然而沒豬肉湯或蛋花湯送飯的時候,就用茶葉茶來淘飯,即是飯後從暖壺將熱濃茶倒在飯碗裏,之後用筷子將黏在碗邊的飯粒掃下,呷着一口口的茶,將剩飯食完。飯碗內的濃茶也浮起少少油,也連帶濃茶飲下。這既是珍惜糧食,也令洗碗的工夫變得簡單。庚辰年正月初三(西曆二〇〇〇年二月六日),去了寶蓮禪院受聖一法師的皈依戒,在寺院的齋飯的時候發現,僧人也用這方法淘飯碗,食個顆粒不留。這比起某些回教寺的員工用舌頭將信眾的碟舔乾淨的做法,省事得多了。
茶葉泡過的熱水,童年的客家話叫茶葉茶,因為熱水就叫熱茶,冷水叫冷茶。煮沸的水叫沸水,冷卻之後叫冷沸水,和暖的叫暖沸水,未煮過的水叫生水,飲下會肚子疼。童年的水來自水井,必須煮沸來飲,後來政府給了免費的水喉水[2],稱之為街喉,我們才陸續轉用自來水。當年我為了測試政府說香港的自來水達致安全飲用標準,刻意飲了幾日生水,發現肚子不疼,但幾次都被母親責罵。幾十年過去了,我才知道原因。飲生水原來是挑擔生涯的痛苦回憶,以前母親在鄉下的時候,與親戚挑擔去賣穀、賣生果的時候,要經過山路,所謂逢山過山、逢水過水,靠一度氣一直向前行,一行人遇到山溪,毫不猶豫脫鞋跳下去洗腳洗臉,用手掬水狂飲,飲生水的忌諱也不顧了。
初識鐵觀音
起初我們買茶葉,都是買最普通的茉莉香片,也就是在廣東茶樓最常見的茶。後來聽了在村頭租田種菜的潮州佬介紹,才知鐵觀音好飲,於是改買鐵觀音,然而都是最便宜的品級。聽潮州佬講,他們飲功夫茶用的鐵觀音極貴,飲茶講究的話,可以敗家的。母親聽了,就不敢買貴的茶,以免養成習慣。我家的茶是在相熟的上水藥材舖買的,有時候在廣源茶莊買,用雞皮紙袋裝住,回家放入套住虎骨木瓜酒(今禁售[3])的硬皮紙筒保存。藥酒的紙筒有鐵蓋,紙筒是厚厚的牛皮紙,略透氣,短期保存茶葉是好的。虎骨酒的紙筒很容易檢到,當年的工人苦勞之後,扭傷碰傷,或者疲憊莫名,飯後就來一杯虎骨木瓜酒來散瘀通血,順便微醉一下止痛。媽媽說,茶葉最耐泡的,是六安茶骨,在暖壺泡一日也不會出澀味。當年,普洱仍未被追捧,要養胃,飲的是陳年六安茶,即是六安籃茶、笠仔六安,是裝在竹籃裏面緊壓發酵的黑茶。媽媽說,在家鄉的時候也種茶樹,但茶樹太老,又不懂得採摘嫩葉,故此是老茶老葉,俗稱老茶婆,苦澀味重,但加上飯焦、油水和一點鹽,就是淘飯食的好茶。
我遊學德國之後,一九九〇年,看《民主中國》雜誌的文章,主編孔捷生是廣東人,偶爾寫一些雜文憶舊,有一次他寫廣東的香片,說它是的粗茶加上茉莉花調味。廣東模仿英國的立頓茶包,最早外銷的茶包就是茉莉花茶,jasmine tea,令廣東的茶商大賺了一筆。讀了之後,不禁莞爾,原來過去飲的茶是用茉莉花來加香,茶葉本身是劣茶。至於鐵觀音,童年的也有刺鼻的燥氣,沖泡之後有些花香,但燥氣依然不去。最近飲了英記茶莊自己調製的石地香六安,茶味乾燥,帶有沉寂的花香,才發現與以前飲的劣等鐵觀音同味。如此看來,一九六〇年代在偏遠是石湖墟買的劣等茶,其實也不算差。
圖二、台灣杉林溪高山茶散開之後,枝葉可見。筆者近日拍攝。
台灣高山茶,德國薄荷茶
