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識是格物即致知
印度的唯識論,顯在識是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識。潛在識是第七識、末那識。悟識是第八識、阿賴耶識。但是論師把阿賴耶識又稱為藏識,說阿賴耶識不得就是悟識,卻是藏有種子還要把來燻[薰]熟(格物)了,纔得豁悟。乃把豁悟(致知)另外立為第九識,所謂大圓鏡智。這是把阿賴耶識當作單是格物。
但是我說不如仍把阿賴耶識包括格物與致知為好。因為末那識與阿賴耶識是遠比釋迦時代更以前就已有著的印度古語,末那識在中國說就是魄,阿賴耶識是魂。日本的古語是荒魂與和魂。和魂就是悟識。西洋人沒有悟識,他們的祖先沒有參加渡過洪水在阿瑙蘇撒開啟新石器文明的一段,以來西洋人一直沒有知性的點火,西洋人的只有一個靈魂(soul)是魄。西洋人中的天才歌德在一處寫道「人的靈魂似乎該有兩個的」,這是古代美索波達米亞文明的失落的記憶。惟漢民族、大和民族、印度民族魂靈皆有兩個,一個魄,一個魂。說三魂六魄,三是陽數,六是陰數,只是個陽魂與陰魄。陰魄是說魄無明。日本說和魂荒魂,幸魂奇魂,幸魂亦即和魂,奇魂即荒魂,和魂是有知性的喜悅,故稱幸,荒魂惟是魄力,故稱奇。
這件文明史上的大事是不可弄模糊。而印度唯識論的論師們是後起的,不知道歷史上這件大事,他們但為說明上的方便,排出一個第九識來與阿賴耶識並列,就是把這件大事來弄模糊了。藏識與種子燻[薰]熟的說法亦是便於修行的入手處,但不如岡潔說的「主體的法關心集於客體的法,繼續不休地」,來得更現實明白。
老子五千言,開頭就提出一個無字,一個有字,「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西洋就沒有這無字。天地萬物是從無中生出來,現姿出來的。舊約裏說是神造作出來的,那是他們的知性沒有點火。老子說「有物渾成,先天地生,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就是岡潔說的法界與尚未現姿的研究對象。
岡潔並沒有讀過中國的老子,而他在多變數函數發見時「對象恍惚的那一刻」,竟和老子是一個人的說話,所謂百世之後若有聖人復出,與吾同言。老子說「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岡潔亦說「我埋頭於數學研究時,自己的存在銷聲匿影,我是歸於童心來研究的。」岡潔的人是何時都像小孩的純潔。孟子講良知也是講赤子。
岡潔說豁悟識是在大腦的頭頂葉。這使我想起了黃庭經裏說的黃庭,與阿彌陀經裏說的泥洹。黃庭在兩眉之間額上,而泥洹宮則中國民間舊小說裏都說是在頭頂心。向來我把這些並不在意,也對岡潔的頭頂葉說不感興趣,這回忽然把來聯想在一起,纔恍然明白了。
潛在識是在於丹田,豁悟識是在於頭頂葉,這個自覺極是大事。頭頂葉與丹田一樣,不是可以生理解剖來覓得,只有靠自覺。西洋人是丹田的自覺與頭頂葉的自覺都沒有。丹田的自覺成就了潛在識的修行上的奇蹟,頭頂葉的自覺於知性的發見,豁梧識的修行上,更是有偉大的方便。
黃庭經以丹田為命門,以黃庭為修仙了道之所,道家的吐納術與所謂修大還丹,是因於深微的呼吸,如河車循環往復,把黃庭與丹田聯繫統一起來,一旦成功,則元神從泥洹宮透現。所以仙佛的圓光都在頭頂上。這是書上的話。今在筑波山與我一起開私墊日本神道修行者梅田美保姬,每齋戒行深時(與觀自在菩薩的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是同一個知性的修行),忽然會眉心額上一塊熱得發痛,面前豁然放出光明如大圓鏡,現出所想要知道的天意人事的形姿,是現在所尚未發生的,而日後證驗分釐無差。她說這樣在大圓鏡裏現姿的,絕對真實,當時身心非常清純喜悅,與巫覡狐鬼所憑,言人禍福,口吐白沫,苦惱瞀亂者不同。大圓鏡裏現姿,必是在前面,乃是端坐醒眼所見。巫覡的多是言福不中言禍中,而大圓鏡智則是預知好事喜事。
中國民間小說裏每說泥洹宮,真是知性的非凡的自覺。戰後我來日本,我的「山河歲月」後編譯為日文出書,在出版紀念會上我的演講裏,引李世民龍身出現架開程咬金的三斧頭為譬,說昭和天皇的停戰,是孟子說的良知,是大和民族的泥洹宮中元神出現,不等到美國的第三顆原子彈丟下就把來架開了。當時小說家尾崎士郎聽了大大的感動。本來,日本明治維新與中國歷史上的革天命都是這樣知性的。 (靜讀天下 v3.0.7, 建國新書 胡蘭成.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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