青年遊學德國的時候,社交飲品是啤酒或咖啡,茶以薄荷茶、花草茶為主,紅茶次之。小鎮哥廷根賣西茶的茶莊,也有幾款唐茶出售,多數是茉莉花茶、鐵觀音之類。德國飲的唐茶,就是與美娥飲高山烏龍茶。她每年暑假回台灣省親,九月回來的時候會送我一些高山茶葉,是沒牌子的,是她自己去高山跟茶農買的。[4] 我以前飲過龍井、香片之類的綠茶,飲過半發酵的鐵觀音,但沒試過略發酵的烏龍茶。與美娥通宵聊天的日子,就是泡一壺茶,冲它四五次,茶葉在茶壺張開,大大塊的,枝葉茂盛,盤曲一起。飲下提神潤喉,竟夕清談,之後怕睡不著或不夠興致,就飲四分之一杯威士忌,乘著酒興,相擁上床,熟睡到晌午,才懶洋洋起床準備午餐。德國女友Thekla則介紹我飲英國的Earl Grey,我最先因為是灰色的茶,原來是格雷伯爵茶,用紅茶加上橘子皮做香料,提神之餘,也有助腸胃消化。我自己在超市買的茶,多數是洋甘菊和薄荷茶,都是養生保健用的。洋甘菊有助安睡,薄荷茶有助消化。
哥廷根做法庭翻譯的時候認識畫家蕭瀚,他當時將一批畫交託市郊的熊貓唐餐館老闆存放倉庫,後來被朋友吞沒了。在他家幫他寫狀紙(起訴書)追討的時候,他沖泡一種紮成一團的綠茶,加水之後一瓣瓣葉子打開,好似小菊花的樣子。茶味一般,只是好看。瀋陽女友聽我描述這種茶,有點不屑:「不是什麼好茶,才玩花樣。中國人就喜歡弄這些玩意。」不過,她說蕭瀚漏夜用單車將我從市郊北的住所載回市郊西的學生宿舍,我騎了十五分鐘車背,算是個傳奇了。蕭瀚畢竟是與范曾同時出名的畫家,蕭在德國,范在法國。
一九九五年從德國回港,找不到什麼好工作,便棲身大埔某中學教英文,傍晚偶然在理工大學教翻譯,或在城市大學教英文。如是者潛伏了兩年,期間的散心地方就是東莞的常平鎮,路經深圳的時候,會在羅湖商業城逛一下。偶然發現一家茶店,店主夫婦招手叫我和妻子進去喝茶。我們猶疑了一下便進去坐下,原來不是推銷,而是店主汪先生要示範武夷山的岩茶。
圖三、我的品茶師傅,清心茶人汪林生先生。如今未能免俗,戴上紮染灰色圍巾,搖身一變,成了禪茶導師。[5]
圖四、汪先生一九九五年給我的名片
深圳的鄉土茶人
店主說武夷山的茶人汪林生,外號清心茶人[6]。我心想,這名字有點俗氣。認識久了,才知道他人平實,不誇張,雖然看不出教育程度,但可以清談無礙。臨走的時候送我們幾小包茶葉的樣品。他用紫砂小陶壺沖茶。茶壺放在竹製的茶盤上,用電熱爐燒沸了礦泉水,便用木製的小勺將茶葉放入壺裡,幾乎放到壺口,之後注入沸水,蓋上壺蓋,再用沸水淋在壺外,淋上三四次,說要將壺的內外均衡受熱,快速將茶葉逼出味道來。第一道茶是倒掉的,他說帶有青葉味,當然也可以飲,但會妨礙後來的品茶。倒掉第一輪水之後,看到茶葉張開了,可以聞一下壺蓋,品嚐一下茶香,之後注入沸水,壺外邊再淋一次沸水,稍等一下,就是第一回茶。視乎茶葉種類,較次的茶,第一輪最好,較好的茶,第二輪才是好。他說武夷茶有洲茶與岩茶之別。洲茶是平地或較矮的山坡梯田種的茶,沖泡兩次之後就帶泥味。岩茶來自高山礫石土種的茶樹,一直是清香,沒有泥土味,所謂「七泡有餘香」。岩茶的茶葉沖泡之後散開,葉邊有嫣紅色。洲茶是全綠色,沒這道紅色。
我隔一個月去東莞,回程路經羅湖商業城,便在他店裡坐下聊天,他會給我平價買一些較好的洲茶,但不推薦我買岩茶,他說:「你的沖茶技術仍不足以逼出岩茶的真味。」聊天的時候,有些台商進來買最貴的岩茶,很快就離開了。汪先生說:「這些是懂茶的人,台灣的茶也有好東西的,可惜工廠忙碌,沒能坐下來一起喝茶聊天。」
手把手,教沖茶
汪先生賣了我一把紫砂壺,是毫不顯眼的,他說好的紫砂壺都是樸實無華的,看的是傳熱能力和耐用程度,不好的壺,幾十次就會爆裂,壺嘴容易崩裂,但即使是好壺,因為沸水燙熱了陶器,在斟茶到圍繞茶壺的瓷小杯的時候,也會撞裂。他練茶的時候就撞崩了十幾個茶壺,故此他說買壺不要買貴的。他也說抓茶葉不能用手,否則帶有手汗味,也不能用不銹鋼的勺,要用木的。他賣了我一套紅豆杉做的大小勺子、夾子和插壺。我用了幾年之後,興趣淡了,就包起來藏着。有一次他從家鄉帶來一些紅豆杉的根做的根雕觀音,六百元賣了一尊給我,神像的面部帶有兩種木色,賣不了高價,故此廉價賣了給我。他知道我是中學教師,收入不多,故此超過六百元的交易,他都會婉拒,說下次再來試吧。他家鄉帶來的老樹根壓成的茶盤和注水的瓷桶,他也是一套六百元賣了給我。
他除了品茶、種茶、採茶和炒茶之外,什麼都不關心。飲茶會醉,是他教我的,有一次我在新華書店買了清朝的《醉茶志怪》,拿給他看,以為可以用作談資,但他打開看了,發現與茶無關,便交回給我。他總是語氣平和,他妻子更是羞澀得如中學女生,但有一次我說商業城裏面有好幾家茶商,他火氣就來了:「裏面有三家是我把手教的徒弟開的,他們現在都不認師父。」我於是明白了一點江湖。
一九九七年,香港話劇團創作了第一齣本地創作茶話劇《誰遣香茶挽夢回》,我興沖沖地告訴汪先生,他無法去香港看,故此也只能陪著高興,但他也告訴我,當時全國興起炒賣茶葉,普洱茶的價格捧得天高。一九九七年秋天,我去了藝術發展局工作,也在幾張報紙寫稿,日子忙碌了,腸胃敏感,經常內急要上廁所,以為患了所謂腸胃易激症,朋友帶我去看銅鑼灣的伍紹強醫師(後來才知道是伍卓琪之子),醫師問了我的生活情況,告訴我說寒涼之故,勸誡我不要飲綠茶,烏龍茶也不能飲,只能飲黑茶和紅茶,半發酵的鐵觀音勉強可以飲。茶餐廳的例湯的蔬菜太多,避免飲,如果要飲就下一些白胡椒粉。粥令人體虛,不能多食,我為了減肥,午餐在豆腐舖食黃豆豬骨粥和煎豆腐的習慣也要去掉。自此之後,便戒掉我心愛的龍井茶,也漸漸不去汪先生的岩茶店。到了無線電視翡翠台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做了《茶是故鄉濃》一劇,我就知道茶葉炒賣得變成電視劇題材,茶事不足觀了。
飲龍井,是因為一九八二年去過杭州,在龍井村飲過獅峰龍井,以前只是在粵語長片的武俠片見曹達華在茶寮坐下,叫了龍井來飲。大概是一九九五年,有一次路過禾輋邨,在地下的街市閒逛,見到茶葉店,店家推薦之下,買了半斤雨前龍井。[7]
圖五、近日在家中飲的舊茶,以免壞掉
喫茶去!
二〇〇二年離開藝術發展局,供職於民政局的時候,局長何志平有一次去福建訪問,回來告訴我,福建正在弄茶葉品嚐和分級的事,寄望可以與咖啡一樣,弄出名堂,賣得貴一些。我聽後只想起禪宗趙州和尚的「喫茶去」的故事(見附錄)。
由於沒再到汪先生那處買武夷山水仙茶,故此妻子逛街只能買那些帶香味的茶,例如茉莉花茶、桂花烏龍、雀舌相片、白毫銀針之類。我現在體質好了,飲陳皮普洱茶之餘,才敢隔幾日飲一壺這些綠茶。
本土運動的時候,認識茶人夏汐,她喜歡的是雲南的普洱生茶,偶爾會去雲南採茶,也跟過她到銅鑼灣她師傅那樓上茶室飲茶,她師傅談吐優雅,但沒有羅湖商業城的汪先生的那種來自茶鄉的土氣。
今年春天,開了朋友去年夏天到台灣旅遊,偶然買了台灣杉林溪的高山茶,價值近三百港元。由於家裡的普洱很多,我一直將此烏龍茶擱在雜物架,月前看見了,心想烏龍茶不能久放,便打開來沖泡,發現芬芳撲鼻,呷下去清涼潤喉,原來當年美娥[8]帶回來的,大概就是這種高山茶。此茶可以泡四五次,味道漸次清淡,但澀味不重,可惜一小包只有三百克,沖四、五次就用完了。上網查看,原來是限量供應本土,很少出口,故此作罷,也不再尋找。
附錄:
《景德傳登錄·卷十》:
師問二新到:「上座曾到此間否?」云:「不曾到。」師云:「喫茶去!」又問那一人:「曾到此間否?」云:「曾到。」師云:「喫茶去!」院主問:「和尚!不曾到,教伊喫茶去,即且致;曾到,為什麼教伊喫茶去?」師云:「院主。」院主應喏。師云:「喫茶去!」
語譯(筆者自譯):
趙州師父問兩個新來的(行腳僧):「上座曾到過這裡嗎?」一個說:「不曾到過。」師父說:「喫茶去!」又問那邊的一個:「曾到過這裡嗎?」說:「曾到。」師父說:「喫茶去!」身邊的寺院監院問:「和尚啊!不曾到的,你叫他喫茶去,那還可以;曾到的,為什麼叫他喫茶去?」。師父:「院主!」監院應答:「我是!」師父說:「喫茶去!」
[1] 暖壺即是今日講的保溫瓶,然而當年的暖壺內膽是玻璃,外層塗上銀來保暖。見拙文〈暖壺〉,《信報》文化版二○○三年九月十一日,收入拙著《新不如舊》,香港:花千樹出版社,二〇〇六初版,二〇一一年第三版。頁一一〇至一一五。
[2] 見拙文〈水管〉,《信報》文化版,二〇〇一年六月十四日。收入《舊時風光》,花千樹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初版,二〇一一年第三版。頁一三三至一三七。
[3] 虎骨禁用之後,改名護骨藥酒。
[4] 見本欄文章:蒂芬妮仲夏夜後傳之美娥在都達城 Sep 10, 2024 at 11:26 PM https://www.patreon.com/posts/111794380
[5] 圖片來源。https://www.headfreaks.com/wanboguanwangmanbetx/zhuanti/content/2015-12/23/content_12639362.htm
[6] 禪茶一味,自性覺醒 2016-06-27 https://www.fxw99.com/chancha/show-1786.html
[7] 此事記載在:定期存款賺隻雞 Nov 10, 2023 at 4:48 PM https://www.patreon.com/posts/92629752
[8] 她的情事,見本欄:蒂芬妮的仲夏夜Aug 18, 2024 at 11:02 PM https://www.patreon.com/posts/110332069 ;蒂芬妮仲夏夜後傳之美娥在都達城 Sep 10, 2024 at 11:26 PM https://www.patreon.com/posts/1117943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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